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边郊狩猎【Pt.2】

倏尔，在被暴雨几乎蒙成一片混沌的感官世界里，一丝轻巧尖锐的声音从门廊里传来，窜过幽暗的客厅，电蛇似的钻进兰廷的耳朵里。那精妙的声音让兰恍惚间看到了一条细长而灵巧的金属小蛇正在布满着齿轮与连杆的世界里游窜着。它在精微的万物之间不断变换着身体，最后，伴随着咔哒一声，小蛇用自己的躯体拨动了整个齿轮世界……

兰知道，他们进来了——以撬锁的方式。

他推开卧室门，将搜罗到的所有刀具都以心灵施动的方式使之悬浮在半空里，刀尖指向门外。这种同时控制多个物体的心灵演绎，让兰感觉就如同提着两个二十五公斤的哑铃一样吃力。如果黑制服在他眼前现身，他就将尖刀一股脑地全部掷出去。这会见血，甚至出人命，作为刚入社会的大学生，兰廷很清楚自己会犯懵，会被吓到，就算它会成为兰未来的梦魇，兰也必须用处百分之两百的气力将它们掷出去。

他听到了鞋底小心翼翼放在地板上的声音。很轻，倘若只是个人类，便根本不可能听到它。然而现在的他是龙兽人……既然这些家伙要来硬的，那兰就一定得让他们尝尝龙兽人的厉害。

昏暗的客厅里，兰看到了一道不正常的扭曲，就好像是有一大块透明的玻璃走进了客厅……他没有看到预料之中的黑制服人，但此时此刻，兰就好像重回赛场上对手刺拳突至眼前的那一瞬间，一半因为本能，一半因为经验，随着圆环结构在眼前乍现，他将尖刀尽数投掷而出。

数道寒光稍纵即逝。兰廷看到黑红色的东西从那玻璃一般的物质中喷射而出，猛烈的铜腥味钻进鼻腔，惨叫声划破暴雨的音幕。那玻璃一样的玩意是个人，这些撬开他家门的人披着光影迷彩！借着背景的那些细微扭曲，兰分辨出了敌人的位置、体态和数量。尖刀将一人刺得失去战斗力，划伤一人，还有一人紧跟其后，似乎拿着枪，但受碍于前面受伤的队友，他那把枪一时半会儿还举不起来。

而这是兰的机会！

他手边没有利刃，但他也不需要利刃！肾上腺素和极端的危险将他曾经在擂台上拼打的记忆从往日里抽出，注入时下他的身体里。他跳步上前，起腿，高位侧踹，他感觉到脚跟结结实实地轰到了拿枪的那家伙，但是，就好像兰踢中的是一座大山般，那家伙竟然纹丝不动。

陡然间，周围空气扬起不详的震动。兰没来得及踢出第二脚，就被一股莫名的气压潮震飞出去，被打飞回了卧室里。重重地摔在地上。以前顺道学的受身技巧救了他一命，而他也没有飞到后脑正好磕到床角的位置上。

兰惊恐地意识到：这些家伙也会心灵演绎！

那人举起枪对着兰廷，在就要扣下扳机的那电光火石的一瞬间，兰廷在肾上腺素的作用下，乘上时间的缓流，在慢镜头里，兰看到他缓慢地瞄准了自己，而兰拼尽全力举起手来，意识锁定了枪管。他驱动心灵施动，将枪口往左一偏，好似拍掉对手的直拳，针头子弹擦过兰廷的长耳，钉进了床板里。

依旧是心灵施动，兰廷轰的一声合上了卧室门，反锁上。他知道这扇门根本挡不住这些家伙，而他也根本不是这些人的对手——兰只是一个兽化还不到一天的新兽；而他的对手已经不知道处理过多少像他这样的新生兽人了。兰廷将接下来的施动对象转向了落地窗，在玻璃的边角处施以剧烈的震击以制其粉碎，碎玻璃随着暴雨冲刷而下，兰将被子扔下去，而后随之一跃……

惊雷乍现，压过了兰落在雨棚上沉闷声响。兰跳到地上，几个一个细碎的玻璃小渣嵌进了脚掌，但因为肾上腺素的作用，他感觉就像鞋子里进了小沙子一样。大雨瓢泼，雨雾四溢，水色幕布让可见度一路降到了谷底。凭借着自己对周边环境的熟悉和他那一双龙兽人的眼睛，他勉强能分辨得出敌人的位置。守在旁侧大门的黑色制服手中有枪，但不幸中的万幸，一连串的闪电和奔雷让兰廷在他们根本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就成功地消失在这些家伙的视野之外。

启用心灵演绎……兰看到那精微的圆环结构再次在他的视网膜前闪烁，兰对提升耐力的心灵演绎的钻研派上了用场。他使出百米短跑的劲头向着街道狂奔，乳酸和余热被心灵演绎以一种难以用常理揣度的方式在体内消解，弥灭在他体周的空气里。就着几乎要被雨幕蔽住的街灯光和自己的记忆，兰向着人烟最少的方向奔去。

万幸，他住在近郊，要躲进鲜有人迹的群山之中步途并不遥远，然而单用双腿跑的话，也要相当的功夫。这是兰第一次使用心灵演绎奔跑，也是第一次用他的新形体奔跑，他不知道花了三个小时研发出来的耐力演绎能否驱动他逃进人类世界的背面，就像他不知道龙兽人的形体能承受住何种程度的耐力压榨一样。

当黑制服冲到他家卧室窗台边，大喊着抓住他的时候，在楼下待命的那些同伙们终于反应过来，采取行动。长长的龙耳赋予兰廷的听觉穿透雨幕和雷动，听到了汽车引擎的低吼，而后是轮胎激烈破擦地表的喇喇声。狂奔中的兰廷没法回头，但就算不回头也知道，他们驾着汽车追上来了。

兰廷很清楚，自己的一双腿不可能胜过汽车的四个轮，更别提车上还有天知道多少把的枪械。这些人所要做的，就只是举起枪，大概瞄准兰廷的后背，而后扣动扳机而已。兰廷又能做什么？尽量往行车不遍的地方跑么？他没有跑酷的经验，如果贸然往崎岖危险的地方跑，兰只会是将自己拱手交到对方手上。

汽车的车灯从身后照亮了兰廷面前的道路，这个时候，兰廷就已经知道自己落到对方手里只是时间问题。但他依旧要跑，要拿出前所未有的拼劲狂奔，他不想被人塞进冷藏罐，更不希望自己在冷藏罐中后悔自己当初没拿出抛弃一切的劲头奔逃。他过往的一切，作为人类的记忆，就像他被未知势力赶出朝夕相处的家一样，被命运从他未来的生命轨迹中驱逐出去，如果他还有未来的话。

一发针头子弹从他耳边飞过，钉到道旁树上……兰廷在恍惚间仿佛看到了一串不大数字正和时间同步流逝，仿佛是在表示着他还能保持清晰思考的剩余秒数。

时间正在放缓，他每一下脚掌落地的声音在雨幕与滚雷中变得神异般的清晰，看着几乎蓊蔽一切的雨幕，听着子弹擦身而过的尖啸，兰的意识在拼尽全力的绝望下，几乎要被吸入人生闪回的幻灯片里。

而后，一声呼啸撕破了渐渐笼盖意识的幕布。

一声爆鸣，以兰从未听到过的巨大分贝量轰击了整条街区，冲击波从身后吹来，几乎将兰拍飞出去。

他没空往身后看。照亮他前路的车灯变成了金红色的火焰光。兰知道，在他身后发生了这些黑色制服始料未及的事情。黑制服的车辆带着还未浇灭的火焰与滚滚浓烟超过了兰廷，在他面前甩尾一横，拦下了兰，但车顶的机枪却越过兰廷，转而向兰的身后倾斜火力。兰从来没有在现实生活里见过机枪，也没有听过机枪咆哮，当这杀戮机器在他面前喷洒死亡时，兰廷感觉自己像是坠入了一场充斥着冲突和烈焰的噩梦。

凭借以前在踢拳队的经验，他闪转腾挪过了黑制服的车子，趁着敌人将注意力从他身上移开的空隙，他向身后看去：

一队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兽人冲进了黑制服的阵地中，舞动着他从未见过的心灵演绎，和荷枪实弹的黑制服们正面冲突。而就着火光，他看清了那打算堵住他的载具的真面目——一分钟前还是面包车的它，竟然是一辆小型坦克！

兰不明白，不明白这些黑制服到底是什么人，更不明白那些突然出现的兽人是什么情况。他感觉自己就是在一场混乱无比的梦中，而下一秒他就会醒来……

在他前方的十字路口处，一辆小轿车拖着流火，像是被谁扔出去的燃烧瓶一样从右侧盲区里飞来，倒着砸进了十字路口中心。不等兰有所反应，一队黑色制服便被什么强大的武力赶到了小轿车旁边，以它为掩体又向什么东西倾泻着火力。兰躲进道旁的灌木丛里，让他得以有空暇搞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借着烈焰的光，兰勉强看出了这些家伙在对付着什么东西—那是一队和他一样的兽人。他们凭借着强大的心灵演绎和黑制服火拼，而兰对他们的目的毫无头绪。

但这些家伙也是兽人，这就足够让兰站在他们那一边了。仿佛上苍眷顾，在这一天之内，兰经历了兽化，和不明势力交锋，而就在他即将落入敌手之时，一队兽人就像是掐着表般打乱了敌人的作战计划。现在只需要等到他们击溃黑制服，兰廷至少就不用只身一兽在遍布人类的世界里谋生了。

毕竟，以兰的实力，和荷枪实弹的敌人对抗简直就是送死。

兽人队伍的奇袭攻势势如破竹，下手狠辣，机枪般的空气锋刃几乎要将汽车残骸掀飞出去，但这优势仅仅持续了几十秒，黑制服很快就稳住了阵地，一辆辆“面包车”相继现出真身，兽人队伍渐渐败下风。

一列车队冲进战场，钻出又一群黑制服。面对人数激增的对手，兽人队伍几乎将自己卷进了一场必败的战役。黑制服开始合围，阻击线将兰与兽人大部队切割开来，冲过去根本不可能。这队从天而降的救兵把自己陷进了包围圈……兰明白自己有两个选择，一是等着兽人队伍取得上风，二是趁黑制服的注意力还在兽人队伍上的时候立即溜走。

而兰廷实在承受不起选择第一个的风险。

趁着黑制服还没把他当做目标，也趁着这一切还没把他轰回仅靠求生意识驱动的机器，他选择了第二种做法。这里的近郊房地产商云集，为了让小区卖出个好价钱，他们不约而同地栽植了连绵的灌木丛带。他不清楚灌木丛带能延伸到什么地方，但如今的他也只有赌当他从灌木丛里出来的时候，不会还待在黑制服的视野范围里，也不会正好撞上一个正在夜跑的人类。

他开始沿着灌木丛带，尽自己最大的努力移动着。枪械和心灵演绎的嘶吼，与来自黑衣认和兽人的呻吟哀嚎在他头顶盘旋，大雨浇注，雷霆摇动着天穹，四周林立的公寓大楼却死一般寂静。兰廷甚至希望那些住在公寓楼上的，千千万万与之毫不相关的普通人能看到这一切，然后叫来他记忆中的那个世界——来自那个世界的警备力量来平定这疯狂的一切。但是，没有一个人探出头来看看窗外正在发生什么事情，就好像有一双双冰冷无形的手按住了他们，让他们或陷在电脑电视前，或陷在床榻里，对窗外疯狂的一切充耳不闻。

在奋力挣扎地钻过阴暗逼仄的灌木夹隙时，兰回忆起了自己曾经做过的一个噩梦。也是像现在这样，他在奋力地躲避逃避着什么。在梦里，起初他弓着腰谨慎地移动着，而后越来越快，动作越来越大，越来越响，随着出口距离他越来越近，他抛弃了所有的伪装，像一只扑火的蛾虫一样一冲而去。噩梦在此戛然而止，而兰廷知道自己最后也没能逃出去。

他绝不能让那个噩梦于此刻上演！

兰距离战场越来越远，熊熊火光已经盖不住冷而惨的路灯光。想要拔腿就跑的冲动在兰廷的胸口中涌动、膨胀，而他奋力压制着这很可能害得他送命的欲望。随着兰的每一次回头，战斗的动静也变得越来越小，而黑衣人没有被歼灭殆尽。兰不知道那兽人小队的情况。他真心希望他们冲出了包围圈，就像那么突然的出现一样突然地消失。

而这种想法，是不是一种自欺欺人呢？

兰廷不知道，也不想回答。对现在的他来说，希望比什么都重要……

他终于挪到了灌木丛带的尽头。一股巨大的脱力感像秋风卷走落叶，卷走了他最后一点想要狂奔逃离的欲望。兰回头看去，隔着一条街区，这里只能看到半个蜡烛火苗大小的火焰在那十字路口跳动着。因为这附近是近郊开发区，一些街道在入夜之后就几乎没有人影，只有清清冷冷的泛蓝路灯看守着连车辆都鲜有光顾的街道。雷暴此时已经停了，暴雨退成了大雨。兰廷坐在灌木草地上，在经历了希望落空之后，他脑袋已经蒙掉了。

雨幕冲刷着街道，兰浑身早已湿透。

他不知道这副躯体能在大雨下扛多久而不会发烧，但他知道：自己一旦生病，就以前他身为人类所接触到的药物恐怕都很难奏效。他知道这儿不能多待，他应该去能躲雨的地方让自己缓过来，也许还应该偷把雨伞。因为逃得太过忘我，本来打包好的东西他一个没带。现在兰廷所拥有的一切，不过是一件短袖，一件为了让尾巴能伸出来而在屁股后面粗略剪了一个大洞的短裤，连鞋都没穿——为人类脚型设计的鞋子也根本不适应他身为龙的后肢。

这就是他所拥有的一切。

兰站起身来，准备向着远郊进发。没有地图，没有手机，兰的想法也只是朝着灯光最少的地方前进。他不知道自己要在远离文明的地方呆多久，也不知道自己还有没有回到人类社会的机会。说不定，他接下来的命运，就只是在荒郊野岭里孤单地度过余生。

他努力克制着自己不去想象那样的图景……有些东西不能想——那是自残。至少那一队突然杀出的兽人小队给了他希望，至少证明了这世上不光只有他一个兽人存在。

只是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里，他得习惯一个人行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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