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安琪儿病已沉危时,她重新拾起了冷落多年画笔。尽管多年来如萍浮沉,居无定所,但画具却一直深藏于行李箱中。那是她儿时的爱好,也是平日无聊时打发时间的消遣。如今朝花夕拾,美丽的少女已病瘦如纸。她几乎没有力气提起画笔,肉体的疼痛令她难以集中精神。但她还是画了,并画成了,栩栩如生,宛若真景。
那是一位圣洁高贵的天使,站在天国神庙门外的石阶下。白云千转,天光明媚,天使依依不舍地回头,所有的悲欢苦乐尽付于凝望之中。灵泉之眸泪光闪闪,无尽思慕无尽怀念无尽感激无尽渴望无尽柔情无尽眷恋…然而纤纤细足,已踩在天国阶下的凡尘之上。她再也回不去了。
安琪儿放下画笔,看着画板上自己一手缔造的画作呆呆出神,若琪站在门口,看着憔悴的母亲,看着未干的画,幼小的她没有哭泣。三天前她和母亲去了石头城,才得知父亲早已死去的消息,他的正牌妻子还打了母亲一个耳光。
“妈妈,你画得真好。”若琳坐在安琪儿,牵着她皮包骨头的枯萎的手。
“琳,我们该启程了。”安琪儿温柔地抚摸女儿美丽的黑发,并吻吻她光滑稚嫩的额头。
“妈妈,我不想离开你。”
“但那一刻很快就要来临。我也舍不得抛下你啊。”
明明是无比悲伤的对话,但母女二人并无一丝愁容。彼此爱惜,彼此理解,两人的旅途终点将至,今后的路只有一人身影,但在那一刻到来前,她们会一直在一起。
当列车腾腾行驶在北辰平原上时,窗外下起了雪。安琪儿看着窗外的冰冷世界,阵阵恶寒袭向身体的每个角落。幸运的是,琳温暖的小手一直与自己紧握,一想到这,安琪儿便能勇敢地忘却那个恐怖的恶梦。她拿出一个单薄的小钱包,里面为数不多的钱是她站街卖身剩下的。
“琳,这些钱虽然很脏,但你需要它。”
若琳看着母亲那苦笑着的脸,没有犹豫地将钱包拿过。
“钱本来就是脏的,谁的钱怎么来的都一样。”
女儿太聪明了,到底像谁呢?她的父亲还有母亲都不是聪明的人,倒不如说都是大傻子。但为什么两个大傻子会生出这样聪明的孩子呢?
“琳,你要答应我一件事情,”她看着如同洋娃娃般美丽的女儿,“就是你的头发,要记得一直染黑,不能让它变回原本的颜色。记着,银发会给你招致祸端。”
若琳使劲地点头,这样子的她果然还只是一个孩子。
“如果以后有机会的话,希望你能代替妈妈去一趟折翼城的圣黑文山。那里是妈妈的故乡,可惜我是被驱逐的罪人,已经没办法回去了。你可不是罪人,虽然我被定罪时你就在我肚子里。”
“真是一幅好画,妈妈昨天画的。我不会忘了那幅画,也会记得你说过的每句话。”
两人的对白无比平静,但母亲知道自己是在交代后事,女儿明白自己在悉听妈妈的遗言。窗外的雪势很劲,火车肯定无法准点到达恋歌城,但这样正好,因为那儿是终点啊。
“其实你还有别的亲人,你父亲有很多女人……啊,啊,真是个人渣呢。在石头城你也见过吧,那几个孩子,都是你的哥哥妹妹。”
“不,我不认识他们。”若琳有些不高兴,“我讨厌石头城,早晚有一天我会把那儿轰掉。”
“啧,好大的口气啊。”
“那个女人太过分了,凭什么我的妈妈要被她打?”
“你要这么想啊,要是你以后的丈夫到处蜻蜓点水,你会不会生气啊?”
“我讨厌男人!”若琳斩钉截铁地说。
女儿就是安琪儿这恶梦般的数年来惟一活下去的理由。被逐出故国,被丈夫抛弃,寻夫时被胡克人玷污,为了救女儿而站街……这一切足够沉重悲哀,足以使她寻死一千次,但她却一次都未曾起过轻生的念头。看着她那高于全世界的可爱女儿,她真的就是安琪儿的安琪儿。她才是天使,安琪儿只是安琪儿。
“琳啊,虽然妈妈这辈子一直犯着愚蠢的错,本来也没资格给你讲述人生经验,但我还是想给你一个忠告:不要爱上蓝眼睛的男人,尤其是银发的。”
“石头城有一个哥哥就是银发加蓝眼睛,我还蛮喜欢他的,还给了他一颗糖。”
“小笨蛋,你故意激我的,是吧?”安琪儿佯怒,瞪了女儿一眼。
“所以妈妈为什么会爱上那男人呢?我听说他就是银发蓝眼睛。”
“那个男人……”安琪儿尴尬地苦笑,“虽然他已经死了,纠正称谓也没什么意义了,但他是你的爸爸,即使你们从未见过面。”
“为什么会爱上他呢?奇怪啊,我也说不上来,仅仅是因为他长得好看吗?不完全是吧?”安琪儿自己都无法确定。
“他在舞会上邀请我跳舞,当时我的地位可比他高得多的多,他当时只是一介商人,虽然这个身份也是假的。但无论如何,他的举动是极其大胆的,甚至可以说是僭越,差点被士兵叉出去呢。我觉得有趣,就同意了他。
“天啊,他跳得太好了,本来以为会是我在引导他,谁想完全倒转过来了。我俩的合舞吸引了舞厅里所有人的目光,宛若璀璨夺目的星辰。
“当我和他那双蓝眼睛视线交接时,我总会立即移开自己的目光。他的眼睛里有一双张开着欢迎他人的手,友善热情,来着不拒。第一眼我就知道他是个善良的人。不过我可没有那么快便上了他的钩……”
安琪儿说得很小声,毕竟是羞涩的往事,讲给年幼的女儿听,她能否理解呢?若琳那么聪明,多半是能懂的,可是将自己失败的人生经验讲述给女儿听真的好吗?
若琳的眼睛是静谧而幽深的亮紫色,宛若双颗绚美高雅的宝石,安琪儿每次看着女儿的眼睛,总感觉灵魂被冻结后又融化,骨与血与肉以及精神都完全得以洗涤净化。她十分清楚,若琳将来定是个惊世骇俗的绝代佳人,既为她感到高兴,又心怀深深的不安。
“不继续说了吗,妈妈?”
紫眸中盛放着好奇又温柔的光芒,被女儿盯着,安琪儿竟觉得脸上发烫。
“小琳想听吗?”她轻抚女儿修滑如玉的非天然的黑长直发。
“妈妈要是寂寞了想找人追忆往事,那我会全部精神集中地听着;但如果那些往事让你觉得难受,就让我们打住。”
她真的才六岁吗?最近安琪儿总是对此深感怀疑。女儿太聪明了,又太美了,将来长大成人迎接她的究竟是幸福多一点还是磨难多一些呢?
“不会难受哦。虽然你爸爸后来很混蛋地逃跑了,可是我从来都不曾恨过他。我爱他,我还爱着他。
“舞会结束后的第二晚,他居然潜入王城,爬上女王殿外那棵数十米高的桂树到我的阳台前,敲打我的窗户,让我至今都惊讶的是,他的行为如此莽撞失礼,我当时却全不在意,也没有担心过他会不会是什么危险人物。我打开了窗,自己走到阳台见他,他向我欠身问安,又问我愿不愿意随他出宫。
“如果当时我拒绝了他,也就不会有后来的故事了,我也还是羽邦人,琳儿也不会出生。但一切都是命运的安排,不论苦难与幸福,一切都是我们人生的一部分。”
“我稀里糊涂地点头,他牵着我的手,但看着那株高大的桂树,他又松开我的手,背对着我蹲下身。我没有丝毫犹豫,就靠上他的背。”
“妈妈当时胸胸也像现在这样小小的吧?”若琳突然发问。
“傻女儿你说什么呢!”安琪儿又好气又好笑又不好意思,女儿的童言无忌使她苍白的脸色变得微红,她低头看着自己略显平坦的胸部,终于忍不住笑出声。
“说起来是差不多呢,不过妈妈才二十岁出头,还会变大的呢。”
若琳眯细了眼深表怀疑。
“你爸爸就背着我溜出了王城。我当时真的惊到了,没想到他身手那么好。我们到了圣黑文山脚下的安康河畔,在那片水草前的河滩上空,夏萤纷飞,他挥了挥手,那无数如星的萤火虫竟然像听到命令般有秩序地动了起来,在半空中拼出一个光的句子。
“我爱你,安琪儿。”
安琪儿的眼眶湿润了,那眸中晶莹的液态闪烁着温情的光泽,而非任何悲伤的情绪。她天然微微上扬的嘴角泛着怀念的微笑,目光穿透了车窗外北辰平原的雪雾,穿过了森林密布的南辰平原,穿越了折翼城浪漫典雅的一砖一瓦,穿梭了七年时光,信任并眷恋地注视着那个银发男子蓝色眼睛。
若琳直直地注视着如此眷态的母亲,这是她所见最美的母亲,仿佛比她还要天真浪漫,还要纯粹无瑕。
当母女二人来到名讴丘上时,雪早已停了。赫丽娜夫人见到二人的第一反应竟是向安琪儿下跪,安琪儿扶她起来,两人拥抱痛哭。
“恕我冒昧,陛下……”
“我不是陛下,我是安琪儿,你的儿时玩伴。”
平复心情稍事歇息之后,赫丽娜与安琪儿烹茶叙旧,若琳则在庭院中赏花。
“好吧,安琪儿,我很想知道他是什么人?是何等人物才能让我高傲的安琪儿妹妹放弃权力与名誉,不惜被开除国籍终身不得踏入羽邦半步也要以身相许?”
“他是个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人。”
安琪儿避开他的身份,只讲他的性格。她不能说出他的名字,因为他的存在是不被世间所允许的——可她不知道,她眼前的青梅竹马姐姐对他其实也不陌生。但她不说,赫丽娜也不可能恰好猜到。
“爱情真可怕呢。”
“你不也为了爱情嫁给比自己大十岁的医生?”安琪儿不留情面。
“和以前一样不饶人!”赫丽娜埋怨一句,又不舍地握住安琪儿瘦小的手,她含泪看着她,“我能帮你什么忙?”
“请你收留若琳。让她在这儿服侍你吧。”
“我会像对待亲生女儿那样对她好。”赫丽娜已难抑热泪。
“我相信你会那样做的。”安琪儿开心地笑了。
三天后,在安琪儿的葬礼上,若琳从焚烧遗物的火堆里抢回了那副《被流放的天使》,还因此烫伤了手。
“这是我妈妈的遗憾,我要保留它,惦记它,有朝一日填补它。”
赫丽娜蹲下身抱着若琳痛哭,但若琳很安静。她的心脏曾经差一厘米便被尖刀刺穿,她的心早就受过许多悲哀的创伤。但她不会哭的,她决定要笑着活下去,既为了可怜的母亲,也为了不幸的自己。
寒冷的冬日没有雪,但空中弥散着逝物作烬的飞灰。天使已然折翼,天使正茁长翅膀。
忽尔今秋,她十六岁了,他十八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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