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恋篇1 云语喃喃

黄沙漫天。

列车从分野高原中段铁路乘风西下，沿途尽是枯燥的黄土小镇。过了中部地区的山原，便是著名的淬火湖区。淬火湖周边枫林丛生，每逢秋季，枫红叶舞，纷纷坠入湖中，若从远山极目远望，整个湖泊都染上一片绯红，如果时值晴天，日光泻入湖中形成反射，更像是熔炉中溅跃夺目的淬火，因此才有淬火湖之名。

列车即将到站，开始减速。

“淬火湖站到了！淬火湖站到了！”

乘务员一边摇铃一边大声报着站名，恒星从迷朦的睡梦中醒来。他拉了下覆在银发上的黑色贝雷帽从座位上起身，取出上方行李格上的小提琴盒，提起放在身旁空座上的小背包，跟随在人群后下了车。

秋色正浓，在这片黄土中的湖区。车站位于一段海拔相对较高的地段，足以俯瞰整个湖区。恒星摘下伪装用的墨镜，他决定用真实无碍的视觉去捕捉淬火湖的风光。

那是血色的浪漫，那是热艳的海洋。万千枫木，万千红澜，秋风啸过，赤潮抖瑟。大好的晴日将金色光芒注入枫林环绕的淬火湖，赋予她闪耀的泽华与超脱的典雅，当你极目其中，便难以再挪开目光，你的精神力已被完全吸至湖底，即使闪烁的光使视觉由红变绿，仍中毒般麻木痴迷，无从逃脱。

天空誊写着夕阳的丹色，淬火湖引发苍天的变革。当湖光愈演，当日色愈烈，你会产生一种美妙的误判：通红的脊柱衔接湖区与苍穹，天与地在那一刻融会贯通。天不再高，地不再远，那是一道无法剪裁的圣母的脐带，她神栖在天，她慈恩予地。

当你注视那片红色的奇迹，你很难不感受到造物主创造力与想象力的丰富无穷。更有甚者，许多人在第一次目睹淬火湖的胜景后潸然泪下。他们中的多数人都感受到一种重回母胎的原始感怀，情难自已。

恒星第一次和落泪的旅人们看到相同景观时，他并没有落泪。事到如今，已经没有多少值得他多愁伤感的人事物了。那是两年前的事，秋假时他与异母弟弟宇星一起来的。他来到这里，不免会想起那个调皮的捣蛋鬼。

“对不起啊宇星。”他喃喃低语。

初来的观光客欣喜地发出赞叹，他们已沦陷于湖区胜景中。恒星来这里不为怀旧，不为散心，他在等人。

身后传来轻祟的脚步声，恒星就取出衣袋中的旧怀表翻看，时间已是下午三点十分。对方迟到了十分钟。

“真是疯狂啊，艾伦大人。”那个后来居上与恒星并肩的短发少女低如蚊鸣地说。

“不要叫我那个名字，已经翻过篇了。还有，喃云，你迟到了十分钟。”

“可否也请你别叫我那个名字啊？虽然那是我的本名啦。”

喃云有些情绪低落，看来她真的很不喜欢自己在辰氏宗族中的名字。

“如果你愿意的话还是叫我的新名字‘雪莉’吧。毕竟我已经从辰氏中除名了，不是吗？”

辰氏一族中，男子的名字必带一个“星”字，而女子则带一个“云”字，星与云是辰氏的族徽构成，也是今夜辰文明的代名词。

雪莉是恒星的堂妹，可实际上又不是真正的堂妹。她名义上的父亲确实是恒星的叔叔，但她却是母亲婚外情的产物。十二岁时她的真实身世被揭穿，也因此被赶出了家族。现在，她成为了一名职业刺客。

“好久不见，小喃。”

恒星温柔地笑着，像是要给小狗找蚤子似的翻弄着雪莉的发丝，雪莉红着脸嘟着殷红的小嘴，任凭兄长戏弄自己。

“嗯，好久不见了……”她小声说。

大概是摸够了，恒星将手收了回来。他摘下那伪装用的墨镜，挂在胸前的衣袋上。

“能见到你真是太好了。”

“因为是恒星哥你啊，换作别人我才不会来呢。”

雪莉说着从牛仔裤的口袋中取出一个揉皱的信封。

“你的信我还保留着呢。”

她如数家珍，脸上带着骄傲又稚气的笑容。恒星看着她，不禁将手搭在她肩上。

“不知道该说什么，总之谢谢你了。以前石头城的那帮人中，你算是为数不多我喜欢的人了。”

“嘻嘻，虽然我知道你不是那个意思，不过你这么讲我可是会当真的。”

雪莉用左手食指戳了一下恒星的肋部，侧首偎在他右肩上。

“可是我也不是以前的我了，我杀了很多人哦。”

“我知道，那是工作嘛，没什么的。”恒星承受着雪莉娇弱的身躯，却感到一股沉重的份量，“辛苦你了。”

恒星背着小小的行囊，一手拎着小提琴盒，一手拉着雪莉的手，漫步在叶落如红雨的枫海间。这儿的秋风柔美识趣，送来木与叶的野性清香。雪莉始终仰视着兄长那张俊美到令人艳羡的侧颜，心里感到无比的快乐。

“哥哟，你可真是个罪孽深重的人啊。”她坏笑着说，“和你好过的女人，比这零落满地的枫叶都多吧。”

恒星瞥了她一眼，忽然弯下腰拾起一片枫叶。他翻转数次叶面，又将它竖直撮着展示给雪莉。

“你看看这枫叶的纹络。但凡是我赏过的枫叶，每一片的纹络我都记得一清二楚。哪怕它坠落山川，哪怕它化作泥土。”

他说罢便将叶子轻轻抛落，继续向前漫步。雪莉感觉到他握着自己的手变得更紧了。这是一条寂静狭长、坡度不大的向上山径，步履迟慢，恰如她所愿。

“所以你是记得今天是我的生日吗，哥？”

“嗯，十月十五日，小喃的生日。希望十七岁的你能更快乐。”

在枫林尽头有一排长椅，数名旅人在此休息。恒星看了雪莉一眼，她冲他点点头，两人便找了张无人的长椅坐下，恒星暂时将行李放在地上。

“你要我杀谁？”

雪莉不喜欢拐弯抹角，不过这冷肃的发问确实大煞风情。这似乎戳中了恒星的笑点，他的鼻息间迸出笑声。

“啊，啊，那个天天要我帮忙写作业的小丫头现在居然开口就问我要杀谁。真的很可怕。”

“不要再提以前的事了！虽然你来找我过生日我很高兴，但你肯定还有事情要找我吧？我是个职业刺客，杀人的，不问你杀谁还能问什么啊？”

看着雪莉生气的样子，恒星不知为何感到有些难过。她依然是个纯粹的女孩，但她生存的世界从不干净，而自己正要逼她继续在这样的世界里沾污染秽。

“对不起啊，小喃……”他突然将雪莉抱入怀中，左手不断抚摸她有些突兀的后脑勺，“原谅我，是我害你变成这样的。如果不是我教了你那些杀人的伎俩，也许你也……”

“也许我早就饿死了。或者死在石头城了。”

雪莉紧紧搂着兄长的后背，她感受到恒星身躯的微颤，于是像哄小孩般用手掌轻轻拍打他宽阔的后背，并柔声安抚道：

“没事的，没事的。”

恒星松开双手，重新正视雪莉。他一扫阴郁的神情，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倒仿佛是你比我大一岁。”

“我可是个能独当一面的新时代女性了。”

雪莉显得很得意的样子，右手向着自己歪竖着大拇指。

“我不是要你杀指定的某个人，而是要保护某人。但他此时身处险境，如果要保护他，也许要杀很多很多人……”

“你要我去保护宇星吧。”雪莉打断了他，“这可真不是件容易事啊……”

“不至于贴身保护，事实上也不可能靠近他，毕竟辰氏那群长老‘软禁’了宇星。你只要远远地监视着，别让宇星受害就行了。必要的时候，比方说他试图逃跑时就帮他一下。当然，如果做不到就算了，长老们可都不是省油的灯……”

“基本上宇星人身安全不会受害的，他们需要一个傀儡。问题只在于，石头城的起义能坚持多久吧。”

雪莉叹了口气。

“说真的我讨厌宇星，甚至连见都不想见他，但是恒星哥要我保护他就没办法了，我会尽力的。必要的话，我会想办法杀掉几个长老。”

“不要太勉强了，首先你要保证自己的安全，然后才是宇星。能把他救出来就救出来，不然你就放弃，千万不要去招惹那些一只脚进了棺材的老东西……对了，你应该认识多特先生吧，有难处可以向他求助，他虽然也是长老会的一员，却与他人不同。你可以相信他。”

恒星提起放在地上的小提琴盒，在雪莉眼前打开一道缝，盒里并不藏琴，而是藏着那把象征星宗身份的白银剑。

“嗯？我可不想要这种生日礼物。”

雪莉摁住小提琴盒，却又将它接过来背在肩上。

“你需要求助多特先生时便将白银剑拿给他看，他绝对会帮你的。”恒星补充说。

“好啦好啦，这不是一目了然的事情嘛，我会完成这项使命的。”

雪莉说着站起身，向恒星行了个军礼。恒星满意地点头，两人都笑了。

“呐呐，恒星哥，我的生日礼物呢？”

“抱歉了，我来得太急真的没准备什么好东西……”

“不，你要送我的礼物已经到了。”雪莉转过身背对着兄长，“你来了就好，对我而言能见恒星哥一面就是最好的礼物啦。”

“咦，是这样子吗……”

“和去年一样吧。”雪莉又一次打断恒星，“我希望恒星哥能像去年生日那样对我。”

恒星有些惊讶，且更感愧恨。他低头闭目，最终还是释然于一笑 。

“小喃想要的话。”

“嗯，我想要。”

她突然被恒星从身后抱住，颈后沾染到兄长急促温湿的气息。秋风凄然彷徨，落枫零败姗姗，他的体温微有点凉。

黄昏时分天色突然阴郁起来，风变得凌厉慑人，显然是要下雨了。在枫林的尽头，在寂寥无人的红叶雨中，两身的交织如同一首冷门的情诗。她的第二次，他的第几次，但在这穷尽有时而追味无限的快乐面前，谁都是平等的。

他意识到少女已逐渐变得成熟，更加具备一个女人的完整体态，她变得更圆润丰雅，尽管看上去仍然瘦弱可怜。可她的反应依旧生涩，她毕竟只有十七岁。她洁白纤细的身体因得到温柔抚慰而满足抖颤，气息急促，吟声柔媚。她那雪坡似的后背微微泛粉，那是快乐的表现，恒星擅于欣赏这样的色泽。

“感觉好吗，小喃？”他发起了挑衅，显然他知道自己又要赢了。

“唔…我不知道该说什么…”

雨滴坠下，打湿梢头丹枫。她的双膝随雨伴叶而落，双手如抓救命稻草般扶在枫树上。恒星偎在她温暖的背上，相连的部分依然难舍难分。

恒星吻了她的后颈，想抽身而退，但被雪莉阻止。

“等下……先保持这样，可以吗？”

“下雨了啊。”

“我知道。”雪莉回头看着兄长，她整个脸都红了，“可是还不想让你出去，现在的感觉很好……”

“嗯，悉听尊便。”

恒星露出大人允许小孩撒娇的和蔼神情，他将雪莉抱起，两人的纽带依然紧紧相衔，随后又靠在树旁坐下，雪莉则坐在他身上。在清风凉雨下，两人赤身并坐，紧紧相连。

“可能会感冒吧…明天。”

天边乌云隙中，残阳胀得如充血一般。林影黑深时，少男与少女终于将两身分离，浪漫的白沙潺潺淌落，恋恋不舍。久未站起的雪莉有些难以立稳，连衣物都是由恒星帮她穿好的。他将她背起，一手缠在她腿后，一手拎着小提琴盒与行囊，漫步向山间小镇走去。

晴朗夜空，纯净月光。旅屋熄灯之后，他与她躺在同一张床上，一齐望向窗外满天的星辰与流云。天明又要分离，他与她也本非伴侣。但在短暂的同栖时光中，他们都很快活。

“小喃，我准备开始改造世间了。”恒星握住雪莉娇小的手，“我要创造一个能让我们这种人安然生活的世界。”

“你会的。我永随于你身后。”

窗外的枫叶仍在陨落，而陷入深情的少女却是一个永远注不满的梦幻水晶杯。爱让她永生，爱让她美丽，爱也让她支离破碎，但她始终透明绚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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