假面篇2 无神论

黄金城即将举办纪念昂斯特七世登基三年的盛典一事在广播与报刊的传播下很快全国通晓。在金碧辉煌的昂斯特宫，有关三年大典的筹备工作正紧锣密鼓地进行着。佩兰·昂斯特将这项事关帝国颜面的盛典全权交付内务大臣蚕神负责。七世君主给他的寄语是：“办一场华光照环球的大典，让世界看看天下谁为大陆之王、哪国为大陆霸主。”

在物华天宝的昂斯特宫中举办大典，如果不知变通，仍靠堆砌金钱宝物来累积媚俗的富丽，那终究是枯燥乏味且肤浅可笑的。君主陛下可是拥有帝国一级艺术家证术的天才匠人，如果缺乏艺术性的浪漫，一切都像是兑水的酒，丧失珍贵的玩味。蚕神深谙此道，因此做足了准备。

在黄金城旧城区的斯波蒂略大街，有一间名破旧不堪的小教堂，它从未拥有名字，当周围的人们提及它时，一向都以“那座教堂”来指代它。艾伦刚在车站下车，便拎着行李箱步行至此。这里有一位他的故人。

木制的教堂大门虚掩着，艾伦轻轻推入，拎着行李箱小心翼翼地步入，迎面可见的，是一尊巨大的上帝像，即便在这空旷阴暗的破旧教堂中，上帝像依然十分明显。

天窗透入几束形成丁达尔效应的光束。在那几束光下，一名亭身玉立的短发少女面对着画板，潜心专注地用画笔描绘着什么，仿佛完全不知身后来人。艾伦小步接近，如履薄冰。

“好久不见。”少女背对着他，先行打了声招呼，这声问候让艾伦如释重负，他恢复了平常的步点。

“嗯，久违了，安然。”

安然停下手中作业，将画笔放在画架下缘，转过身来。红色的连衣裙摆优雅地拂动。她动人的漆黑眼眸流着一抹闪耀的光。

“欢迎。”

安然，一名虔诚的上帝教徒，聪慧而谨慎。在德尚公学学习期间，艾伦曾因从某学长手中横刀夺爱而受到欺凌。在学园的医务室中，艾伦邂逅了同样遭遇同学欺凌的安然，她因出身卑贱而受尽歧视，艾伦与她初见那天，她刚被同班的几名女生剪掉长发，同时小腿处被用铅笔刺伤，不得不呆在医务室中休息。艾伦见到她时，她正准备用小刀割腕。

“多好，死掉比活着痛快多了。活着可是件难事。”

他并不打算阻止安然，在说出这句话后，鼻青脸肿的艾伦慢悠悠地躺上安然隔壁的床上，翻过身就睡了。安然沉默不语，放下了手中的小水果刀。

两个人既是伤员也是逃兵，在一片苍白的医务室里，他与她开始了长达半个多月的共处。起初，他们什么话都不说，静默的时光只有少数时刻目光的交错。艾伦从未见过少女长发的模样，留着齐耳短发的她在他看来是从存在开始就保持不变的形象。她肌肤白皙，眼眸流露着诚挚且聪慧的光，小巧的脸庞清秀淡雅，令人感受到自然新鲜的文柔气质。艾伦很喜欢她。

“你打算一直躲在医务室里吗？”艾伦试探性地问。

真是个奇怪的问题，不知道他为什么有勇气发问，因为自从遭遇暴力对待以来，他自己也躲在医务室里将近一周，课也不曾去上，每个学校日从宿舍到学园区，艾伦只去一个地方，那就是有安然存在的地方。他正在做和安然一样的事。

少女看着他，眼带笑意，但什么也没说。她从书包中拿出一本《上帝福音录》，一如往常般安静地看了起来。她看书时十分专注且入神，表情时而严肃时而轻松，浅浅的微笑不时浮现，有如春季的轻风。艾伦十分爱看看书时的她，他托着下巴，双肘垫在屈起的膝上，痴痴地看得出神。

有一日艾伦迟到了，他在前往医务室的路上遇见了刚分手的前女友心岚学姐。学姐试图挽回彼此的绵绵旧情，但艾伦并不愿意。

“我的伤势还未痊愈，依然觉得疼。”

只是这片刻逗留，当他来到如同工作岗位的医务室时，两名同级的女生正在扇安然耳光，口中倾倒着与贵族身份不相符的垃圾话，而安然无力反抗，一脸悲切。

“住手，够了。你们对我们的蔑视，远不及我们对你们的蔑视。”艾伦冷冷地说。

两名女生见了艾伦，无不大惊失色。尽管刚刚遭受欺凌，但艾伦在学园女生群体中极受欢迎的地位并未发生任何动摇，同时欺侮他的那些人也被处以了严厉的惩罚。当被艾伦看到自己的丑恶嘴脸，两名女生就像被人看光了身体，羞愧与懊恼尽于颜面。

“对不起艾伦同学，我们错了。”

她们都是好女孩，只是搞错了道歉的对象。

安然呆坐在病床上，没有流泪也不曾惘然。艾伦站在一旁看着她，区别于同情的怜爱涌上心头。他俯下身体，将安然抱在怀中。

“……”

安然发出奇怪的低语，她显然有些吃惊。

“别动，这样子就好了。”

“呃……”

“你可以……”

“不，我并不想哭。”

“真不留情面啊。”艾伦不禁失笑。

“但是，在艾伦怀里的感觉很安心啊。”

“请随意使用。”

在艾伦怀中，安然倍感安然。她枕着艾伦的耳能感受到他健康的胸肌与平稳的心跳。一切的伤痛与阴霾在他的怀中如云消散，安全感填满心间。

“谢谢你，艾伦。”

在艾伦众多心爱的女孩中，安然是排在前列的。他与她并未发生过危险的肉体关系，最亲密的接触，是在“那座教堂”的巨大上帝像前的接吻。当艾伦看到于雕像前虔诚礼拜的安然，他感到一种神圣的纯洁。她雪白的细颈与妙到毫巅的锁骨深深地吸引着艾伦，尤其是那樱色的薄唇，在闭合时就像欲坠的娇花，有一种将逝的柔美。艾伦强吻了她，但她并无反抗，只是有些吃惊。

安然在二年级时退学了，理由是为了修习上帝教义。帝国教会的工作者断定她有能力为教会的长远发展做出贡献，便将她招入教会，艾伦因此很长一段时间未能见到她。在此次重逢之前，他们只见过一次面，也是在此刻同在的老教堂里。那天艾伦向安然讲述了真正的自己。

艾伦将行李箱丢到一边，在安然身旁的长席处坐下。他看了一眼安然的画板，画纸上画着一只逼真有神的眼睛。

“这是谁的眼？”他问。

“七世君王陛下的。内务部的大人们希望拼绘出一幅陛下的巨画，我被委托绘制陛下左边的脸。”安然再次背对着艾伦，重拾画笔。

“挺好的，巨画啊……昂斯特帝国的国典，是需要这些大东西来彰显时代的伟大。”

艾伦说时，脸上带着轻蔑至极的冷笑。

“你不喜欢我做这事吗？可这也是我的工作，事实上我也为自己能替陛下作画而自豪。”

“嗯？是吗？”艾伦的话音依然阴冷，如同划过背脊的尖刀。

“恒星毕业了吧？从德尚公学。”安然并不理会对方急转直下的冰冷态度，仍以故人相逢的心态面对艾伦。

“嗯，毕业快三个月了。”

“莱茵还好吗？”

莱茵是她俩的挚友。正是与莱茵的相识使安然逐渐从被欺凌的阴影中走出。她是她最好的女性朋友。

“至少到毕业那天，她很好。毕业之后我就没见过她了。”艾伦说，“我在毕业典礼后就离开了黄金城，去了趟安心城，现在又回来了。”

“你不该回来。”安然停止工作，回头看着他。那双漆黑的眼睛充满怜悯与责罚，“恒星，你完全可以选择别的道路，而且有很多条。”

“没想到你还是个爱国主义者。”艾伦忍俊不禁，“清心寡欲的教会信徒也会关注世俗的浮沉兴衰么？”

“我是为你好。”

“进入教会后变得高高在上了？”

“你还是那么孩子气，”安然嘴角掠过一丝苦涩的笑，“也许你是夜空中最明亮的星，可现在是光天化日。你依然存在，但无人问津。”

艾伦感到一种被蔑视的不快，眼前的少女实在太过聪明，太了解自己。这是他爱她的地方，也是他怕她的地方。

“所以我要拜托你的事，看来你是不打算答应了？”艾伦语带愠气。

“无能为力。恒星，放弃复仇吧，这里是昂斯特帝国，是世上最强大的国度，他们的力量强大得难以想象……”

“即便是我？”艾伦突然抓住安然双肩，稍微用力向下压，安然身体不由得向后倾去，“安然，你太过分了。我是那么想见你，那么相信你…”

安然尝试挣脱艾伦，但他却像是身体的一部分似的完全无法甩开。

“请放开我。”

艾伦如梦方醒，有些惊恐地放开安然，并向后退了几步。

“对…对不起……”他双手掩面，下屈腰身，“啊……为什么会这样呢。你不肯帮我，我又不能杀掉你……怎么办啊。”

“你可以把我杀掉。”

艾伦缓缓放下双手，蓝色的眼瞳不住地颤抖，以悲痛欲绝之态注视着安然。他摇了摇头。

“我不会这么做的，安然。你不肯帮我，这点我早就预猜得到，毕竟我要做的事情对一个昂斯特人而言是极大的罪恶，但是我不能不做，而且我想做…”

“你还是无药可救。除了做 爱和毁灭，你就没有其他能让自己感受到生存实感的事可做了吗？”

立场反了过来，这次是安然抓着艾伦的肩膀，尽管她需要踮起脚尖。

“人从不捆绑着什么宿命诞生于世，也不存在任何非做不可的事。神督促人们入世，也原谅世人出世。恒星，你有你的归宿。”

少女的话音如同点缀冰面的热滴，温暖却不足以将厚冰消融。艾伦看着她流光百转的眼睛，突然为自己感到可怜。

“你就是这样难对付，也就是这样让我喜欢。可是我不能听你的。”

艾伦轻轻推开她的手，深海般的瞳仁汹潮涌动，那尊巨大上帝相溺死其中。

“因为上帝早就死了，而没有他的世界和他的向往背道而驰。”

他眼中的阴影与其说是绝望，更像是自始至终一贯的空洞与无所谓。分不清是先有他还是先有世界，仿佛他眼中这世界从不存在，又仿佛他从未存活于世。

安然抓住他的衣领，低头无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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