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看到街道广告栏处刚刚张贴的那张一级通缉令时,多特医生的鞋底突然因急刹步而磨破,空气透到脚底,有一股刺心的寒意。他抬头看了看这条坎坷的烂水泥路两旁,虽已十月,依然树茂草青。他知道不是天凉,而是胆颤。
即使那张通缉令上的画像与真人有些微小偏差,但他还是一眼就判断出画上的俊美少年是他的少主、也是被认定为下一任辰氏族长的恒星。对此他完全不感到惊讶,他知道迟早会有这一天。但他未料到的是,这一天居然来得这么快。
“少主啊……”
多特原本也是辰氏中人,但为了生存他早已隐姓埋名,改唤作多特,取自西文中的医生一词。有趣的是,他现在的职业就是医生。
第一次见到恒星时,那是一个一身血痕的可怜少年。他受尽继母的欺辱与殴打,肉体损伤带来精神游离,失魂落魄如同一具空壳。多特为他治疗时,他一言不发,甚至没有任何自主意识催生的肢体动作,多特怎么说他就怎么做。蓝色的瞳仁黯然失色,却依然令人感受到一种冰冷的美丽。多特觉得自己应当好好对待他,于是他安慰道:
“你有一双比宇宙还浩瀚的眼睛呢。好好活着,这个平凡世界的每个角落都必须经过这双眼睛的注视,才会拥有色彩。”
少年听完哭了,这让多特很是吃惊。因为他觉得自己的话十分无趣,不可能打动少年。但少年就是哭了。
现在想来,少年之所以哭泣是因为他痛恨那双蓝色眼睛吧,而多特却在媚俗地赞美。
那是一个家族的血统诅咒,蓝瞳者就是诅咒下的恶魔。他将拥有超人的力量,也将承担超人的孤独。
「所以,少主啊,你选择了向这个家族复仇、向这个世界复仇吗……这样也许不错吧。」
多特心中有些欣慰,因为他认为恒星已经舍弃了“被救世主”的身份。这无疑是对一个家族乃至一个民族的背叛,是对一段阴暗历史的辜负或是对可能存的的光明未来的抹杀,却也是他对沉重命运的摆脱。他拒绝成为英雄。
世间本无英雄,人们需要英雄时才会产生英雄,英雄不会太多个,而如你我般的凡人多如蝼蚁。
忘掉那些无聊的殷切期望吧,那是置身事外者制造替死鬼的惯用伎俩。即使你退缩了,总会有别人挺身而出的,如若没有,那么大家一起去死就好了。
当一个理应成为英雄或领袖的人选择逃避,那个闪耀着虚伪荣光的王座便虚位以待,人们会迫不及待地另选天命之人将其推上王位,这就是新的牺牲者。恒星已然成了淘汰的劣品,那些宗族长老一定会另外培养新的星宗——或者说早在恒星成为大陆通缉犯前的几年,他们已经开始第二手准备了。
恒星还有个弟弟,栋星正室所生的嫡子。虽然他没有继承象征星宗最纯正血统的银发与蓝瞳,但嫡子的身份也足够有派头了——至少他能作为傀儡或是吉祥物一般的存在。
黄昏之下的石头城总是愁绪弥漫。远飞的鸿雁,倾巢的蝙蝠,掠动的黑翼遮掩残存的日光,一切都将没入黑暗,万物终将置身于夜色之中。
多特关门上锁,离开了自己的私人诊所,在走到中央石板街的尽头时,有个头巾将脑袋完全包裹的驼背老妪与他擦肩而过,并用那低哑嗓音窃语道:
“八点,地下石室。”
不必回头张望,不必猜想她的身份,多特知道那老妪是辰氏族内的传话人。他们是已经消失的一族,不被世人所知,需要诡异的信使通风报信。
他们以亡灵的身份游曳于世,诡异的老妪是他们的信鸽,石门启合之声是他们的集散号,地下都市的不见天日是先祖恩赐的光晖,而咬牙切齿吟咏亡国悲词是他们终生的庄重仪式。
是夜八点,多特准时来到石头城东门附近的地底街市。
它沉睡于地下八十米处,受古老的结界保护,只有辰氏中人才知道它的存在。面积不过三千六百平方米,是个边长为六十米的正方形区域。除了土街,便是泥墙,没有什么别致特殊的光景,本身这片街市的存在也只是为了给辰氏族人紧急避祸而建造。
如果一定要找寻与众不同的地方,那便是街市中央那间两百多平方米的石室,自古以来,它都是辰氏家族骨干分子秘会之所,今夜亦然,亘古如是。
石室里很昏暗,四面墙壁上各挂着一盏不大的火把,加上室中央圆石桌上的大油灯,暗橙色的焰光勉强填满整个室厅。
围绕半径三米多的圆石桌,陈设着十二张看上去有些老旧的木椅,它们款式相同,大小一致,更有着如出一辙的年代感。这些特征并不包含任何有深远意义的象征,只是凑巧在同一个时间段由同一间工坊制造的。但是,国浮国沉世事变幻,地上早已别有洞天,石头城所在方位由“今夜辰东南部”移籍成了“昂斯特帝国西南部”。人间已换,而石头城夜空的月与地下石室中的十二张木椅却一如数十年前。
多特随便拉出一张椅子坐下。此时此地,算他在内已有九人到场,他们都是当代辰氏宗族的重要人物,即所谓“长老”。多特也是其中之一,比起那几个八十几岁的老头,四十九岁的他算非常年轻的了。
“哟,小长老,你来了啊。”
坐在多特左侧的长髯老朽嘲讽道。
他名叫柯星,在辰氏十二长老中排名第二,是今夜辰末代星宗渺星的堂弟,只因这层身份,他才能坐拥如此地位。除了首席长老燦星,他完全不把其他长老放在眼里,尤其是多特这样资历尚浅的“小长老”。
“晚上好,二长老。”
多特欠身问好,语气显得很是恭敬,却把“二”字拉得很长。柯星半灰半黑的左眉细微地跳了跳,略显紫色的嘴唇欲言又止,最后只是“哼”一声,侧过头和身边的其他人说话。
数分钟后,首席长老燦星姗姗来迟。于净利落的乌亮短发,鲜有皱纹的爽朗面容,些许黝黑的肤色给人以亲切感,虽年过六旬,但燦星看上去还很年轻。他步履稳重,神情坚毅,任谁见了都会认为此人十分可靠且可敬。他入场的一瞬间,其余在场的长老不约而同地站起身,用敬畏甚至崇拜的目光迎接他的到来。
椅脚后挪的声音衬出随后的沉静是那么的突然。一名十五六岁的黑发少年跟在燦星身后,低埋着头进入厅室。所有人都认出那位少年是上代星宗次子、也是嫡长子的宇星。他们在来到石室之前就已经料到今日的议题是什么,但却没想到即将成为傀儡的牺牲品也会到场。
多特轻声叹息,宇星矮小的个子看上去十分可怜。但除了多特,在场的人恐怕没有另一个会同情他的了。
“请坐,宇星大人。”璨星拉着宇星,将自己的座位让给他,然后站在他身旁。
宇星只有一米五,在这个年纪实在算不上高。他的发色是平凡的黑,这是他没有继承纯正星宗之血的证据。辰氏是个极其神奇的家族,数百年来,每一代人之中必然也只有一名天生银发的孩子,或男或女,而这名银发小孩必定拥有惊人的力量:纯度极高的魔力以及神乎其技的特殊能力。辰氏中有言:“银发为首,银发为圣。”银发者即为星宗,受全族敬仰。
除了原第四十六代星宗,妓女的儿子恒星。
“我们的姓氏受到了侮辱与背叛,我们的家族遭遇了抹黑与攻击。我们当年就不该留下那个杂种,更不该奉其为四十六代星宗。现在他做了件后患无穷的蠢事,他让辰氏尚存于世这一不为人知之事走漏风声,昂斯特七世肯定知道了那个杂种的身份,也知道了我们的存在。我们的存在,对高傲的昂斯特人而言必定是芒刺在背的威胁。我们必须重见天日了,因为地下世界也没有我们的容身之地了。”
璨星一如继往主持着石室会议,一上来就是一段深沉愤怒的声讨。辰恒星痛失姓字,只能以杂种之称苟存在他唾沫飞星的话语中。璨星的身下,宇星少年低埋着头,一言不发。
“我们可是星之后裔的正统!是今夜辰三十氏的领袖!是点亮绚烂星河惟一且最光明的火点!亚历山大?区区一介武夫的孙子!他竟被愚昧的世人吹捧为‘星之子’!可笑之至!他绝对不可能成为复兴今夜辰的领袖。他是一只扑火的飞蛾,他的下场就是可悲的灭亡!”
“是啊!就是啊……”长老们彼此对望,纷纷点头赞同。多特也附和着他们一同点头,不过没说话。
“只有辰氏才能重振今夜辰国威!只有我们辰氏!”
璨星豪情万丈,挥袖高呼。
“只有星宗!”他突然俯下高大的身躯,脖子伸得老长,脑袋像大炮一样对向宇星,“第四十七代星宗,宇星大人!”
风声向无独,馋犬多结伴。
“第四十七代星宗,宇星大人!”
十一双腿立得笔直,十一张嘴喊得齐整。多特知道自己不能搞特殊,所以也得趋炎附势有样学样。他觉得除了自己以外,没有人在乎那个矮小少年是否在啜泣,也无所谓他内心作何感想。他只是张名片,一尊泥像,一个牺牲品。
「不,我也和其他人一样。光是同情而不予以援助,与加害者无异。」
多特不敢看向他们的四十七代星宗,他问心有愧。
“好了,少主,星隐之地石头城的新少主宇星大人!请你起身,请你振臂高呼,请你领导我们走向复兴吧!”
宇星缓缓抬头,先是侧面看向璨星,又怯生生地扫视身前那群气势汹汹的长老们。多特注意到他眼眶并未湿红,但目光黯然,全无生气,仿佛对世上的一切事情都丧失兴趣。多特看着他就像看着初次相遇时的恒星,不禁心头一颤。
“嗯?少主?”璨星面露愠色,斜视宇星,见他毫无反应,竟揪着他衣领直接拎起来。
“石头城少主站起来了!星人也该站起来了!”璨星仰面高呼,饱含深情。
“站起来了!”众长老举拳相和。
石室暗若炼狱,一声声老迈衰朽的喊叫如同鬼怪的凄嚎。此处也是人间,人间本是地狱。置身地狱之中,那个发育不良的矮小少年也如孤魂野鬼,一只不会引吭哭嚎的小鬼。
宇星不打算屈从,不计划哭闹,他沉默忍耐,一如长久以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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