晦暗的晴空,越来越沉重的身体,兰廷奋力伸着脖颈保持着飞行姿势,但就像神经被一根一根从肌肉中抽离,他的身体越来越不像是属于自己的。他看着渐行渐近的薄云反射着耀眼阳光,如此耀眼,堪比超新星的光辉,他怀疑这一切并不是真实的。
身边的战龙用心灵施动架着他,确保他不会掉下天空,摔得粉碎。
他们即将抵达区级大厦,他们即将进入雪苍兰的世界,他们即将从噩梦里醒来。
但为什么,兰廷自己却在渐渐睡去?
哦,他想起来了,那场混乱,那个声音。那个不祥的男声用“传动齿”来称呼他,然后他的意识就变得不正常。传动齿?什么是传动齿?把兽呼作齿轮,这是在骂他吗?兰不记得自己和什么高深莫测的存在有过过节,他也很难想象自己平凡的过去中能和那般存在有什么交集……是那人认错了吗?如果真是那样,那这家伙可真是个白痴。
但如果真是那样,他的性命也要结束在一个白痴手上了……
这股侵袭他身体的力量,不是什么麻醉针剂,也不是什么神秘学范畴的诅咒,这可不是简简单单点燃内在之火,单靠冥想就能撑过去的东西。兰能看见,他的灵魂火焰熄灭了,没有火光的内在视效化作一团黑暗,他的生命熄灭了,变成一团死灰。他周围的时间正在加速,这意味着他的意识正在停摆。在一团混乱里,他看到他们着陆了。他看到一群兽大喊大嚷着什么,感觉到自己被什么东西扔上了担架,然后……
咔擦一声,万籁俱寂。
就像他只是坐在电影院里观看着兽生的最后时刻,在一切化归黑暗的一刹那,他陡然被电影幕布弹了出来,从主演变成了看客。
电影结束。电影院的灯光没有亮起,而荧幕已经熄灭。他坐在影院中央,他站在影院的中央,他睡在影院的中央,也许是在影院的角落,也许是在影院的地下,也许是在影院之上。姿势的概念在这里逐渐实效,空间的概念在这里逐渐失效。虚无与黑暗注满了影院,强酸一样溶解了空间,溶解了他的身体。他被虚无包围,他是虚无的一部分,只有意识像真金一样,在酸性的黑暗里依旧闪耀。
他问自己,他是死了吗?
这里就是死后的世界?
他接下来应该做什么?
在无垠的黑暗里保持思考,这就是他需要做的唯一事吗?
除了思考,他又能做什么呢?
尝试着突破这片黑暗,去感知自己在现世的残影吗?
时间已经流逝了多少?他在现世的躯体,现在已经开始腐烂了吗?
这里的一切,都只是发生在一具腐烂的驱壳中吗?
待到他的大脑被时间蚕食殆尽,他的灵魂,他的所在,又将去向何方?
所以,他现在除了用弥留在世的时光思考之外,什么也做不了吗?
待到颅内电流消逝,他的这一生所经历的一切,从出生到童年,从少年到青年,直到兽化与死亡,所有的思绪、意念,所憎恨的,所热爱的,所遗忘的,都将融进宇宙的一,从而化归为零吗?
距离他的归零,还有多少时间?
他的思维感受着强酸的虚无。他惊讶地发现,自己竟然不觉得悲怆,大概是因为大脑已经失去了悲伤的功能。
大概距离他的归零,已经时间不多了。
那就用最后的时间,让思维好好活动活动吧。
他打算用这一捧沙的时间,思考思考,他是谁。
是的,他选择了唯心哲学的三大问之一,我是谁。
抛却了所有的,他在悠久的人生中最喜欢思考的那些浮泛泡沫,他问自己,他是谁。
他从未接受过任何哲学训练,唯一阅读过的哲学材料,也只是卡巴拉中的那些只言片语,而他现在竟然要用这么短暂的时间来回答唯心的三大终极问题之一,我是谁?
真是,有意思。
但时间正从指缝中漏下,他快没时间了。
所以,他是谁?
不不不,不是在问姓名。姓名只是个指代符号,也许在某些公共场合,或者某些神秘仪式中有它的意义,但是,不,这个问题的答案不是一个“代词”。
所以,他是谁?
不不不,也不是在问家谱,不是在问人际关系。每个人都能轻易地说出与父母的关系,与朋友的关系,与爱人的关系。亲情、友情、爱情,这是人世间伟大的存在,但不是本质的存在。这个问题的答案不是“一段感情”。
所以,到底,他是谁?
是兽迷?!
哇哦,都到生命的最后关头了,这个回答,可真是,专业。
那要不,你来赐教一二?
……
所以,你打算把一个亚文化当做自己的生命本质?没人说不行,那就那样吧,是兽迷,我们权当这是回答这个问题的大前提,但是,这个代指特定团体的名词不是答案。请继续。
我不知道。
哇哦,你用生命的最后关头表演了一次完美的放弃。
我不知道,我是,龙?
你还真是,忠于肉体……确定吗,这个病急乱投医的字,就是你的最终答案?
加上兽迷,这就是我的答案。
你甚至不知道兽迷的内核是什么,龙的本质是什么。
但这就是你的答案。
果然,以你的阅历,你的觉悟,你的学识,是根本不可能回答这种级别的问题的。
但是……
这就是你的答案。
酸性的黑暗溶解了心智的声音,渐渐地,思考也变成一件奢侈之事。忽然,一道光照进虚空里,这让兰忽然发现自己竟然还享有视觉。他循着光亮看去,但见一轮黑日高高悬挂在当空之中,发散出不祥的橘光。他听到黑暗中有什么像齿轮一样的东西在隆隆转动,他感觉无底的深渊里有无边的恐惧在上涌,他看到黑日在徐徐向他逼近。
如果黑日是一道门,那门后不像是天堂。
如果黑日要将他吞噬,那他什么也做不了。
强酸的虚空也许不能对付真金的思维,但黑色太阳的高温能。
这也许是结束,这也许是终末。
黑暗与虚空陡然变成一道狭长的隧道,而他拥塞其中,如箭穿过。
黑日熄灭,白光乍现。
这也许是开始……
随着身体一颤,他的感知在一个未知的驱壳中扎根。什么奇怪的东西和他产生了链接,一串莫名其妙的数字将他托着,托进现实。他听到寂静里传出哔哔地一声,而后一个女人的声音回荡在空间里:
“九号床,转换完毕,启动权限转交程序。”
权限转交程序?什么东西需要转交权限?
然后,他听到了一个声音在他身体里说话了——确切来说不是一个“声音”,那东西就像在自言自语时自己对自己说的话那样。他能感知到“他”的意思,但并没有实际的声音从胸腔或者别的什么地方发出来。
那声音说:“CPU最高权限,转交完成。”
兰感觉自己脑袋清醒了不少。
那声音又说:“副脑最高权限,转交完成。”
什么叫……副脑?
那声音不等兰反应过来,它接着说道:“剩余头部最高权限,转交完成。开始移交躯干权限”
兰猛然睁开双眼。他在听到女声时就想这么干了,可奈何那时候眼皮简直就像被胶带缠着一样。他转动眼珠子四下打量,这是一个幽暗的房间,他躺在一张像是CT机一样的床上。他能隐隐看见自己的脚,看起来不像是由细胞所构成的。
接下来,那声音噼里啪啦说了一大串专有名词,并在每个专有名词后都加上“最高权限,转交完成”。这让兰联想到他小时候安装游戏时喜欢点开“详细信息”,看着那一大串"clothes""map"之类的文件名哗啦啦地显示出来。现在的兰就和那个时候差不多,他知道这会儿转交的是手的权限,那会儿转交的是腿的权限,但具体是怎么回事,天知道。
“……最高权限转交完毕。”在连珠炮一样念完一大堆名词之后,他体内的声音终于歇菜了。
而兰也终于获得这副身体的使用权。
他试着换个卧姿,但是,不行,他的手和脚被固定住了。他尝试看了看自己的身体。他可不记得自己身上有这么多“细节”,更不记得自己的两肋有能发光的条纹。虽然很难相信,但他现在。
应该是个机器人了。
或者应该叫机器兽?
兰廷记得他在逃亡途中见过一个机器兽,那家伙是这么称呼自己的种族来着?
“机兽”?
似乎是这样。
“释放固定装置。”空灵的女声回荡在空间之中。
噗嗤一声,就像气阀打开的声音,兰廷的四肢解除了禁锢。他迫不及待地爬了起来,借着从床里发出的白色荧光,检查着这副新身体。与此同时,床翘起来半截,差点让他失去平衡。
一个显示屏支棱起机械臂,凑了过来。上面显示出一个极简风格的……猫脸?
I w I
——或者随便什么动物的脸吧。重要的是,这个显示屏说话了。
“尼嚎!”I w I
它的语气俏皮得让语调有些走样。不过没大碍,它说的话会以字幕的形式显示在它的脸下面。
“窝系玉凸煮喝!”O w O
玉兔主核。
“泥已精丸成了肉鸡砖环,陷在是一只萌呆呆机受啦!”Q w Q
肉机转换。
“陷在,窝要宣布泥的型号!”I v I
“泥的型号似!”O v O
“SS.M2D1!“Q w Q
“Super Server. Middel 2 Dragon 1,确切来说。”I w I
“现在的时间是2019年11月15日下午四点五十三分,你已经在昏迷状态中度过了两个多月,”玉兔主核看来也能用正常的语调说话,“下面向你展示身体详细信息,如果有疑问的话请尽管问吧。”
显示屏上的猫脸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大串图表,上面刻着艰深晦涩的型号名称与解剖图。兰本以为自己会像以前一样被工学克制,但内存配合视觉输入功能,他竟然很快就将这些东西一股脑塞进记忆里。
感觉就像有了个随身速记员。
“如果对上面的概念不明白的话,请使用搜索引擎,”主核道,“网络标识请认准玉兔,请不要接入未知网络,谨防感染风险。”
搜索?接入网络?怎么接入?兰廷完全不明白,他眼前根本没有任何UI可供交互。
但这时,一个提示框在他视网膜前弹了出来,上面陈列着可接入网络。这些网络名称都带着YUTU前缀,末尾紧跟着像兔子耳朵的标志。这应该就是玉兔网络吧。
他随意地接入一个,而后搜索栏呼了出来。搜索栏上方闪耀着“玉兔文库”四个字。他尝试着输入几个关键名词后,相关信息就瀑布般涌现,加上内化记忆功能,信息消化十分迅速简单。
作为机兽,严格来说,以往很多肉体有的功能,对现在的他而言是毫无用处。他能直接补充相能、电能,甚至只要愿意,补充核能也是可行的。也就是说,玉兔完全没有必要为他内建包括味觉在内的消化系统。而在消化系统,尤其是在消化系统末端,玉兔也采取了一不做二不休的态度。
他看着自己的配件表,有一种有谁把电脑装机表和成人用品清单复制到同一个word里的错觉。
这还真是……没必要。
“看完了?”玉兔主核狡黠地朝他眨眨眼,兰吃惊于这个极简风的脸竟然还能做到这种表情……
兰点点头。
“嗯,看完了就好,”主核道,“老实说,你还真是安静呢。绝大多数前碳基生命看到‘那些’配件的时候,表情可精彩了。”
“但是,”兰开口说,他顿了顿,因为这还是他第一次听到这个身体发出的声音,“这些……真的有必要吗?”
“嚯嚯嚯,小老弟,我向你保证,绝对有必要,”这张显示屏脸的表情还真是丰富,“你要知道,如果你以后打算以机兽的形态度过余生,那你就必须要学会像医学家一样正视自己身体的每一个角落。如果机兽们连这点都做不到,那我估计一个世纪前我们就灭绝了。”
“灭绝了?”兰有些疑惑。
“你不会真的以为机兽们都是批量生产出来的吧?”主核嘴角一扬,“不不不,拥有独立意识的机兽都是有独一无二的,我们管这叫做独特型号机兽。你的型号就是你的身份证,明白吗?而诞生独特型号机兽也只有两种途径,一是肉机转换,意思是让生物存在转换为机器存在——也就是机兽;二就是通过繁衍程序。所以,这很有必要。”
“这还真是,”兰检索着他的词汇,说,“忠于欲望。”
“灵魂富有感知,感知会诞生欲望。”主核的语调突然严肃起来,让兰忽地一愣。
“哈哈,抱歉抱歉。这句话是我胡诌的,请不要往心里去。比起这些,你还有其他的什么疑惑吗?”
兰点点头。“所以,”兰停顿了一下,似乎想让这个发问显得更加正式,“现在我是,机兽了吗?”
“是的,机兽。SS.M2D1,独特型号机兽,内建有纳米机械厂,注意补充能量和物质,基本上不用往检修站跑,比你原来的肉身还要耐用。”
“那……”兰试图理清眼下的状况,“我原来的肉体,现在怎么样了?”
“呐,这个嘛,”I _ I,“你还记得陷入昏迷之前的事情吗?”
兰廷点了下头。
“是诅咒,相当强大的,能崩解现实的诅咒,让你原来的身体不再适合灵魂栖息,”主核道,“好吧,我还是明说吧,你原来的身体已经化为一团灰烬了,我们甚至没能把你的基因抢救出来。如果能取得基因的话,你应该还能做一个碳基生命。毕竟,肉机转换争议还是蛮大的。”
“所以,那是一个诅咒?”
“没错,诅咒,相当超乎常理的诅咒。把负责抢救的医生们都吓呆了。如果他们晚三分钟把你送到这儿来,现在你恐怕已经归于虚无。”
兰廷想到了那轮黑日。如果他还有胃的话,那现在他现在肚子一定很难受……
“抱歉,希望你能接受这一切。”
“没关系,”兰摇摇头,“毕竟都结束了。”
“是呀,都结束了,”I w I,“还有其他问题吗?”
兰试探性地戳了戳自己的腰,意外的,很有肉感。他问:“这一幅身体要花不少钱吧?”
“当然啦,我们玉兔给雪苍兰开出的肉机转换价格是,三十万购买力一次,相当于一个普通的保密部干员两年的工资,”I v I,“不过咧,你的情况相当特殊,所以免去了大部分的费用,剩余的部分由雪苍兰的灾害保险免了。”
“所以,基本就是免费咯?”
“本体免费,是的。”显示屏上下摆动,应该是在点头。
“听起来,我运气还不错?”
“嗯呢,不过,配件的费用要自己承担哦。”
“附件的费用是?”兰试探地问,忐忑得像是在手游抽卡。
“三万购买力。”
三万购买力?由于货币单位不是人民币,所以他也说不清自己是应该高兴还是应该悲伤。
“三万购买力,”玉兔主核道,“分期付款,每月五千,六个月付清,雪苍兰对新生兽人头两年每个月会有三千购买力的补助,所以负担并不大。”
“那也就意味着我必须得找份工作才行了。”兰不确定自己在人类世界学的那些东西能在兽人社会发挥作用。
“这个你不用担心啦,”主核宽慰道,“你只要对雪苍兰有那么一丢丢的了解,你就知道自己现在大担忧是多么的没必要。但这些就是糖糖和木栖岚的功课咯,他们应该快到了。”
对啊!木栖岚!“木栖岚这两个月来都待在这边吗?”
“是啊,这一个月他都在这儿学习呀训练呀什么的,临时监护人是糖糖,”主核说,“很靠谱一个机兽大姐姐,等你见到她就明白了。不过比起这些,我还是先要告诉你一些很重要的事情,听好了!上次有个家伙因为这事差点把命给送了。”
兰竖起耳朵听着,字面意思的竖起耳朵。
“首先的首先,重中之重,除非你考到了AOMA小达人级位,并且获得玉兔主机许可,否则擅自修改自己的底层程序是重罪,而且是非常危险的行为。简而言之就是绝对不要root自己,明白了吗?”显示屏上的脸看起来很严肃。
“明白了。”
“很好。修改底层程序这种行为不仅极易违反伦理,而且很容易导致非常……不好的后果。想象一个家伙想要通过这种行为获得无限**,结果误触了无法结束的恐怖游戏进程,你就明白了。好的,下一个。”
“除了你的型号所能提供的配件之外,玉兔主机提供兼容型的配件。选购安装配件的时候请认清配件相关信息,毕竟是要装到自己身上的东西。另外呢,私自制造和改装配件是违法的,而且很危险,极度危险,所以不要在这种事情上心存侥幸。玉兔主核的研发能力是非常厉害的,除非你的脑容量是十几个无量大数字节,否则,请不要尝试和玉兔主机的研发力一较高下。”
“最后一个,每一只独特型号机兽的型号都是会迭代的,每一只独特型号机兽都会有一条独特的研发线。玉兔主机会为每个独特型号机兽分配思维总量用于机体研发,按照初始研发速度,平均七年会迭代一次。通过消费功绩点可以换得更多的思维总量,来加速研发速度。机体迭代产生的费用平均在2300购买力,所以钱的问题基本不用担心,就是这样。”
“等一下,”兰有些消化不过来,“功绩点是什么?”
“量化一个人的贡献的数值,具体计算方式请通过搜索引擎自行查阅,”玉兔主核说道,“噢,看起来小狮子已经快到了,就这样吧,晚些时候我会将一份须知手册发送给你,记得让你的CPU去查收喔。开灯吧!”
显示屏话音刚落,灯光便渐渐亮起,照亮了整个空间。一串渐行渐近的脚步声从门外传来。随着气动门噗嗤一声打开,一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在门口。
哦!是木栖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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