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边郊狩猎【Pt.Final】

兰如是想着，迈开步子，但这时，他的余光瞟到马路对面的另一道灌木丛带里有动静，一个身影突然出现在阴影里。刚刚从火拼现场脱出身来的他身体本能地要往灌木丛里扑进去，但这时，他的双眼看清了：那只是一个和他一样的兽人——一头毛茸茸的小狮子，看起来十余岁的样子，木木地站在灌木丛边，右手稍稍抬起，小嘴微张，两只眼睛在路灯下闪动着，像是迫切地想要说些什么。

兰也愣住了，因为身体卡在了跳进灌木丛的半途中，他扭着身子和小狮子对视着。他没有料到会就这样碰到他的同类……那些荷枪实弹的追兵，以及对只身游荡在文明之外的恐惧，迫使着他想要现在就冲过马路去，但恍若身体已经和思维脱节了般。他没有。大雨瀑布般压在他们身上，清冷的路灯就像是狭长隧道中的微光，一头站着兰廷，而另一头站着灌木丛里的狮影。

而那只小狮子就这么向兰廷跑了过来。

远边十字路口的火光还在闪动，枪声刚刚平息。面前是空空荡荡的马路，一盏盏列队而站的高大路灯，与层层雨幕。隔了一个不大的街区，只要黑衣人们往这边不经意地一瞥，就能看到小狮子的身影。

但这种事到底没有发生。

小狮子冲到了这边，在和兰还有一段距离的时候，却缓慢地停住了。他怯生生的看着兰廷，两只无处安放的手绞在胸前，像一只被猫薄荷吸引过来的小猫。

“你也是……”小狮子说，“你也是……你也是兽人吗？”

兰半蹲下来——他不知道自己怎么能在这么危险场合下变得这么有耐心。他说：“我是，你的父母呢？”

这话刚刚落音，兰就意识自己问了一个很蠢的问题。

小狮子没有说话，只是摇摇头。当然了，兽化从来就不是以家庭为单位发生的事情。他没有哭，兰就已经很满足了。兰不是个和小孩子相处的好手，也知道带上小孩和自己一起行动无疑是增加难度的做法，但比起这些，兰更清楚他承受不了独自一兽流浪在文明边缘的压抑，也清楚不能做出会让自己噩梦连连的决定。

“我们先找个地方休息吧。”兰说道。

小狮子走过来，牵上他的手，算是默许。

此时此刻，他们都已经湿透了，兰周身被鳞，影响不大，但小狮子已经成了湿漉漉的一团。兰知道自己得赶快找一个不会被发现的地方升起柴火。这里是近郊，找到一处树丛荫蔽的地方歇脚并不是很难，但也要走一大段路。兰将自己的短袖脱了下来，拧干，披在小狮子身上，虽然也挡不了什么雨。兰光着上半身挨着雨淋，好在鳞片让他对外界并不是很敏感，否则要是换作平常，他大概已经冷得恨不能缩成一团了。

兰不记得自己走了多少路，也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夜越来越深，雨依旧倾盆。为了保证自己在睡觉的时候不会被途经的人类发现，他不得不选最难走的山路，甚至自己开出一条新路来。小狮子经常被树枝丫杈挂住，而兰感到自己的四肢越来越沉重。他们最终在一片被灌木包围的空地停下了，兰用最后的精力将地面和小狮子蒸干，升起一小团篝火，而小狮子也知道将雨挡除在外的心灵演绎，这意味他们至少能睡一个干燥暖和的觉。

凌晨四点，几乎没有熬夜习惯的兰廷睡了人生中最晚的一次觉，也是他兽生的第一次觉。

没有枕头，没有床垫，梦里全是枪火、乍现的兽人小队与黑衣人古怪的目光，兰醒了许多次，每一次醒来都能听见胸腔里如同鼓擂般的心跳。

第二天，连绵数月的大雨停了，天空第一次些微地放晴了。

这大概是发生了这么多事情以来，唯一一次的好事情。

而兰几乎是逼着自己一直睡到天亮。当他的生物钟告诉他已经早上九点时，他便再也没法把自己赶进狂乱的梦境。他躺在地上，看着几乎要贴在他脸上睡的小狮子……昨夜的记忆是混乱而模糊的，他的兽化，他骤然提升的灵力相性，突然冒出来的兽人小队，火拼，以及一段长长的山林之路。每一次醒来，兰都有一种错觉，就好像他睁开眼来，看到的还是那个熟悉的天花板，而这一切只是一场短暂而真切的噩梦而已。

兰看着眼前这身体微微起伏的猫科动物。小狮子近得让他的鬃毛几乎都快窜进兰的鼻子里了。兰记得昨晚他睡的可没这么近，差不多和兰隔着一个篝火。兰看不到篝火，大概已经熄灭了，而小狮子之所以离他这么近，原因大概和他为什么老做噩梦是一致的吧。

想到这儿，兰把小狮子轻轻得捞进了怀里。有一说一，小狮子就像一只会呼吸的大号玩偶一样。兰的动作似乎惊动了他。小狮子呢呢喃喃地叫了几声，在兰的怀里转了过来，和兰脸对着脸，眼睛微微睁开了。

“醒啦？”兰轻声问道。

小狮子哼哼地点头，又将身子转了回去。

“再抱会儿……吧。”小狮子带着刚醒之人特有的吐词不清的语调，说道。兰把他往怀里稍稍捞了捞，算是回应。

雨后澄澈的阳光被褥般盖在他俩身上，微烫，而当兰廷能感觉到微烫的时候，他知道，自己的鳞甲此时肯定烫得可以煎鸡蛋了。阳光将小狮子烤出一股特有的尘味，百科上说这股尘味是烤螨虫的味道。这股味道带着他的思绪飞向过往，他想起了小时候晒过的被子，那个时候的他大概根本想不到，自己有朝一日会变成龙兽人的模样在文明的边缘流浪，这让他有些伤感。但他的思绪继续飞行，他也从悲伤中起飞，飞到了老家的田园犬身上，那条大黄身上大概有不少螨虫吧，放在阳光下烤一烤大概也会有小狮子身上这股味道吧。大黄还经常沾上蜱虫，小狮子说不定也沾上了这些东西，等会帮他除除蜱吧。

兰想到蜱虫被热能演绎烤的不知所措的样子，不知为何，他感到一丝奇异的放松感。

他搂着小狮子。这小家伙的体毛绒毛层层叠叠，鬃毛更是狂野的茂盛，就算隔着一层鳞皮，兰都能被他的毛发挠到。小狮子背对着他，兰也不知道小家伙是不是又睡着了，看着这个大号毛绒玩具，想一想他们还要在夏日高温里不知道要走多少路，兰为小家伙的散热捏了一把汗。说不定小狮子一路上都得伸舌头——至少他看非洲的同胞们都是这么对付高温的……

兰的手陷在小狮子的绒毛里，尽管龙的鳞皮让触感降了不止一个档次，但模模糊糊的毛乎乎的手感，还是让他的思绪从大黄身上起飞，继续飞翔，他来到五年前的七月22日，台风边缘的广州，那是他第一次参加兽迷的聚会……他的思绪继续飞翔，又来到七月29日的上海，那里有一场最终与他无缘的聚会；思绪继续腾飞，最终降落在六月26日的匹兹堡，而那里有一场不知道是不是永远和他无缘的盛会。

兰廷挺想知道一件事：那些曾经和他一样幻想着这种**形骸的人们，当他们最终曝光在他们眼前的时候，从他们内心绽放出的心绪，是喜悦，是踌躇，还是叶公好龙一样的悲伤甚至是厌恶？在兰恍若前世的，混迹在兽迷之间的日子里，他透过那些琳琅满目的亚文化作品——从小说到图片再到视频甚至到游戏，曾经恍若神示地窥见过兽迷精神的灵魂。所以，就算他的那些曾经的朋友们对他这样的兽人展露出厌恶乃至仇恨，他一点也不会意外。

毕竟，他们，包括兰廷，一直都是将像他这样的兽人，或者说兽人所存在的世界，当做自己的避风港。他们从来没有机会一窥世界背面的真相，也从来没想过兽人从来就是这个世界的一部分。他相信像他一样的存在一定会打破许多人的幻想，也会有许多人拒绝承认他这副模样。就像当今许许多多次文化一样，兽迷从来就是一种居住在幻想云端的生物。

然而，兰廷已经从云端坠落。

他身为兽迷的自觉，迫使着他质问自己是否真正适格于这副躯体。他质问自己到底有没有能力跨越那些近乎无穷大的壁障。动荡的童年，晦暗的青少年，勉强的成绩，甚至在踢拳队里也是吊车尾——这部分永远是他羞于启齿的部分。就像每一个普通人一样，他背负着自己的过往，而这些过往幽灵一般强迫着他认清自己的极限。然而眼下的情况，已经不再关乎极限，不关乎能力、天赋，仅仅关乎命运。他必须坚信自己的命运不会止步在人类文明的边际线——这不止是坚信，而是真正的未来，他将带着他和小狮子完好无损地脱离苦海，这不是“相信”，这是天命。

兰如同狂信徒一样告诉自己：这是天命。

他看着小狮子一起一伏的身体，似乎慢慢地明白了自己此刻到底应该做些什么……

森林蒸尽，浓郁的草木味从地表升腾起。小狮子伸了一个长长的懒腰，不紧不慢地坐了起来，就好像他们只是在郊游一样。兰没有催促他，甚至兰自己也不着急。今天之后，说不定他们就再也没有这样的安稳觉可睡了。兽人小队袭击了黑衣人，他们也逃掉了，傻子也知道应该在这片区域投入更多力量。也许今天稍晚时分，他们就得面对满山遍野的搜寻队伍。

“饿吗？”

小狮子摇摇头。

和兰廷一样，也是个不喜欢吃早饭的家伙。

“那就走吧。”

老实说，兰也并不知道应该往什么方向前进。他们找到的这个落脚点就隐蔽性来看，非常完美，兰觉得就这样什么准备都不做，就贸然出发是很不稳妥的。他知道这附近有不少玉米田，夏天也正好是玉米成熟的时令。凭借着兽人的感官优势，他们弓着身子在高高的玉米林中穿行。运气不错，他们在田地间找到了一个被遗弃的小化肥口袋，而这片玉米田的主人还没有剩着半边田的玉米还未收获。这些没收的玉米还带着不少的青涩，但他们顾不上玉米的品相。他们装了尽可能多的玉米，也尽可能快地退回了山林。

希望龙和狮子的胃不会对玉米太挑剔——虽然他们并不能算是严格意义上的龙和狮子。

兰打算在今天烤够足以供两天吃的玉米。他们也许会碰到不能生火的状况，而兰也不打算在面对敌人地毯式搜查的时候生啃玉米。他们回到了过夜地点，兰廷开始忙活，小狮子坐在一边，盯着兰廷，嘴嗫嚅着想要说些什么，当他看着兰廷将玉米埋进热灰的时候，似乎是鼓足了勇气，小狮子终于开口了：

“我觉得……我们是不是……“小狮子说的吞吞吐吐的，兰看向了他，“应该回去看看昨天晚上的那个地方？”

昨晚上的那个地方，当然，那个兽人小队和黑衣人发生火拼的地点。现在那个地方不是被警察围了起来，就应该是被黑衣认重兵看守着。那队兽人也许逃脱了，但说实话，希望渺茫。小狮子应该知道这点的，毕竟机枪的咆哮和炸裂夜空的爆炸都几乎要将兰吓破胆了，更别提他。

“你觉得他们死……”小狮子说道，但就像是被某个字卡住了喉咙，倏尔换了个说法，“他们能活下来吗？”

兰一愣，但又继续将玉米埋进热灰里。当然，他知道答案，而小狮子也知道，但他不知道该怎么回答。真相是很简单，而撒谎也可能将他们引入歧途。兰廷不知道自己应不应该站在诚实的那一边。

“我们会活下来的。”最终，兰选择了避开问题。

小狮子看着兰。兰就算不看他，也知道他的眼神里一定充满了疑虑。“真的吗？”小狮子追问着。

“我也以前也算是个神秘学家，”兰一边假装专心地埋玉米，一边答道，“你知道灵媒吗？我是那号人。

“我们一定能逃出这里。”

“我……”小狮子说，声音变小，小得几乎像是呢喃，”……我，我不相信。”

兰本想搜罗出一大堆神秘学名词来自证，但是……兰回想到自己仗仰着那些神秘技艺依旧被黑衣认打得落花流水的情景，改口道：“没骗你。爱信不信。”

就连兰也觉得，自己这时候真有够冷峻的。

“那，”小狮子踌躇地说，“我们能到周围侦查一下吗？”

“真的吗？”兰已经将玉米埋毕，看向小狮子，“如果他们发现了我们，那什么都结束了。”

小狮子双眸垂下，就算再怎么不近人意，兰也知道这是一个危险的讯号。回顾昨夜，小狮子和他的相遇就好像是……小狮子是凭空就从灌木丛中出现的一样。唯一的可能是，小狮子，其实是和那队兽人是一起的。

这也难怪。

“好吧，我们就去那附近侦查一下吧，”兰说道。如果这样能让你放宽心的话。

“之前你一直是和他们一起行动的吧？”兰如是问道。

小狮子点点头。

“他们有教过你什么心灵演绎么？”

“心灵演绎是什么？”

“魔法。”兰回答道，他忘了不是所有兽都像他一样啃过神秘学著作的。

“不多，而且我做的也不好。”

但那也足够了。

趁着煨熟玉米的这段时间，兰尝试着和小狮子共享有关心灵演绎的知识。小狮子转述的心灵演绎十分全面，但大多都是残缺的片段。秘传学的多层多构式世界观和庸常世界观有很大的不同，从未接触过类似知识的人突然遇到灵性大幅提升这类事情是很困惑的。小狮子知道每一个部分，但却不知道如何将其组织成完整的体系。碍于手边没有纸笔，兰只能尽自己最大努力将这些碎片化的知识记在脑海中，尝试将他们组织起来，并形成真正能用的心灵演绎。

而其中最重要的，莫过于能将他们形象隐藏在背景之中的绿色隐形演绎。按照小狮子的说法，这一技艺可以让他们完全隐身。不单单是光学上的不可视——因为技艺设计了认知干涉，除非使用特定设备，不然普通人类根本无法察觉到这些已经将自己从他人认知层面隔绝掉的兽人。

当然，以兰的水平，也只是能将自己隐藏到半透明状态而已。而小狮子，因为对神秘学的那一套一窍不通，能将自己变得稍微暗淡一点就已经很不容易了。

他们在共享知识这件事情上有些太过投入了，当兰从热灰里拨出玉米来的时候，有两根已经非常不幸地变成了碳棒。兰费了不少功夫才让他们两兽都披上了绿色隐形场。这是他们启程前的倒数第二件事情。

而启程前的最后一件事情是……“你叫什么名字？”兰廷问道。

“木栖岚。”

“兰廷。我们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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