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这一晚做的梦明显要比上次少的多,也好得多。
天空层云刚刚染成泼墨蓝的时候,兰廷便醒了。小狮子身上的热气让吻鼻变得有些发烫。几只蚊子从耳旁飞了过去,兰没理它们,这些家伙的小细嘴可没能力叮动龙鳞皮,也对付不了小狮子丰盛的毛发。大概兽化的好处之一,就是能一定程度上不那么怕蚊子了吧。
木栖岚还沉在睡梦里,柴火发出寥寥的噼啪声,群鸟渐渐开始了早间演奏,兰廷搂着小狮子,还不想就这么开启一天的行程。
兰廷接上传心广播,希望能听到些好消息。
“……现在是上午七点十四分,这里是雪苍兰紧急广播电台,下面播报境内灵压与灵境情况……”
灵压与灵境情况?兰觉得听上去好像是另一种形式的天气预报。
“……由于西伯利亚大灵暴的迟缓效应,螺旋塔占领区境内开始出现数量众多的亚空间入口。据相流数据分析,其中百分之八十以上的亚空间确认为灵境。已确认五处森级灵境、两处窟级灵境与一处狱级灵境,其中一处窟级灵境与狱级灵境已确认失控。占领区灵境留存警报提升至橙色,同时发布灵境溢出橙色警报,下面播报已侦测到的灵境坐标,请撤离队伍注意规避……”
就算听不懂那些名词,但兰也清楚这些玩意不可可能是好事情。灵境,这两字让兰联想到了灵暴——这个造成这一切混乱的玩意。这让兰对灵境二字实在难有好感。
小狮子身子一抽,嘴里嗡嗡地说着什么,迷迷糊糊地醒了……
"知道灵境是什么意思吗?”兰廷问道。
“嗯……”刚刚睡醒的木栖岚的声音有些瓮声瓮气,“知道,队长以前讲过,是不好的东西,有很多很多怪物的世界。”
“相比这个世界,他们的世界很小,”木栖岚接着说,“有时候会和这个世界连通,不管的话,怪物就会跑出来。他们在广播灵境的事情吗?”
兰用吻上下蹭了蹭小狮子,让木知道他在点头。
“队长说很多灵境都跑出怪物了,”木说道,“因为雪苍兰会处理灵境,但螺旋塔不会……我们,不会碰上那些东西吧?”
“不会。”兰很果断,“不会。”
人类、螺旋塔,现在还要加上灵境……这一路上可真是精彩纷呈。
“起床了,狮子。”
“起床吧。”
早餐依旧是烤玉米棒子。他们灭掉营火,用土盖住营火的痕迹,踏上今日的旅途。依旧是北上,他们要尽可能远离螺旋塔腹地。播报过位置的灵境还暂时不用担心,但天知道那些没有侦测到的灵境会不会就横在前方……
毕竟,没兽能指望一个已经失去了西中国庇护领地的组织,还能将西部中国的情况侦测得有多全面。
一路上,兰一面给小狮子讲解着心灵演绎知识,一面听广播。
广播没有再用音乐填充空隙时间,转而播送螺旋塔的历史……
“……螺旋塔最早成立日期可追溯到上世纪五十年代,发端于克什米尔地区,由前‘西部追猎’猎兽组织成员加拉瓦·辛赫一手建立……”
“……作为隐秘猎兽组织,螺旋塔成员规模一度达到二十万人之巨,资金体量也和第二名‘西部追猎’拉开两个数量级的距离……“
“……在雪苍兰完成对全球兽人庇护组织的统一之后,螺旋塔也随之销声匿迹……在千禧年元年,四月十一日,雪苍兰保密部首次以官方形式确认螺旋塔集团再度出现,辛赫依旧作为其头目指挥着组织的行动……2017年九月二十二日,雪苍兰针对在大兴安岭群山之中据境自守的螺旋塔残部发动决战……歼灭螺旋塔一万余人……加拉瓦·辛赫本人被消灭于第三轮晨爆轰炸……这场战斗被载入史册,即‘大兴安岭战役’……”
“……但有证据表明,今日螺旋塔的头目可能仍旧是加拉瓦。保密部正在重新评估大兴安岭战役数据的可靠性……”
“……据第三路、第六路撤离队伍的报告,螺旋塔部队编制有类灵境生物。具体情况仍在调查中。螺旋塔在之前的作战中展现了理由不明的强大战力,其能力远超有史以来猎兽组织所能展现出的最高水平,理由尚且不明……”
而后是重播。
时间大概到了中午。兰也不确定,天空暗淡得让人很难分清楚具体时间。阴蒙蒙的阳光让依靠影子分辨方向的方法变得不太好使。天气变得有些糟糕,层云破絮一样堆叠在头顶上,阵风在树林阴阳怪气地嚎叫。仿佛有道黑纱垂下,远离文明的山道渐渐变得阴森。气氛幽蓝而迷蒙,让兰廷不禁回想起兽化的那天下午……
他希望这不是个坏兆头。
午饭是冰冷的烤玉米。正午,兰和木冒险靠近人类高速公路,靠里程牌勉强弄清自己的方位。其实弄不弄清楚都没关系,兰廷的计划也就只是——不断北上。
虽然不知道终点在什么地方……
而看不清重点的旅途,总是显得异常漫长而痛苦。兰廷的身体吃得住长途跋涉,也经得住长时间不饮水,小狮子也不差。但是,兰廷感觉他们如同漂流在文明**中的救生筏,丰饶大海里的孤岛,即便双眼将地平线凿破凿碎,也依旧望不见彼岸。这个日子也许有尽头,也许没有,也许兰的生命已经进入了倒计时而他并不自知。灵境、螺旋塔,以及被抛在身后的那个家,他不知道还有多久才能终点,也不知道能不能抵达兽人的应允之地。
天气开始变得晦暗。破絮似的云发乌,发黑,像大团铁线虫一样盘绕,纠缠。有灵暴的教训,兰对恶劣的天气很警觉。他边走边仔细地探查周遭灵压——没有异常。这只是很正常的阴天。只是,是兰廷感觉不止如此……在灰蒙蒙发蓝的世界深处,仿佛有什么东西被改变了。像是因果律,像是世界叙事,大地仿佛活了过来,撑开惨白而空洞的眼眸,细碎而恶毒地诅咒在它之上的一切,仿佛从今往后,所有的慈悲将被恶意相报,所有的眷恋将以断绝终结,所有思念将由生死隔断。
远边一柱浓烟将世界割成两半。兰看到,那是一起高速路上的连环车祸。警示灯在灰蓝世界里很显眼。这一切让兰感到有些反胃。
“我不喜欢这种氛围。”突然的,小狮子打破了沉寂。
“我也不喜欢,走快些吧。”
毕竟在兰的认知里,只要走得快些,就能早一点摆脱这仿佛世界底层逻辑被扭曲的感觉。
时间进入下午,天空晦暗得像是一堵广袤无垠的石灰平板,全方位地压在头顶上。风冷了起来,兰廷用树枝和彩布做了一把雨伞,乡土极简风格,只能勉强罩住木栖岚。
未几,游丝似的雨幕就盖住了整个山林。
雨幕让能见度变得很糟糕。即便是兽人的目力也有些难以应对。树木交错,灌木曳动,恍若被幢幢鬼影包围。不一会儿,木栖岚就来抱住了兰的手臂。而兰的心里也在发毛。也许只是脑袋在和他们开小玩笑,但也许是周围真的有不对劲的东西。
兰廷曾在神秘学典籍上通览过从附身催眠到区域闹鬼的所有内容,所以他知道,如果这里真的发生了什么,那一定不可能是那些超自然知识所能解释的了的。他只是希望这不要是周围有灵境的征兆。
在阴森氛围还没有现在这么窒息的时候,木栖岚说到过灵境的一些特征。
在那些因为体量过小而无法形成系统的自然法则的亚空间里,凶险、恐怖、难以用常理度之景象、精神污染与来历不明的恐惧是它们的基调。灵境评级越高,这些特征也往往更为明显……
螺旋塔那些小枪小炮,在灵境面前也恐怕根本不够看。灵境,时下绝对是他们最不想碰到的东西……
幽蓝深邃的光线紧紧掐着兰和木的喉咙。糟糕的能见度让呼吸声都显得危险,仿佛不远的灌木后就藏着从梦魇里钻出来的鬼怪。兰不知道他们在这压抑的氛围里穿行了多久,也不知道他们还要在被这种氛围包裹多久。偶有鸟叫穿破死寂,但又戛然而止,仿佛鸟儿在陡然间意识到自己做了错事。
但万幸,一路无事。
虽然周围的气氛好像在无时无刻不在他们耳边低语,说下一秒,厄运就要降临在他们头上。
这无疑是兰一生中碰到的最恶心的阴雨天。
而木栖岚的肠胃里已经有些翻涌了。
雪苍兰电台刚刚播报过,现在是下午四时,距离应该扎营生火还有一段时间。阴云密布的天穹还惨淡地亮着,雾一样的光线经过树林搅拌,撒到地上时已经稀烂一滩,影子越来越模糊,方向也越来越难辨别。如果他们还要继续走下去,那就必须承担弄错方向的风险。
而兰不打算承担这种没有意义的风险。所以,该扎营了。
选一处靠近溪流的空地扎营吧——如果附近有溪流的话。
兰廷这么想着,正要告知木栖岚一声,但小狮子似乎看到了什么,突然拽住了他的手,石块一般锚在原地。兰纳闷地看了小狮子一眼,顺着木的视线看了过去……
是人影!在不远处的低洼的草地上歇息着。树干和灌木让他们和背景融为一体,在光线如此糟糕的林地里,他们要是继续往前走的话,铁定会迎面撞上这些家伙!
兰和木眼睛直直地盯着那些人的一举一动,缓缓蹲下,披上绿色隐形演绎……
林间雨雾渐渐散去一些,让他们能更好地看清那些挡在他们面前的人类。兰看到了熟悉的黑色制服……那不是人类,是螺旋塔!
螺旋塔在兰的潜意识里已经不能算作人类了。以狩猎同为人类的兽人为生的人,实在很难用“人”来称呼。
而在他们当中,还有一个难以言表的形体。人类的体型,周遭弥散着似有似无的黑气……出于某种未知的原因,它的形象就好在兰的视网膜上打上了一层模糊。不论兰将它旁边的黑衣人,甚至是它身后的景物看得如何纤毫毕露,它的形象依旧糊成一团。
这模糊有让兰有一种非常不好的感觉。即便是整个兽掉进冰窖,也不可能有这样仿佛半边心脏都被冻掉的感受。
直觉告诉他,这模糊并不是什么邪恶的东西,恰恰相反,模糊保护了他。为了保护认知,他的身体,或者应该说是他身体的更高存在,本能地采取了行动,以模糊化的方式防止他不会在窥见那怪物的一瞬间晕死过去。
木栖岚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前方,兰希望他没强行打破模糊。
兰用嘴型给木栖岚说道:“别看那个东西。”
木于是直勾勾地盯着地面看。
在那形体旁边的几个螺旋塔猎兽人,不知道为何,竟然能在那样的形体旁边泰然自若。这些家伙是习惯了,还是用某种方式保护了自己,或是干脆已经被恐惧俘虏,而这只是回光返照一般的表象?而且,那东西是什么?螺旋塔又怎么会和这种东西扯上关系??
但现在,可没空闲时间来琢磨这些事情。现在的当务之急只有一件事情——绕开他们,不被发现地迅速远离他们,越快越好!
在此之前,兰需要做些准备来保护好他和小狮子的认知。如果他们被发现而必须面对那个形体的话,那也至少要保证他们不会在强烈的压力之下直接晕死过去……认知保护。兰以前在冥想时时常做类似的工作,来确保不会被高位世界的灵体侵犯。但这是他头一次用兽人形体进行这种心灵演绎,效果也许不会有多好,但再小的保护也是保护。
构建视效,心灵演绎……精微的圆环结构在眼前显现,而他的认知正在被一层保护膜所覆盖。
然而,兰在不知不觉中,触发了他最不想触发的身体反射……
随着认知得到演绎的保护,高层位的身体似乎也认为认知已经不再需要模糊保护了。
于是,模糊消失了。
于是,决堤了……
恍惚之间,兰在站在一堵高耸入云的黑水之墙面前,重力驾驭着亿万吨漆黑的液体向他垮塌奔涌而来。黑海还未吞噬掉他的认知之前,他窥见了那怪物的真容。高高的形骸,微驼地佝偻着,委身于难以分辨出原本颜色的大斗篷下,脸藏在黑影之下。但不知道为何,他的意识又好像穿过了那层破布,触碰到了它铁青,健壮而寒彻骨髓的肢体,顺着蜿蜒而扭曲的褶皱与纹路,仿佛是在鼻尖对鼻尖般的距离,兰将它被称之为“面部”的东西收入眼底……
而后,黑海之潮吞掉了他的认知。万物落下黑幕,无名的恐惧紧紧攥住他,他的身体铁锚一样沉入大地之海,而他的意识向上漂浮,在浑浊的黑水中窜行翻滚。恍惚之中,他好像被同时拖进了无数个世界线,在那些闪烁的晦暗命运里,他被那怪物捉住,看着它像扭断鸡翅膀一样将他的手臂扭脱两周,连根扯断,或是将腿反向一撇,而后扯开来,爬动着血管的肌腱无力地垂在皮肤下。那怪物在大快朵颐,而他是它的盘中美食……
他最后一点仅存的意识,就着那些朦胧的神秘学知识,驱动着他做出最后的反抗,以他最熟悉的方式——集中式的冥想。用意志力强行将这些景象扳回正轨,依靠内在之火的视效燃尽黑色之海,焚尽万千世界线的昏暗之景,让那一层薄薄的认知保护发挥它应有的作用。
身体上浮,认知下沉,回归现实。他的双眼再度明亮……如同即将溺死在水下之人终于吸到第一口新鲜空气,他从那恐怖的幻象惊醒。
尽管恐惧已经离去,但心脏依旧几乎要撞破肋骨,浑身疼痛难忍,就好像他被扯碎成了无数块,而后又被拼了回来一样。
兰喘着粗气,仿佛刚刚历经一场空前绝后的大逃亡。
“你没事吧?”小狮子的声音传进他的耳朵里。
“没事……”兰的声音几乎小得连自己都听不到。
他抬头望过去,那群螺旋塔已经不见了踪影。而他也在恐惧中翻涌的那段时间里跪在了地上。小狮子搀扶着他站了起来。他倚靠在树上,脑海里仍旧充斥着那些恐怖的景象。
“你看到了吗?”小狮子怯怯地问。
兰点点头。
“你看到了吗?”兰反问道。
“没有。”木栖岚答道。
没看到就好。他如是想到……
“能问下……”小狮子看着他,小心翼翼地问,“那是什么东西吗?”
恍若那怪物的面庞在眼前再度出现,兰心一紧。
“一个披着破布斗篷的怪物,长得……有点像高个的没脸哥布林。”兰倾尽自己所能地轻描淡写表达了出来。虽然他自己很清楚,那玩意绝对不可能是某个高个哥布林那么简单……
“那个模糊,你也有吗?”小狮子继续提问。
兰只是点头。
“那个模糊,让我很难受。”小狮子说道。
“别想那么多了,”兰的力气稍稍恢复了些,说道,“先找个地方扎营吧。”
小狮子只是默然地点点头,上来挽住了他的手。
而兰廷,牵着木栖岚,顶着将他们团团包裹的阴森氛围,望目力所及之处树木最茂密的地方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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