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你是说,你成了那场吊销处理的幸存者?”卢雷问道。
“对的。”刘志强回答道。
“你觉得是他们给你留下了心理阴影?”
“你说呢……”
“可是这不该成为同步剂失效的理由。况且这根本不算什么,我见过太多比你这情况更严重的。”
“你知道吗,我原来读《1984》,读完大哭了一场。那种令人窒息的绝望彻底把我攫住了。而这现在分明就是我们的现状,只是因为普遍,所以你就觉得这不算什么?这种情况难道还算正常?!这还有人道可言吗?!”
“怎么就不正常了?我看完那本书,只觉得合乎情理。我在看第一页的时候就知道温斯顿的结局是什么样的了。他就该这样。”
“当然不正常!如果那样的制度是合理的,书中人们的生活就不会那么落迫艰苦。他们甚至没有基本的物质保障。”
“那只是因为作者不想让他们生活富裕,只是因为奥威尔蠢!因为他自己就是极权的坚定反对者,所以他把大洋国写的无比困苦。但是实际上只要发展自然科学,国家机器就会日渐稳固,他所反对的东西根本就没有破局。”
“可是那样的社会是不对的呀!它毫无活力,简直就是一个趋于静态的结构。若是反对任何异样的声音出现,那么首先文学艺术就会停滞,之后便会蔓延到人文社科领域。”
“那又怎样呢?书上所描写你也看到了,会有专门的部门去写小说和歌曲。这不是很好吗?”
“可是那些流水线生产的东西又如何能称得上艺术品呢?他们完全丧失了美学的价值,这样的精神食粮不要也罢。我举个最简单的例子,你觉得流水线会写出《红楼梦》这样的巨著吗?”
“不会,因为完全没必要啊。在那样一个社会下,我们根本就不需要什么所谓艺术品。而且,你所谓的美学价值完全就是个笑话。我问你,你能百分之百理解波洛克在画些什么吗?”
“不能。”
“那你又从何断定它的美学价值呢?”
“为什么不能呢?难道必须去读取波洛克的大脑才能去估计他画作的价值吗?”
“当然不能。你的答案太主观了,这就是我为什么极端厌恶所谓现代艺术的原因。我讨厌一切主观的东西,那些疯子只顾着挥洒出脑中抽象的符号,而那些作品对其他人来说毫无意义。”
“怎么能是毫无意义呢?对于那些艺术家们,地下的作家、画家和音乐家们,尽管多数普通人不能理解,但我相信真正的死忠爱好者里一定会有他们的簇拥。”
“你这话简直是在放屁。他们既然不可能完全理解,那就无法让他们对其价值进行重估。”
“不是,不是那样的……你没有被音乐震撼过、击中过,你不会懂。那是一种足以让那个作品成为你信仰的力量。”
“你太可怜了。其实你根本就不懂你所谓的信仰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东西。你只是觉得它很强大、很有力,然后在你的脑中滋生出了一种对其崇拜的情绪。而你在这种莫名其妙的情绪中自我陶醉、沉迷。你就像是所有最愚昧的奴隶一样,对着一个不可知的东西俯首称臣。这不仅可笑,简直滑稽透了。”
“你就这么否定它的价值么?我不相信那样一个有力量的、强大的东西会像你说的这样一文不值。”
“注意,我没有说它没有价值。而是说它对除它的创造者以外的其他人没有价值。对于创作者,即你所谓的艺术家来说,它当然是心血,是宝藏。可是这张只有创作者本人才能彻彻底底理解的东西没有社会意义。”
“为什么非要有社会意义?难道我个人的喜怒哀乐也因为没有社会意义而要被禁止么?”
“对的,没有社会意义的东西都要被消灭掉。包括无意义的人文艺术品和个人的情绪。你要明白,人类进化出智慧的唯一作用是为了理解和研究自然科学,而不是为了体验情感、或是创造那些不知所云的艺术品,你明白了吗?”
“可是在那样一个近乎停滞的社会,最后你的自然科学也一样会面临停滞的结果。”
“不存在的,我们会有专门的阶层来研究自然科学。就和你生来就是管件设备厂的工人一样。”
“哈哈哈,果然我的来历你早就清楚了啊,我现在也大概清楚你是什么人了。可是如果你这样做就完全忽视了个体间的差异。并不是所有人生来就适合研究自然科学,也不是所有人生来就必须当工人。”
“怎么就不可以?在那样的制度下各个阶层内部的个体差异会被无限缩小。他们生下来就被培养成为自然科学的研究者,那就是他们生命的全部意义。他们从有意识开始就浸淫在公式、草稿纸和实验室里。如果不从就处理呗,而实际上这种情况几乎不存在,迫于机器的压力他们也必须这么做。”
“说到底不还是为了最上层的那些人吗?!为什么跪久了就不知道起来?!我不知道陈胜吴广两千年前就说破的道理你还去这样维护!咱们究竟谁是奴隶啊!”
“你完全没有搞明白啊。这样做根本不是为了任何人,而是为了这个集体,为了这个社会,为了这个大机器。阶层之间是有高低差异没错,但下层的意义不是为了服务上层,就像首陀罗服侍婆罗门那样,完全不是!高层和低层都是为了服务于整体而存在,如果是为了服务少数人,或者这些少数人假借集体的名义榨取其他人,那这样的集体是彻彻底底失败的,必须予以毁灭。”
“可事实上人类都是有私心的啊。只要资源还是有限的,他们就会不停地继续争斗下去,继续分化出高低贵贱,再让低等人服务高等人。”
“人类就是这样!你现在怎么把你的人道主义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我……”
“而我们现在的制度不是正在无限接近于我描述的那样吗?这很好,孩子。你的生命也许今天就要走到尽头,但是你想想,你个人的灭亡又为我们的集体消除了一个不安定因素,这是不是棒极了!”
“可是这样每个人都身不由己,每个人都没有幸福感。”
“为什么要由己?为什么要在乎个体的感受?”
“你的每个个体都是为了集体而存在,而集体却无法给个体以反馈。这和法西斯有什么区别?”
“怎么没有给个体反馈?我就随便挑其中一点,我们的集体给了每个个体安全。”
“安全?简直就是个笑话,至少让每个人不要提心吊胆地担心被处理,你再讲安全。”
“你还是没弄清楚,只要你按照集体的要求去做,你就不会有事。你的原罪就是自我意识过剩。不要老想着自己决定这决定那,那样你当然是对集体的稳定性构成了威胁。”
“好,即便我全然按照集体的要求去做,去生活,可我依然会被一条又一条莫须有的罪名处理。比如我的房子失火被烧,集体为什么不重新安排住处,而是剥夺我的生存权利,任凭我没有房子住自生自灭?”
“因为没有另外的住房资源给你配置了啊。而且这样一来你就丧失了为集体做贡献的能力,而集体也就自然停止了对你的反馈。这不是理所当然的么?”
“不,不应该是这样的。你的这个前提有问题,仿佛我存在的权利都是集体给我的一样。”
“没错啊,实际上你为集体做贡献才是你对它的反馈。所以不要老抱怨什么‘存在的权利’,这东西虚无缥缈,说它是你的你自己信吗?”
“你的这说辞和恩自上出一模一样。”
“是这样的,只不过这里的‘上’不是指皇帝而是国家机器。看看蚂蚁、蜜蜂,它们才是最完美的真社会性群体!实际上,蚁后、雄蚁、兵蚁、工蚁——它们之间虽有高低贵贱之分,但那是相对而言的。对于整个蚂蚁种群来说,并没有哪一类就高人一等,它们只是各司其职,其共同目的都是为了种群的延续。”
“可我们是人不是虫。你这是彻底反人类的、有悖伦理学常识的观点。每个人都生来享有生命和人身等各方面的自由平等权利。如果连这最基本的权利都不能保证,你也就和没进化的其他物种一样。”
“一个字的区别而已。自己想想吧,你和工蚁实际上就是没有任何区别,进化出智慧纯粹只是一个物种上的差异而已。”
“可是你所说的真社会性物种并没有进化,而是停滞在了昆虫阶段。这种社会结构虽然趋于稳定,但是也完全丧失了活性和进步的可能。”
“我不知道你所谓的进化究竟是要进化成什么样子。我已经说过了,我们和蚂蚁 的唯一区别就是拥有可以理解和研究自然科学的智能,因此我们只要分化出一个特定的阶层去研究它,我们就可以在科技方面进化了。其他的低等阶层并不需要理解这一点,我相信随着时间的推移工人阶层会慢慢丧失掉这份智能。这不是退化,而是为了适应自己的工种而做出的有利的抛弃。”
“我没有看到虫族哪里优于了民主社会。”
“从某种意义上讲,所谓民主对于一个资源匮乏的社会是极其奢侈的,它用如蜗牛般缓慢的发展速度为代价换取个体的幸福感。可是一个和它同起点的‘虫族’社会用它通过一项又一项议案的时间早就构建起了军事威慑力。后者就是能高效率地调动和分配资源,而前者在居民获取短暂的幸福感之后面对后者的铁蹄会脆弱得不堪一击。”
“可是这种野蛮的族群有何文明可言?!我坚信只有在一个崇尚个人主义的社会里,人们才能构建起道德和良知。”
“啧啧,‘道德’、‘良知’,说得一个比一个好听!可我们要那些东西干嘛啊!我前面早就说了这些没有社会意义的东西必须被消灭掉。我们所做的一切都只是为了整个集体的进化,而且必须是高效率的进化!”
“你这种集体进化了又能怎样?如果只发展你所谓的自然科学,那它就像一只无头苍蝇一样没有任何目的可言,对于个体也毫无意义。”
“集体进化的目的是我们这些个体需要操心的吗?它的目的我们不可能知道也不会知道。”
“你这个回答很反智。既然它的目的也是个不可知的东西,那你又凭什么诋毁我的‘不可知’的信仰?”
“集体对于我来说并不是信仰,我只是它——这只大虫子——的组成部分,可惜碰巧不是大脑罢了。它当然有它的目的,对于决策层,即大脑,这当然是个值得研究的东西,而并非你所说的不可知。”
“那非大脑的阶层就不应该了解它然后理解它吗?”
“当然,不然这种阶层的分化就没有意义了。所以我特别讨厌年轻人关心时事政治和还有相关的政治理论。因为你根本没法左右它决定它,认识它只是提升了你的自身素质,而仅凭这一点你还是无法改变政策,那你这种认识也是没有社会意义的。不如去学习你阶层的东西,比如铆焊工技术,只关心自己阶层应关心的东西,这样才能让整个集体高效率发展。”
“你这种阶层的分化简直像是分化出了不同的物种。”
“哦,不,不会那么夸张的。你认为多型现象是分化出了不同的物种吗?不是的,无论是工蚁还是蚁后它们都不会怀疑自己属于蚂蚁种群这一点。工蚁不会去思考整个种群的走向,可是在蚂蚁们遭遇大火时它们依然会抱成一团,而最外层的工蚁们会被烧死,这是为了集体做出的合理的牺牲。没有人会去质疑工蚁就是低等的其他物种。”
“可是我作为个体有权利知晓它的目的啊,不然我可以不认同该集体。”
“你当然可以不认同,其结果就是你的灭亡而已。而且它当然是有目的的,可能是成为星际殖民斗争中的优势种,或者其他什么,总之是我们这些非大脑阶层无需知道的。你现在能明白为什么虫族在太空中可以过得很好而人类总是处于被动地位了吗?”
“可是你扪心自问,你所描述的世界和造梦机里的世界,你更想在哪一个里生活?”
“孩子,不要问这种愚蠢的问题。你会觉得梦中的那样一个世界美好是因为你见了太多有趣的事物。而实际上虫族才是我们正确的进化方向。想想吧,当你出生在一个已经稳定了成百上千年的真社会性种群里,你就根本不知道情感、伦理那些东西的存在了!你会觉得那样一个等级森严的社会是多么的合理!”
“卢雷,我**妈!”刘志强彻底崩溃了。他发现自己无论如何也没法说服这个立场深深扎根在集体存亡上的疯子,可心里不甘和委屈的火苗却蹭蹭地疯长。他走上前去,左手抓住卢雷的衣领,右手就对着他的脸就是狠狠一拳,一下子打掉卢雷两颗门牙。
“年轻人火气太大可不见得是件好事。”卢雷吐出嘴里的牙和血说道,“袭击公务员是可以直接蒸发处理掉的。”
“无所谓了,反正我也是被处理,不如拉你垫背。我能杀一个是一个,我只想尽我所能让这铁牢笼的束缚更松一些。”
“你好像没有特别惊讶。”
“反正来这之前我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早在十年前被吊销的时候我就已经死了,我只是没想到黑网已经成了你们钓鱼执法的天堂。为什么不直接处理,而要花这么大的功夫引我们这些人上钩?”
“你不是想要人道主义嘛,让你在美梦中死去还不够人道吗?我们只是想着总有一些人值得用一些特殊的方式处理掉,比如说十年前的漏网之鱼,那一定是有两把刷子的。可是你现在的表现太让我失望了,简直就是一个气急败坏的死刑犯啊。看看你说的话多么不过脑子,就算你杀了我又能怎样?‘系统’的成员已经足够多了。你可以想象,一个个体数目趋于无限大的集体不会因为一个或几个个体的消亡而动摇。”
“可我不愿意…不愿意在这样一个刑具中继续生活下去…”刘志强闹够了,现在只觉得自己浑身都没力气,说话声音也小了很多,“我只是真心向往一个人人都互相友爱互相尊重的世界,在那里我可以做我想做的事。我可以像哥哥那样尽情地演奏音乐,我可以和喜欢的人谈一场轰轰烈烈的恋爱,我甚至可以做一个真正的…”
“别想了,你现在精神彻底失控了,我送你一程吧。”卢雷不知道什么时候就窜到了他的背后,在他的颈动脉上注射了一支针剂后,他便晕了过去。在昏死前,他冥冥中意识到同步剂是一种安乐死药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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