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与勇气（三）

娇小勇者躯体中的肌肉随着用尽力量而逐一撕裂，经络神经断裂，令常人精神崩溃的痛楚席卷全身。

然而，从皮肤裂缝流出血液的身体尚有力量余韵。

强忍着疼痛，她跳起凌空一脚，狠狠踢飞几乎横冲直撞而来的奥加。紧接着，她以每移动一步就会更加疼痛的双脚快步来到敌人面前。

双方皆鲜血淋漓，两人的眼神都直直刺着对过。

尤恩高举右手，将纵断午后暖阳的剑、即将向下释放出的一击对准了他——这位半跪而不屈的男人。

不管谁都看得出第三场战斗情况如何，胜利花落谁家再清晰不过。

在奥加曾走过的通道走廊里，一位对他来说举足轻重的人姗姗来迟。

“对不起，我们通知您晚了。他确实是奥加，当时玛尔娜小姐的侍卫。临阵脱逃的他回来后，已经成为有十足勇气的战士了。他现在恐怕没有退路到只能寻死了吧。没脸回我们佣兵团只能另寻他路的奥加，走上这条末路着实可惜啊。您怎么想，玛莉卡团长？”

风之佣兵团新任团长玛莉卡看不见......不，准确地说，她双眼失去了光明，靠副官陪伴才勉强离开城外驻扎区，走到边境城的斗技场。

“姐姐的侍卫已经......按你的描述，他肯定不死不会善罢甘休吧。”

“很遗憾，看来他把勇气用在不该用的地方了。您要去哪？”

“去一个甘愿赴死也不逃避的男人身边。”

此时观众席满是欢呼声，高声齐喊胜利者大名。

尤恩绝对是胜利者，等裁判下达判断或者她斩杀奥加就是第三战结束。

现在的人很少会齐声要求胜利者对失败者下杀手，如此野蛮的人已不多，算是人类世界的一大进步。

参战者当场死亡是无可奈何，毕竟斗技场本质是个火拼到你死我活的地方，当然也会有人对死者表示哀悼或深感遗憾。

克洛蒂斯等四人无不确定胜负已定，她们混入观众人海里，毫不起眼。她们的存在完全被火热朝天的气浪盖过。

人声几乎能把斗技场翻个底朝天，在这阵喝彩呐喊中，一位女性走上了擂台。

“黑色死神”猛地瞪大了眼睛，她与某位剑士是唯二先注意到来者不对的人。

红莲瞳眸与龙的眼眸纷纷注视在这位女性身上。

那个不速之客身穿翠绿纹路的黑色长衣，碧色长发在左耳后扎成一束长马尾。虽不及克洛蒂斯的黑色大马尾那么夸张，但那恰到好处的发辫给来者增添了不少干练利落感。

仔细观察能发现，其实她从头到尾一直闭着眼睛，再加上一根探路用的手杖，人们都能对她略知一二：这是一位盲人。

喝彩戛然而止，转变为嘈杂纷乱的嘀咕声。

人们都在猜测她到底是谁，只克洛蒂斯和另一位剑士两人察觉到了她的与众不同。

强。非常的强。如同自由的风一般，不被气浪所影响，吹向自己想要去的地方。

她没有散发剑气，表情也很平静，但却透着锐利异常的气氛。仅仅是一般的剑士，肯定无法感受到这被遮蔽严实的气氛。

注意到观众声音骤变后，尤恩、奥加两人不约而同抓头望向不速之客。

尤恩姑且放下了剑，奥加则一脸交织着讶异羞愧的神情。

“您是.......玛莉卡副团长！？您怎么会在......万、万分抱歉！！”

铁骨铮铮的奥加忽然把脸转向另一侧，闭着眼睛不再直视她，仿佛多看一眼都是对她的玷污。

“实在万分抱歉！！那一天我身为玛尔娜小姐的侍卫，却在危急关头害怕得临阵脱逃！没有与你们一起共赴恶战是我最大的失职！事到如今，就算过去了几年，我还是无法忘记那件事！我没有资格直视您！”

尤恩发现事情不对，即刻知趣地后退了好几步。

借着手杖一点一点缓缓地靠近到可以触摸奥加的程度，玛莉卡朝向前方摸索了很久，才终于触摸到自认为罪孽深重的男人的肩膀。

“那场战斗就算你加入进来，可能也只会白白送命。”

“可是玛莉卡副团长！！”

“活下来了，为什么要这么折磨自己让自己去死呢？这场战斗可以败北，你的对手也允许你活下来，可为什么只要打不过就那么想赴死呢？这并不是非死不可的战斗啊。”

“尊严不允许我逃避，不能再像那一天那样逃避！你们都在战斗，而我却胆小如鼠地躲了起来，我无法原谅这么胆小的自己！”

“勇气不是这么用的啊，奥加。为了梦想和谢罪的话，你就更加不能死了。”

尤恩激烈地恨着他们体内的恶魔，若不是因为欣赏奥加那股宁死不屈的信念，肯定会杀掉他。某种意义上，正是奥加那份信念救了他一命。

“在这样的时刻稍微放一放尊严吧，并不是舍弃尊严，请活下去，为了你加入沃尔德王室战士团的梦想。”

“您......不责怪我吗！？您知道我要加入那个战士团，还是没有一点想法吗？”

玛莉卡摇了摇头，依旧微笑着。

“宛如自由的风，这才是人生啊。人生不是被谁决定，而是由自己选择道路。只要不是去什么邪恶组织，我都会赞同。几年前的那件事没人错怪你，大家都认为你也成为了尸体的一员。对，那个临阵脱逃的男人已经死了，站在这里的是有无比勇气的奥加。请将那勇气用在梦想上，而不是用在过度的尊严上。”

她不希望任何一个几年前事件的幸存者因故死去，能见到一个必然会救一个。

就算成为闯入斗技场的不速之客也罢。

随后，她感受了下尤恩的气息，微微转过头说道：

“感谢你没有下杀手。”

然而尤恩这么予以回复：

“如果是你，我一定会当场杀掉，你这恶魔契约者。我是出于尊敬这个男人才没杀他。”

“你说什么！？你知道玛莉卡副团长是谁吗，竟然口出狂言想杀掉她！？”

玛莉卡示意奥加不要冲动，自身仍保持微笑，对尤恩以递东西的手势伸出了左手。

一阵舒适感包围了尤恩，剧痛迅速地减少。

这爽朗又清新的感觉，一如吹着飘过大草原的清风。

“这样多少可以止痛。你很憎恨恶魔和契约者吗？”

“......”

“是因为某种无法磨灭的悲剧才开始恨的吧？”

“切，你又了解什么。”

“谨记不要成为真正的阿修罗，那是刮往地狱的风。”

说完，碧色头发的玛莉卡借着拐杖原路折返，回到阴暗走廊里直到人影消失。

不知从何时起，奥加竟默默目送原副团长。当他反应过来时，他发现自己的羞愧已然消失，转换为更进一步的敬仰。

奥加的重伤痛楚也减少许多，至少他能够对离去的玛莉卡会意一笑。

“玛莉卡副团长还是老样子，跟严厉的姐姐玛尔娜团长不一样，永远是个老好人啊。只不过现在......她大概才是团长吧.......哼，左手使斧也很有趣吧。”

恶魔之力稍微修复了奥加的左手，他没力量挥舞巨斧，但可以扛着一路下去。

尤恩看着被自己放过的对手走下擂台，与碧色头发的女性消失在相同的通道里。她不知道该怎么应对“刮往地狱的风”，总之不怎么想听对方的劝。

风该如何吹动，自己该走向什么道路，都由自己来决定。

杀恶魔还是放过恶魔都应由自己来选择。

“总归是结束了啊，看来要又一次拜托埃莉诺啊。”

战斗一方自动离场，再也没有比这更明显的胜负，胜利桂冠无疑由尤恩摘下。

震天呼喊降下，有多少人赌注败北，又有多少人赌注成功，这些都不重要，一切都淹没在这阵热潮当中。

尤恩或许会成为下一个热门的下注人物，她自己倒是不注意这些细枝末节的荣誉。

对，这样的荣誉没有任何意义，被给予过度期望以后，失望是莫大的，所以她才不喜欢斗技场里的虚荣。

当然恶魔猎人也不需要荣誉，没有必要。

村子里小孩们所热衷的勇者魔王故事中，勇者必然是又帅又温柔的男子汉，绝不是又极端又身为女性的奇怪存在。纵然抱有如此的自觉，尤恩仍对外自称勇者。

只不过实际上，是“暴力修女”埃莉诺让她这么自称。

为了注视尤恩，视线里任何一切都不需要，光景向视野后方消去，徒留一片雪白的环境与染血擂台，以及浑身染血的尤恩。

埃莉诺第一次遇见她，还是在大圣堂巡礼者都不愿触及的恶魔巢穴里。

即使是最低位的兽形恶魔，要一个人屠杀整个巢穴，不知道要付出怎样的代价。如果不是埃莉诺一时兴趣想替大圣堂清扫兽形恶魔之灾，尤恩会在巢穴内孤独一人，最终死于失血过多。

她不知道这个小家伙到底是鼓起多大勇气，竟然敢在没任何支援、没有奇迹护体、没于恶魔契约的情况下单人闯巢穴。

跟着她转战各地至今，埃莉诺仍心痛那具时常遍体鳞伤的身体。

尤恩按原来的步伐，迟早会成为真正的鬼（修罗），因此埃莉诺强迫她自称勇者，并强行让她把装备从巨剑换成长剑与盾。

勇者是勇敢而温柔的，她希望“自称勇者”能潜移默化地那激烈的恨。

剑为攻，盾为守，若以她的行为方式挥剑，必然迷失入地狱；若身负盾牌，就能联系到起自己背负着“守护”。

因惨剧产生的阴影造成偏激性格，这也是无可奈何的，所以埃莉诺才希望心底已受伤的尤恩不再因修罗之道而继续受伤。

“嘁，蠢蛋又一身是伤了啊，今晚可要好好教训她一顿。大概她的胸就是因为过度使用身体力量，才会发育成这可怜样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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