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这才明白自己到底摊上什么事……
下午六时半,兰廷周身的血液如冲进北冰洋的岩浆一样冻成沉重的黑石,锚一般地将他定在刚刚擦拭干净的镜子前。
好像有谁把手榴弹塞进了他的耳朵,兰廷的脑袋嗡地一下炸开了……
虽然兰很清楚现在发生了什么,但人人都有侥幸心理——镜子里的那个家伙是谁?兰廷甚至转头往身后看了看。他转头,镜子里的形象也转头——没错了,这真的是他自己。他摸了摸自己的胸口,细小而密集的鳞片让触觉变得无比陌生。他摸了摸头上的角,非常光滑,半透明状,从尖端的紫红色渐变到根部的深碧色,左右对称,额角一对,腮后一对,散发着若有若无的荧光。他的耳朵变得硕大,像一对翅膀一样张开,炫彩般的渐变从耳尖一路蔓延到耳根。短吻上撒着金色与粉红,仿佛晴日晨曦;眼睛如两轮吸尽熔炉烈火的赤色宝石,两缕金粉从脖根顺到腋下,又从腹侧流到髋间。肩头、肘头、膝头,都点缀着糖粉似的色彩。
他,当然,不知道自己现在是个什么玩意。如果按照平时的思维惯性,他会称镜子里的那个生物为龙,至少是“某种龙”,但他不确定。当人碰到牵涉到自己的事情时总会变得比较小心谨慎,更别说兰廷面对的这号事,他连自己是个什么东西都不知道了!
噢,至少是个动物,而且是那种在大街上走不了十步就会挨防暴叉捕兽网和麻醉子弹的货色。
兰站在镜子前,茫然地摸着腮帮子。因为龙吻的缘故,他头一次知道能看到自己鼻尖和嘴巴是个什么感觉。他的视觉变得清晰,嗅觉变得灵敏,听觉变得好得出奇,突如其来的感官增强让他刚从震惊中爬出来,就又掉进了感官的世界里。从每一个细小鳞片的楞缝,到水汽的流动声,再到客厅酒杯里白兰地余渍的细小气味,他的感官如同以他为中心的空泡,缓慢扩大,缓慢扩大,吞下了他的邻居,他的楼上楼下,直到他隔着两层楼板听到,某对邻居正让床发出十分规律的嘎吱嘎吱声……
这让兰的感官之旅来了一次硬着陆。
他的精神重回浴室镜前。他擦了擦渐渐被水雾笼盖的镜子,看着自己。他的脑海中渐渐冒出一个词——兽化。在漫长的兽迷生活中,他曾经在一些幻想小说里独到过这个词汇。而那时的他也万万没想到,这个词会在些许年后的今天,恰如其分地形容在他身上所发生的事。
“我兽化了。”兰廷说道。
当他说话时,镜中之龙也做着和他相同的嘴形。
感觉自己稍稍接受了现实,他拖着他的新身体,走出浴室,倒在沙发上。理智让他极力去追寻一个恰当的解释。兰通读过心灵学会的大部分出版文献,在那些叙说着世界背面之景的文字里应该有他所需要的答案。让他自己想想……幽灵目击?不可能,他看着自己的手,或者该叫龙爪,想到。被丢进了亚空间?可这还是他的家,他的直觉并没有感觉到充满敌意的气氛。心灵传动、预知、魔法仪式?这都是些什么乱七八糟的玩意……在读毕金光黎明的大部头书的时候,兰觉得自己已经彻底免疫世间所有的神秘事件。
毫无疑问,这么想还是太天真了。
兰廷坐在沙发上,雨天傍晚独有的,深蓝色的暗调几乎要将他整个人——或者该说整条龙,给吞下去。雨下的更大了,雨棚发出简直像是嘶吼一样的声音。他往落地窗外望去,看到街对面几个着黑色制服的家伙正对着这边指指点点……他竟然忘记了拉窗帘!
兰使出在游戏中所学的所有潜行技巧,几乎是爬着将窗帘拉上。
他想,自己现在肯定滑稽极了。
可不是吗。在人类统治的世界里敢变成这副模样……他看过不少对兽化这种事抱有美好幻想的作品,但这是现实,活生生的2019年!如果兽化只是给了他一副漂亮的皮囊而后撒手不管的话,那兽化也就是写作兽化,读作诅咒罢了。
冷静,冷静,兰不断暗示自己。他只不过是变成了条臭蜥蜴罢了,现在的市民们连房贷和教育都操心不过来还来操心他,简直吃饱了撑的。想到这儿,他总算能喘口气了。至少他刚刚才买回来一周的零食储量,至少空调还没有把电费都烧光,至少现在满世界都是水,他这条没心没肺的臭蜥蜴一时半会儿还死不了。
但这种心理暗示无疑对眼下的情况助力有限,非常有限……
兰廷坐在地上,背靠窗帘……闭上双眼,如果常规的心理暗示都无法平抚情绪,那么就应该尝试一些超越常规的事情。譬如说,视效冥想。兰在黄金黎明典籍上读到过这类心灵演绎的方法。平缓呼吸,闭上双眼,进入视效。缓慢剥离感官,当精神回归无垠黑暗的虚无时,点亮赤橙色的内在之火焰,踏着支持自己的镜水,去火中沐浴……
这只是非常基础的冥想仪式,搜罗遍整个神秘学界恐怕也找不到比这更简单的仪式。就连兰也几乎只拿它当做个不错的静心方式。
但这一次,他感到有些不同。
这种不同不仅仅是能够更加轻易地在脑海中构建出视效这么简单,当兰廷在脑海中点燃内在之火,他真真切切地看到那熊熊燃烧的橙焰,感受到烈焰的温度,仿佛那团火焰根本不是他的想象。在视效中,他头一次踌躇着踏进内在之火,尽管他知道脚下的水会保护他免受炙烤,尽管他知道这一切只是他的想象……
兰廷从来没有碰到过这种情况。
兰在卡巴拉相关的书籍中曾经看到有关微观卡巴拉的叙述,卡巴拉学家认为人的内在官能,诸如情绪、想象、记忆,时常被一道无形之障所阻隔,导致它们无法全然的化显。而当内在官能之一,想象力,透过屏障完全在现实中展现时,人的所有感官会彻底沉浸在想象里,会真切地看到、听到、嗅到、感受到,甚至直觉也会被卷入其中。卡巴拉学家将那道阻屏障命名为“圣殿之面纱”,而将穿透阻隔的过程称为“面纱之演绎”。他听说过一些神秘学大家能够进行面纱演绎,让冥想变得如现实般真切,但他不是大师,他也对自己是怎么做到的几乎没有头绪。
但作为神秘学老手,他很明白轻易地穿透面纱意味着什么……
他头角荧光变亮了数倍,将他周身的一小片区域得五彩斑斓。
兰廷睁开眼,但那内在官能完全展现的神异感并没有消散,他依旧待在他待了三年的屋子里,却又感觉到一股陌生感。这陌生感生发自空气中,就好像有微风如溪流般在房间中穿行。兰廷感受着恍若来自高位世界的流动,突然感觉到自己能够藉由它们做些什么。
按照最简单的视效演绎流程,他在脑海中构建水杯向自己移动的景象,而后通过身体的直觉结合少许身为神秘学家的意识,兰向茶几上的水杯伸出了手。
而茶杯向他缓缓移动去……
他收回手……有一瞬间,兰廷觉得是自己看走眼了。
他再次向茶杯伸出手去。
砰,茶杯摔下了茶几,在地摊上做了一次不那么硬的硬着陆。这一声闷响,就像叩开崭新世界的大门的鸣响,萦绕在兰的耳边。
兰廷知道,自己刚刚完成了神秘学演绎中难度极高的心灵施动,也知道这对他来说意味着什么……兽化女神在将他从芸芸众生中不经意地选中之后,也将自卫的本钱交到了他手中。
兰廷在脑海中飞速搜索着他所看到过的所有神秘学技艺,这些数千年来不断沉淀下来的人类隐知,此时此刻已经成为了他赖以生存的最后手段。他打开电脑,翻出贮存这他所有神秘学书籍与笔记的文件夹;他打开书橱,从大部头到小册子,只要是和神秘技艺沾边的都被他腾到了手边。他选出了一切他能用的到的神秘学知识,从即时视效魔法到耗时以小时计的仪式魔法。说实话,兰廷不知道这些技艺通过兽人之躯行使会导致何种后果,但兰顾已经顾不上这么多了。
小五芒星仪式、大五芒星仪式、十字仪式,这些仪式将会让兰廷称之为家的空间形成利于神秘技艺行使的氛围,神秘学家称之为“空间圣化”。视效构建,领域落成,这至少能保证门页窗户不至于用榔头或者冲锤就能轻易破开——至少兰廷是这么认为的。他也不敢去测试,毕竟家门可就这么一扇。
兰还想继续构造防御,但隐知也只能指导他做到这种程度而已。神秘学大多关注人的内心与不可视的世界,要运用这些技艺构造物理防御实在强人所难。兰对未名力量的感知力与他目前的处境,已经不是传统密契主义所能够帮助得到的了。
他必须自己开拓出道路!
兰首先开始测量心灵施动的范围与大小,如果他身陷险境,心灵施动是他目前来说最有利的武器。虽然施动仅在十米左右以内有效,但在三米以内的施动力量暴增,他应该能将一个成年人举起来,并将其又高又远地扔出去。
第二个需要研发的关乎热能,如果兰不幸只能在重山峻岭之中规避人类追击,那么点火和保暖将成为重中之重。驱使内能维持体温不是难事,虽然这会导致附近气温骤降,可能会暴露自己。但将一点温度提高到干草燃点却困难数倍,行使心灵演绎并非简简单单地集中注意力,然后在脑袋里拼命地想象就能了事的。在原先的密契学习中,兰廷从来没有碰到超乎注意力和视效想象之外的秘传仪式。
但在相性高度提升之后的此刻,他头一次触及了“魔法脉络”。
在驱使分子动能向极小区域集中的过程中,兰看见了一个诡奇的环状结构以那区域为中心,渐渐向四周蔓延。这结构不是庸常世界的产物,而兰也感觉到这结构并非是他用肉眼所见到的。在心灵学会有关超感官的研究中,有专项研究证明动物,包括人,拥有超越庸常感官的感知能力。与之相应,当神秘学实践者以冥想的方式踏上隐秘世界之旅时,常常会经由看、听、闻、触碰,甚至是味觉,来获得来自高位世界的经验。在庸常世界中,普通人也能够体验到超乎感官的经验,几乎人人都有在某个时刻嗅到或是尝到在其所处时刻、所处位置中根本不可能存在气味或味道,进而将体验者带进短促而真切的回忆。针对这些超感官体验,类比心理学与超心理学,神秘学家们将其命名为超感官,用以与庸常感官所对应。
加上超感官,人总计拥有十感,而兽化这一过程,导致了超感官的高度进化。这大概也是为何兰能够看到圆环结构的原因。这些圆环结构仿佛具有生命一般,缓慢生长,跳跃不定。兰廷发现自己需要拿出大部分精力来稳住它。倘若它跳动到另一个形貌,他好不容及聚集起来的热能便会像风中炊烟一样消逝大半。
兰廷意识到,自己似乎接触到了隐知的真正面目。
在实践卡巴拉中,神秘学家认为魔法的本质是高位世界对庸常现实的反照。卡巴拉给出了著名的生命之树模型供修习者参考。在实践魔法的领域里,生命之树是一张地图,10个圆质与22条路径描绘出走向世界本质的一切可能路线,神秘学大师懂得参考着名为生命之树的地图,踏上“蛇的路径”,回归一的领域,而后依旧照生命之树的指示,从最高世界下降,行使“创世之烈焰”,跨越深渊,刺破面纱,役使高位世界的能量改变庸常世界之结构,形成常理无法解释之现象,是为魔法。而当魔法行使之时,高位世界反照物理现实时所发散的能量,就像夜空里闪电炸现后视网膜上的残像,形成了兰眼前的奇诡结构。它用自己的语言表示着世界本质领域下降并影响庸常世界的所有信息:它从何下降、按照何种路径下降、下降了多少、经过了哪些较高位的世界、灵场环境对它产生了何种影响,等等的一切。
这圆环结构就是役使高位力量的总控台,有关魔法的一切,都以它不断生长、变换、跳动、闪烁的形体所言说。合格的密契实践者,应当学会如何动用身体的所有细胞,动用灵魂的所有面向,以圆环结构为强有力的参考,让高位力量以自己的心意影响物质世界。
只是,这圆环结构对人类神秘界来说实在是太过陌生,完全没有相关资料记载它的用法。兰廷也是第一次接触到它,以半实践半研究的做法尝试凭借它来引燃一团卫生纸。
青烟一丝一缕地从纸团中溢出,火星在纸团里跳动,火星长成了火焰,火焰爬上了纸团的最外缘,明亮的火苗照亮了半个幽蓝色的客厅,他成功了!
兰一跃而起,从书橱里拿出最厚最空的笔记本,将记有笔记的几页撕下来,疯了一样的记录下这次心灵演绎的巨细,以及最重要的,关于圆环每一个子结构的可能意义。他现在虽然无法做出多么强力的心灵演绎,但只要不断钻研,他迟早能够研发出能将自己藏进人类世界的所有演绎来。而且,他有预感,他不是唯一一个兽化的人类。只要他能活下去,他就迟早能找到他的同胞,届时,一切都将有最优解。
兰廷舒了长长的一口气。他安全了,暂时的,至少他自己是这么认为。
他打开灯,傍晚幽紫色的气氛被金橘色的暖光所取代。他将卫生纸余烬倒进垃圾桶,将被他搅得七零八乱的浴室整理干净,换下被冲湿的内裤,和被他慌乱剥下的短裤一起扔进了洗衣机。随着洗衣滚筒那规律的嗡嗡声萦绕在空间里,兰坐在沙发上,撕开零食包装袋,权当晚餐。
他看到了希望,甚至是一个美好的未来。
想想他能用他的能力做多少事情吧,想想他甚至能参加位于广州、上海、匹兹堡和加利福尼亚港湾区举办的那些,他此前从未有机会参与的盛会。
在阳光残存在这世界的最后时刻,兰廷觉得自己应该确认一次周边安全。
虽然这基本是白费功夫。拜托,谁会那么神,连兰廷在自己家里发生兽化的事情都知道?这只是直觉,或者说是他谨慎的天性,迫使他从猫眼里,或是拨开厚重窗帘的一角,往外面瞧了瞧。
晦暗的门廊里没有人,而雨幕遮掩下的街道上,兰廷看到了几个熟悉的身影站在大雨下——是那几个黑色制服男。他们倚在辆面包车上,和这边隔着一条公路,毫不在意倾盆大雨,似乎正在入神地交流着什么。他们靠着的那辆面包车,一个雷达似的玩意从车顶上探出来,转来转去。
可能是气象局的人。
兰廷打开手机,依旧老样子,网络没有,信号为零。这一夜看起来会过的比较漫长,但至少他还有事情可做,成吨,成吨的,“学术研究”。他回到客厅里,晚饭、研究,这是今天晚上他唯二需要做的事情。他只是希望别有不速之客来窜门,至少今晚不要。但话说回来,谁又会对他这间平白无奇的房子感兴趣?兰廷有时候连自己都没法在外面分辨出哪里是他家的窗户。生活中每个人总免不了遇到一些奇奇怪怪的事情,但它们也仅仅是平静生活的调料而已,没有人会对这些调料做无谓的深究。
一些事情会让人在经意或不经意间踏上不同的生命轨迹,而兰只是他们的一员而已。
毕竟这只是平平常常的2019年,平平常常的又一个大雨泛滥的夏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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