驯马篇3 杀人拷问

千里绿叶只想当个平常的好人。

他非常厌恶医院的氛围，总有一种不敬的感觉：他觉得医院尤其病房如同停尸间般阴冷可怖。自己刚从停尸间里活着走了出来，没有人等候着他，这时的寂寞反倒让他感到幽默。他觉得自己是从黄泉归来的尸鬼，没吓到人就很不错了。

事实上他是个生性慵懒的人，有一个小小的梦想：那就是不为别人工作，如果能从事自由职业那就好了。讽刺的是，瘦瘠的他一直从事着沉重的体力工作，拿着连自己的喂不饱的微薄工资，更无甚自由可言。

「大概生而为人，便没什么自由了。」他看着医院大厅那些焦虑病弱的人，心生诗意的哲思。是个不错的句子，但在大庭广众之下写入笔记，在他人看来多半会觉得很蠢吧。

扪参自两天前就没来探病，千里绿叶有些不习惯，却又觉得很闲适。哪怕是再熟悉的人他也不希望天天打照面，更别说认识不久的同事。尽管他对扪参印象不错，但总是认为一起工作的同伴不可能成为朋友。

底层工人是没有周末的，尽管今天是周末。雨伞州城心有个伞女的铜像，周围是片小广场，从医院出来不多时就是此处。天气难得晴朗，成双成对的人们都出来了。千里绿叶并不是感到孤独，当他看到那些男男女女，也没有丝毫喜恶，只是他时常会想起家乡，那破败而满溢乡情的伏枥城。

父亲是不是正在工坊里挥舞斧锯？母亲是不是正在家中做着家常便饭？大姐是否正在商行里殷勤地招待客人？二姐今天是不是又去相亲了？

不存在厌恶故乡的人，只是有些人自以为是罢了。千里绿叶从来不愿离开家乡，任何一个异乡他都未曾有过好感，多的是厌倦与憎恨。但是千里一族是奔腾着的一族，每个年轻人都应该到外面闯荡，这是长辈们常说的训诫，千里绿叶嗤之以鼻，却不得不从。

宿舍是栋破旧的六层小公寓，老鼠和蟑螂与他同居。他本不爱打扫，但老楼房的灰尘无时不有，以至于千里绿叶养成了天天打扫的习惯。他没戴口罩就开始扫地，扬尘使他打了几个喷嚏，但他根本不在意，反而觉得很爽。

“噔噔蹬”，有人突然敲门，着实把绿叶吓了一跳。他谨慎地先瞄了一眼门孔，看见是扪参后才将门打开。

“怎么了？不用上班嘛你？”

“用，但是我跑出来了，”扪参显得有点慌张，“听着伙计，认真听我接下来说的话，可能一开始你会觉得难以理解但请你必须相信我……”

“说。”

“你必须马上离开雨伞州，越快越好……”

“哈？”绿叶确实陷入难以理解的状况，“我才刚来这差不多一个月，工资都没到手……”

“再不走就不是工资的事了，你连命都会丢掉的！”

“战争在雨伞州正式开打了？”绿叶有些生气，“还是说贵厂其实是家杀手公司，专杀我这种进城务工傻乎乎的乡下人？”

“真是鬼才，虽然有些许偏差但距离真相很近了。我们的厂只是表面上的机械厂，其实是家特务机构……”

绿叶露出仿佛在看荒诞小丑的鄙夷表情，嘴巴有些歪斜，扪参觉得自己受到了侮辱，但已没闲心选择暴怒。

“听着，你必须相信我。一蓑烟本来就是个搞情报和暗杀的，他不是斯坦人而是星人，我们工厂内部有个特工组织叫‘韧’，是空·亚历山大委托厂长成立的。他们正在长期网罗可以充当杀手的人才，现在他们盯上你了……”

“总觉得啊，你说的这些写在小说上肯定没人喜欢的。扪参你不适合编故事，创作不是胡诌啊……”

“你够了没？为什么不信我！”

扪参有些情绪失控，他抓住绿叶双肩，用力摇了几下，这让绿叶极其不快。他甩开扪参的手，大声喊道：

“要打架是不是？”

“不是，抱歉……”扪参看他生气，也觉得过意不去，“好吧，我理解你现在的感受，突然和你说这些一下子可能接受不了。但是请你相信我，我是站在你这边的，要注意我们厂长，还有那个桑葚。你刚出院，还是好好休息吧，我先走了。”

“嗯……慢走。”

扪参走后，绿叶久久未关上门，他呆呆站在门口思索着什么。扪参的话终究让他有些不安，但又没办法让他相信。他回到狭窄的屋里，又粗略地打扫了一番。今天还在病假中，不如休息一下。

第二天，绿叶重回工厂上班。他在车间负责扭螺丝，尽管工作时很认真专注，但手脚颇慢，效率很低，同伴们并不喜欢和他一同作业，多有嫌弃的言行，有时绿叶心态会受到影响，手上容易失误，这么一来就更耽误时间了。

秘书蕾吉娜进入车间时，同伴们正在斥责绿叶的失误，绿叶沉默不语，手忙脚乱尝试补救。高挑的蕾吉娜足比绿叶高出半个头，即便如此当她走到绿叶身边时，他也浑然不知。倒是刚才还在斥责他的同伴们一个个眉开眼笑，点头哈腰，像小鸟见到觅食归来的母鸟般叫个不停。

“蕾吉娜小姐你来啦？”

绿叶侧目一看，才知道厂长的秘书就站在自己身边。那是个有着一头暗淡金发戴眼镜、身材凹凸有致、充满知性美的高挑女性，绿叶认识她，但从来没有这么近距离地观察她。那笔挺制服仍难掩她胸前的波澜壮阔，绿叶感到很有压迫感。

“请问有事吗？”他的声音很虚。

“厂长要你过去一趟。”秘书姐姐话音冷淡。

“哦。”

他看了看周围，同伴们都用讥笑的目光看着自己，这让他十分不适。没找到扪参的身影，看来又迟到了。

尾随在蕾吉娜身后，绿叶踏着冷硬的水泥楼梯迈上五楼。尽管秘书姐姐那火辣的臀部在走楼梯时波动浪漫，但绿叶全然没有兴致去窥视。厂长找他干嘛？是要辞退自己这个不中用的廉价劳动力吗？是的话他感觉也不错，毕竟本身也很讨厌现在的工作。

「但是，为什么我在发抖？」

绿叶想起了昨天扪参的话，那突如其来的无稽之谈。但现在他就要见厂长了。

“进去吧，”蕾吉娜推开长办公室的门，“厂长在里面等你。”

绿叶战战兢兢地点点头，以极迟缓的步频走进办公室。爆炸头老厂长正坐在办公桌上，来回甩动那两条短腿。

“厂长，你好。”

“呦，来了，坐。”一蓑烟招呼道。

绿叶不敢坐沙发，而是选择墙角的小木凳就坐。

“请问厂长叫我来有什么事？”绿叶鼓起勇气先问。

“哦，没啥，就想问你个事。”

“什么……”

“你杀过人吗？”一蓑烟问。

“这个啊，当然是……”绿叶突然愣住了，“您说什么？能再说一遍吗？”

“你杀过人吗？”一蓑烟大笑。

「这个老不死的狗东西冷不丁地说的什么狗屁玩意？」绿叶措手不及，心态有点崩溃。

“请问你是在开玩笑吗？”绿叶脸色很难看，“这种事情怎么可能做过，杀过人的话早就被枪毙了……”

“老夫杀的人有三位数，怎么活了这么久？哈哈，没准杀的人越多越有增阳寿啊。”

一蓑烟爽朗的笑声在绿叶耳中犹如无尽的针刺，他断定一蓑烟是刻意寻衅。然而，他又对老头子感到比厌恶更加沉重的恐惧，他想起昨天扪参说的话，开始觉得那并非胡言乱语。

“如果您是要辞退我的话请直说，不要用这样吓人的话。”绿叶又惊又怒，他向来不擅长通过言语还击对手，“我只是个普通人，接受不了这样比杀人还恶心的审问。”

“你以为老夫在逗你玩呢？”一蓑烟止住笑意，语气变得严肃起来，“老夫为什么要炒你鱿鱼？老夫要的就是一条会咬死人的疯狗，你就是这么一条。”

“改人身攻击了？”绿叶尝试与老头对峙，“我觉得您说话就像在咬人……”

“狗东西还敢和老夫顶嘴！”

一蓑烟怒目圆睁，明明没在抽烟，却从嘴里呼出一团白雾，长而成圈状，悄无声息地紧紧勒住绿叶的肋部，他开始变得呼吸困难。

“你个老不死的……”绿叶已经慌不择言，除了辱骂一蓑烟，没有任何其他方式可以稍缓他的恐惧，“你不是狗，你是狗拉出来的屎！”

一蓑烟收起那张臭脸，又浮现诡异的微笑，他似乎稍微松开那套住绿叶的烟绳圈，绿叶总算能勉强保持呼吸的顺畅。

“这倒不假，老夫的一生就像一坨屎。然而我一定要让你当一条爱吃人的狗，你明明有一副比任何狗都要尖锐的獠牙，却爱吃素！真是暴殄天物。”

绿叶完全不知道他在说什么。按语境，他好像是在夸自己有某些异于常人的强项。但绿叶思来想去毫无头绪，自己一直都是个失落之人，从无任何引人注目的长处。对于一蓑烟又似讥讽又似褒赞的话，他一时无法理解。

“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如果没有其他的事请恕我不奉陪。”

他试图离开厂长办公室，但看着挟在腰间如同游泳圈的那团烟雾，他知道自己做不了主。

“不知道你用的是什么邪术，请放我走！”

一蓑烟豆状的眼珠露出惊异的神色，很快又转讶为怒。他责备般瞪着绿叶，那扫帚星似的短小眉毛突然间又如利剑般充满杀气。

“邪术？难道现在千里一族的小辈连这种入门级别的术式都未曾见过？”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绿叶的腰部再次被紧紧勒住，疼痛让他呼吸不畅，“不……不行了……厂长先生算我求你，饶过我吧……”

“老头子你在干嘛！”

办公室的门突然打开，扪参飞身闯入，一道铜色的光泽划过，缠绕在绿叶身上的白色雾团已被扪参切得缥缈无形。绿叶突然得到解放，身体有些失去重心，不由得跪倒在地，双手撑着冰凉的瓷砖。

“你没事吧，绿叶……”扪参对他十分关切，但转头对着一蓑烟时，语气就变得十分愤怒，“你怎么可以这样？没有人是你的玩具！”

“玩具？老夫只把你们当作狗，还不是宠物的那种狗。不是早和你说了，千里绿叶我要定了。”

如果是个妙龄少女说“要定了”，绿叶断然不会拒绝，当对象是个可恨、暴力的可疑老头时，一些都变得恶心起来。绿叶觉得自己被物化了，虽然自打出来谋生，他几乎就没被当作人过，但面对一蓑烟如此言语，他无法再忍受下去了。

“你这老狗，你说你妈呢？

“问我杀没杀过人，我杀你全家呢？没来由问这个，你是不是有病？我他妈只是个打工仔，有杀人本事我头个就把你宰了，然后是全世界的资本家，全宰了，但着重要活剐了你。

“术式？我术你妈了个批。谁不知道术式，千里一族先人研发各种术式时，你太爷爷的太爷爷连条**都不是。

“狗？你不撒泡尿照照自己那副人模狗样？我活了小二十年，见到你才知道原来狗头人是真的存在的，还不是汪汪叫，居然说的人话，智慧型生物啊你。

“今天我若是走出这办公室，我立马就离开雨伞州，工钱不要了，就当喂狗了，还不是宠物的那种。你可以现在就把我打死，我知道这对你这条老狗而言比吃屎都容易。你如果没打死我，我就跑路回老家了……”

扪参惊呆了，他第一反应不是让绿叶闭嘴而是看一蓑烟的表情。那张衰老的脸气得发紫，牙根紧咬一目了然，那西兰花似的爆炸头仿佛正在燃烧，一蓑烟就要暴走了。

“老夫这就赐你一死！”他声嘶力竭地吼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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