桦小时候,咱家对她的要求就是最高的。
要求她把字写得漂漂亮亮的,要求她能对课本上的背诵篇目倒背如流,要求她每一次测试都要是全班第一。
孩子她妈更甚,虽然平日里奔波劳苦,关注桦的时间就甚少,但分数却是无论如何都会盯着的,但凡桦拿着没有100分的考卷回家,便要遭受一次数落。
桦的学习也很刻苦,克服了很多的困难,至少在我看来,已经是相当优秀了。
孩子他妈一直以来比我管教得严格,什么兴趣、家务这些都是严格把关,能不做的就不让桦去做,恋爱这些当然就更不行了。
印象中,桦没有朋友,不过以前咱们也都不懂,所以总认为朋友根本没有学习重要。
桦上高二那年,一天晚上她一脸疲惫地和我说,跟上学习节奏太吃力了,班里的同学都吃一种药片,对集中精神、提高成绩很有帮助。
『无梦药』,托朋友带回来的药品上,只写着这么三个大字。
『梦境是无用的作息方式』,朋友跟我这么解释道。
所以消灭梦境,高效睡眠,事半功倍,万事大吉。
刚开始药片的效果很好,桦平日在家里都神采奕奕的,做作业的效率也提高了不少,成绩倒没什么变动——毕竟一直都是班级第一,只不过我和孩子她妈见了她的样子,放心了许多。
不过不久,这药的副作用就来了。
桦晚上学习完了,也不睡觉,一遍一遍地刷着厕所,刺耳的声音吵得我和孩子她妈都睡不着。
当孩子她妈训她的时候,她突然就哭出来,说我睡不着,总想找些事做做。
后来孩子她妈实在受不了了,就买了针线,让她睡不着的时候学着织衣服。
结果还真让她织出了好几件,五彩斑斓的,好像桦一直有着这样的天赋似的。
后来我们才想起是不是药的问题,就给她停了药,药瓶也直接扔进了垃圾桶。
结果这一停不要紧,桦就昏过去了,到医院里抢救了一天一夜才醒过来。
『抱歉打断一下您,』陆晨举手示意道,『她遇到过一个叫明的病友吗?』
遇到过。
两个人年龄相仿,便迅速熟络起来,他们具体说了些什么我倒不清楚,出院的时候他们还约定着要相互联系的。
那个时候孩子她妈就板着脸过来,打了桦一巴掌,把联系方式给撕碎了。
『撕碎了?』魏苏着急地大喊了一声,『那......那杼桦有在问道联系方式吗?』
这个我就不知道了。
那时候我就在想,给她一些选择或许也不是坏事,毕竟我和孩子她妈也慢慢老了,以后还是要她自己管教自己。
不过我倒拗不过孩子她妈,所以也没有再想下去。
没想到桦这孩子突然就倔了起来,竟然偷偷背着我们又买了一瓶。
结果现在衣柜里还叠满了她那时候织的各种衣服,鲜艳而让人不寒而栗,我也不止一次劝她把这些衣服扔了,但她没听。
这次她没有停药,但不知道为什么,又一次昏迷了过去,住进了医院。
桦住进的是单人间,医生强烈建议了留院观察,孩子她妈每天晚上下班会来看看,她也不容易,便留着我在这里看着。
每天盯着仪器在那里滴滴滴地响,就像是有赶不走的蜜蜂不停叮咬着我的心——我那个心痛啊!所以我也倔了这么一回——
我和孩子她妈离婚了,等桦醒过来,出院了,就搬出去住,也不限着她做什么,开开心心就好。
本来按班主任的估计,说桦考上京畿大学是没问题的,但桦来到的广海工学院,又未尝不是一件幸运的事情呢?
桦一路成长过来,受到的压力太大了,所以这次我一得知到情况就赶过来了,怕这孩子又压力太大,服了那些不该服的药物......
『不会的哦,』莫茜浅笑着望向这个面带忧虑的父亲,『至少从她的舍友反应来看,一切正常哦~』
『您也清楚,服用那些药物以后会有什么异常表现吧,她舍友不可能留意不到的。』卞英伦安慰道。
『所以有些什么想法吗?』等花祝的父亲进入病房后,站在门外的魏苏给陆晨一个询问的眼神。
『学校外面,或许根本就没有下雨,』卞英伦毫不犹豫地说道,『如果按照异闻来处理,包括我们之前看到的凶杀在内,那些都只是幻象。』
窗外依旧是滂沱大雨,但诡异的是,没有一个人撑起雨伞,他们都旁若无物地在街道上来来往往,或许就是强有力的佐证吧。
这么说来,或许他们看到的明信片,也是根本不存在的事物。
花祝或许,一直只是和她自己交流罢了。
『那这些幻象来自于哪里呢?』魏苏问道。
毫无疑问,来自花祝的梦境。
被杀死的梦境,就在现实里呈现。
梦境里溢出的东西,就由真正关心她的人承担。
在这个尚在探索世界的少女心中,才真正有了离别,有了死亡,有了狂风暴雨。
『但这是不对的。』陆晨摇摇头,『我是指逃避这件事。』
『逃避?』
对,逃避。
将近二十年的管教,花祝她没有拥有过兴趣,没有喜爱的炽热情感,除了学习,她丧失了对这个世界的一切认知。
那么在了解到这个世界的时候,为什么花祝还会继续昏迷?
无疑在花祝的认知中,存在着两个世界。
一个世界拥有着未知、可爱与可恨的所有,而另一个世界,只有她感受到的一切可爱之处。
而可恨与未知,她留在了这个世界。
『所以,我要打碎她的另一个世界,然后再把她的梦境,真正地还给她。』陆晨是这么总结眼下的一切的。
所以,一刻不停地,陆晨冲出了医院。
外面积水的高度已经到达了他胸口的地方,但正是如此——!
他毫不犹豫地沉入水底,如同相应他的存在,周围的水流拥抱着他,刺骨却意外地充满实感。
像是抱着一个肌肤冰凉的少女,自己的温度,也在其中不断交融、消逝。
......
『睡得还好吗?』
迷迷糊糊之中,一个似曾相识的声音在耳边响了起来。
『呜......你是?明?』
她缓缓睁开双眼,眼前这个男生虽然相貌平平,但似曾相识。
『嗯,我回来了。』
『明......明!』她的身体止不住地颤抖着,翻身下床,一下子便钻进了这个男生的怀抱,像是小猫咪一般,轻蹭着他胸前的温暖。
男生身体微微一僵,抚摸起她柔和的长发:『雨停了以后,带我到处走走吧。』
『嗯。』她柔声答应着。
夏天的雨,不如冬天一般冷冽,也不如春天一般缠绵,雨停之后,清凉舒畅的空气就渗透到了全身的每一个毛孔。
镇子里尚在开门的店家不多,但门户前的街灯都是亮着的,仿佛在许诺着明日阳光将会如期而至。
他们连伞都没带,就这么走到了街上。
周遭开店的是一些夜宵的小摊,烤串滋啦滋啦地在火炉上冒着油,走进便能感受到一阵刺激食欲的燥热。
不一会儿,两人腹中一阵温暖与满足。
『走吧。』男生轻轻拉住了她的小臂,他的手冰凉冰凉的。
『嗯。』她也不知道会被男生带到哪里去,虽然她应该从很久开始,便这么信任他了,但是这次,心底里还是埋藏了一份无来由的不安。
远离小镇灯火的时候,他们没有停下脚步。
回到山顶的住处时,他们没有停下脚步。
走到正在涨潮的海边,海水轻轻拍打两人的脚踝时,他们没有停下脚步。
男生拉着她,向海的中心走去。
『我们......我们这是要去哪?』海水慢慢淹没了她,恐惧也慢慢淹没了她。
『回去。』
『回去......不是走反方向了吗?』
『没有走反,』男生扭头,月光下隐隐约约闪烁着他的脸部轮廓,『是你一直走反方向了。』
她还没来得及反应,男生就紧抱着她,沉入了海底。
我要死了?
她不禁这么想着,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离开这个世界。
明明,明明我在这里过的很好啊!
但她的视线已经模糊了,关于小镇的记忆,关于丛林的记忆,关于庙宇的记忆,甚至关于海的记忆,那些脑中的场景都被慢慢剥离,最终只剩下了抽象的文字,像是无根浮萍一样飘散在她脑中。
她努力回想着那个叫『明』的男生的模样,但在思考到的一瞬间,那个模样,并不与这个此刻紧抱她的男生重合,也不与之前陪她一起在这里生活的男生重合。
那是一个完全陌生的脸庞,流着泪,双眼紧闭。
『明!明!』她不自觉地喊了一句,但在下一刻,撕心裂肺的感觉便源源不断地袭来,『你怎么了?』
然后一些词语,就在她面前绽放开来。
『痛苦』、『无助』、『自卑』、『孤独』......
每一个词汇在她面前变得清晰的时候,她便止不住地颤抖,泪滴也止不住地落下,但她的手,却依旧伸了出去接住了它们。
因为它们,也是她世界里的一部分,也是她命运里的一部分。
......
『花祝醒了吧?』
『早醒了,说要先回宿舍思考思考。』魏苏嗔怪地望着刚刚醒来的陆晨,『我们发现你的时候水都退了,你就这么四仰八叉地躺在路边,一点形象都没有。』
『她没说什么?』
『有啊~』莫茜推门进来,一脸戏谑地笑着,『她说她永远都不想见到你了,一脸被欺骗感情的样子,不妨说说,你在梦境里都对她做了什么~』
『你们有目共睹,没有。』
『别骗人啦~』莫茜继续说道,『这次你跑出去没多久花祝就醒了,还流着泪一脸怨恨地喊着你的名字,还说没~有~』
而床边的魏苏早就扭过头哼了一声。
『陆晨你醒了,正好也来看看明信片吧。』卞英伦也走了进来,『我问花祝拿了明信片,我们一起看看吧,不外传就是了。』
众人一下子把目光都投向了明信片。
『桦:
我是明的母亲,当你收到这个明信片的时候,明已经不在人世了。
如你所知,他一直患有很严重的抑郁症,这次的病情发作,还是让死神带走了他。
他对和他一起住院的朋友一向记得很清楚,在他留给我的纸条里,就希望能够联系上所有的朋友,然后寄一张印有他最喜欢的风景的明信片,询问大家的近况。
桦,你最近过得好吗?希望你能一直幸福。』
明信片后面印着的,是一座坐落在山顶的琉璃瓦寺庙,四周的树林,郁郁葱葱。
『我把魔鬼引进了她的世界,』陆晨率先发话,『所以她完美无缺的世界破碎了,让她挣扎着回到现实,真正地去感受那些苟且却又来之不易的美好。』
『那么你做到了。』卞英伦点了点头。
『但这些就都是现实了吗~』莫茜意义不明地问了一句。
『那就要我们不断去看,不断去打碎......』
『不,』魏苏只是摇摇头,打断了陆晨,『虚假,并不一定就是要打破的,因为这也是真实的一部分。』
『什么意思?』
『你会明白的。』魏苏只是这么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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