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言,坐他对面的锦袍男人摇摇头说:“贤弟所言,过于武断。当年,梅大小姐虽然只在家中逗留了数月,在下却有幸得见,仙姿佚貌,记忆犹新,刚才走过去的女侠,和当年比较,不能说一成不变,却也只是变得更加沉稳凝练,人,还是那个人。要说世上长相相似的人,不是没有,可恰巧来参加永平婚礼、又和梅大小姐长得一模一样的人,你硬说她不是梅大小姐,未免太过牵强。”
“十六年光阴流逝,一个女子,最美好的时期,不过十年而已,可她看上去正值花信年华,这又作何解释?”红衣公子不依不饶,誓要疑问到底,他转念一想,又问:“还有那紫衣少女,两人走在一起,看似母女,但那样貌,却无一点相似,实在是令人费解。”
俗话说,臭味相投,同席吃饭亦是如此,这一桌子,十之八九都是混迹风月场的浪荡子,红衣公子的疑问,说是方圆一丈内众宾客的疑问也不为过,他们有的看向锦袍男人,有的侧耳倾听,希望锦袍男人能吐露出一些有价值的情报来。
锦袍男人捻了捻唇髭,呵呵一笑,好像故意吊大家的胃口。接着,他慢条斯理地斟满酒,慢悠悠地独酌一杯。
“醉仙楼,诸位想必没去过也听过。”他说。
有人接话道:“江南第一名楼,江南第一美人,谁不知道啊。”
人们附和道:“对啊,大家都知道!”
“是啊,每个人都知道。”锦袍男人忽地叹了声气,敛起笑容,仰头望了眼浩渺星河,徐徐说道,“醉仙楼楼主,二十年前是江南第一名妓,二十年后依然是江南第一美人,诸君就不觉得奇怪吗,这二十年间,有几人得窥玉颜?”
邻座皆若有所思。
锦袍男人似乎有所感触,说道:“人生不满百,如愿摒弃凡尘杂念,安居世外桃源,汲取日精月华,潜心修炼武学,即使不能超脱天地之外,延后容颜衰老却是可能。人人都懂得这个浅显的道理,但真能做到的却又寥寥无几。”他自嘲般笑着摇头,少许,接着说,“就好比在下,凡夫俗子一个,深陷红尘俗事之中,无法自拔。而那醉仙楼主人急流勇退,在女子最美好的年纪隐退,偌大的江湖,这些年有幸见之者皆惊为天人,感叹岁月有情。梅大小姐,早前便打败一众前来挑战的大江南北的青年才俊,现在的武学造诣只怕是更加高深莫测,是以风华更甚。”
众人长吁一声,恍然大悟。锦袍男人所言不无道理,传说中年逾古稀,依然满脸红光、精神矍铄的老者,不都是生活在山水田园而怡然自得吗?而寻常人等,为柴米油盐日日操劳,琐事缠身,抑郁焦躁,二十几岁就生出白发、长出皱纹者比比皆是,
红衣公子拱手道:“贤兄见多识广,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愚弟心悦诚服,不说这些了。来,在下敬兄一杯。”
锦袍男人执起酒杯道:“不过是虚长兄弟几岁,多走了几里路,万万不敢称贤,这杯酒,我看就敬今天的新人吧,祝愿他们白头偕老,儿孙满堂!”
“哈哈哈,好!敬新人!!!”
说话间,新郎官拜完堂出来了,一桌接着一桌敬酒。梅永平已经提前得知惜君的身份,到了惜君这桌,特意敬了姑姑一杯酒,惜君将一对金镯子交予他,温言嘱咐他好生对待新娘子,至于灵儿那杯酒,也由惜君代喝了。
不多时,惜君的嫂嫂、梅永平的母亲,李氏寻了过来,见到惜君,眼前登时一亮,笑容满面的叫了声“妹妹”。
李氏中年发福,要不是惜君记性好,都要认不出了。
惜君笑着回了礼,把灵儿引见给她,虽说家里人都见过小时候的灵儿,可俗话说女大十八变,灵儿如今已出落得亭亭玉立,不是当年那个哭声传遍梅家庄的小婴儿,于情于理,都该重新认识,避免误会。
儿子成婚,了却心头最大的一桩心事,李氏笑得合不拢嘴,说道:“今夜忙碌,怠慢了妹妹,还请恕罪。”
“没有的事。”惜君说,“是我们来迟了,看大堂人多,就没去观礼,以免添乱,罪过在我。”
李氏哎呀一声,有些不好意思道:“瞧我这笨嘴,大喜的日子,说什么罪不罪的。哎,妹妹刚才可是见着平儿了?”
“见着了,他还向我敬酒呢。”惜君微笑着说,“转眼间他已经长大了,意气风发,有兄长当年风范,如今也已成家,嫂嫂爹娘可放心了。”
“给姑姑敬酒是应该的,应该的……”李氏点点头,儿子很懂事,她这个当娘的向来放心。接着她忽然露出欲言又止的神态,她看了看灵儿,目光又转回到惜君脸上,“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嫂嫂是惜君的长辈,自然是无所不言,可若是当年那件事,请嫂嫂先听惜君一言。”惜君依旧柔柔地笑着,视线投向人影绰绰的大堂,爹娘就在里头,她接着说,“惜君当年没那个想法,如今已是三十多岁的人,又何必旧话重提呢,有灵儿相伴,我尚不知晓孤独为何种滋味。”
灵儿心头喜悦,大眼睛闪闪发光地望着师姐的柔美玉颜。
师姐这话的意思,不就是说,她们可以永远生活在一起吗。
李氏眼中闪过一丝复杂,复又笑道:“这是妹妹心里话,也好,妾身就不越俎代庖了,娘那里,妾身也会劝劝她。”
“有劳嫂嫂了。”
“妹妹莫见外,多年来,娘一直念叨你的婚事,盼着你回来。可妾身明白,妹妹是有主见的人,决定了的事情就一定不会改变,好不容易回来一趟,这次恐怕也不会久住,妾身不忍心你们母女不欢而散,略尽绵薄之力罢。”
“嫂嫂这么说,却是折煞惜君了,不知娘亲今夜可否见我?”
“你看我这一说就把正事给忘了,爹娘一大早就起来忙碌。你也知道,老人家不能太过操劳,身子吃不消,这不拜完堂就回房歇着去了。她老人家知道你们远道而来,鞍马劳顿,所以让你们今夜好好休息,明日再去拜见。妹妹的房间也一直空着,经常打扫,这十多年来家具摆设虽然换了几回,但都是原模原样,妾身这引你们过去。”
“既是原来的房间,惜君还记得路,永平那里还要嫂嫂帮衬,我看嫂嫂就不必——”
“不,这事还得妾身亲自来,永平还在喝酒呢,不是离不开娘的小孩子啦。”
惜君轻笑,李氏的贤惠,她是知道的。
李氏继续道:“一会儿惜君灵儿若有什么需要,不妨直接告诉妾身,妾身立即去办,你们呀,可是贵客中的贵客。”
惜君道谢,牵过灵儿的手、跟着李氏向西院走去。
本来,灵儿长这么大了,应该住客房的。作为商贾人家的媳妇,未来的当家主母,现在庄内的大小事务也基本是李氏管理,倒也井井有条,她自然不会忽略灵儿,只是今夜家里留宿的宾客多,客房都住满了。即使惜君未曾明说,在李氏眼中,灵儿就是惜君的女儿,当初她生平儿的时候还没惜君大呢,惜君房内的小姐床不小,两人住一起不会有任何不便之处。
惜君何其敏锐,李氏的话里提到了灵儿,却只说自己的房间,这就是告诉她,府里有难处,腾不出房间。
当然,惜君并不介意,和灵儿睡一起,是在平常不过的。灵儿幼时常做噩梦,惜君就在旁边陪着她,随着年龄增长,她做噩梦的次数倒不那么频繁,只是每逢雷雨夜,她就不得安眠,梦魇不断,就连师父都束手无策,唯一的办法就是陪在她身边,不管发生什么,惜君和师父两个人,总有一个守着她。
灵儿随她,自然乐得这样安排。
而且,灵儿也想看看师姐小时候住的房间是什么样的。
过了一会儿,三人走到一个种着花花草草的院子,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茉莉花香。
主屋里面有几个丫鬟在忙碌,拜访瓜果茶水的,提桶的,点熏香的,走进去,只见仕女屏风后面升起热腾腾的水汽。
灵儿露出失望的表情,对屋内的摆设,随意看了两眼就彻底失去了兴趣。
她的失望,并非说摆设不精致、不豪华,而是因为,这间屋子完全没有师姐的气息。
不过,她也不想想,这屋子已经十六年没住人了,家具也换了几次,怎么可能还残留着惜君生活过的痕迹呢。再则,惜君小时候喜欢的东西,和长大后喜欢的,能一样吗。
李氏把丫鬟们都招过来,见过大小姐和小小姐。然后她让其他人去忙,留下一个年纪较长的丫鬟,对惜君说:“她是绿萍,沉稳干练,手脚勤快,妹妹和灵儿有什么需要,尽可叫她去办。”
“多谢嫂嫂,嫂嫂忙碌一天,也请早些歇息。”惜君回道。
李氏又问了她几句,见她们真的没别的需要,这才告辞。送走了李氏,惜君走到屏风后面,试了试水温,觉得差不多了,旋即遣丫鬟们出去。
绿萍问道:“大小姐不用奴婢伺候吗?”
“不用,两刻后,等我叫你进来换水。”惜君和灵儿都不用下人伺候沐浴,自然用不着她们。
“奴婢遵命。”
洗去一路风尘,只觉倦意来袭,两人早早地熄灯了。
月光穿过花棂窗,地板上倒映着朦胧的窗影。
灵儿努力闭上眼睛,不一会儿又睁开了,她翻了个身,借着月光,只见师姐闭着眼睛。
“师姐,我知道你没睡。”她凑近说。
惜君依旧轻闭双眼,徐徐说道:“枕边人如此闹腾,翻来覆去的,我就是想睡,也是身不由己啊。灵儿,你想说什么呢?”
“师姐不是会猜吗,灵儿的心思,我想师姐告诉我。”
数息后,却没能听到回应。灵儿顿时不依了,哼了一声,倏地坐起,被子滑落下来,顿觉有股冷气钻进肌肤,她不由打了个哆嗦,却还是赌气道:“师姐不跟我说话,我就坐到天亮!”
话音刚落,惜君便睁开了眼睛,一看,这还了得,她赶紧拉起被子,给少女盖上。
灵儿刚出生就被关进了天牢,尽管只呆了几天,可牢里阴气重,小孩子毫无防备,难免沾上什么不干净的东西,从小到大,她虽未得过什么大病,可身子骨一直算不上强健,偏偏这孩子还喜欢赌气,不知道爱惜身子……
她要坐着,惜君只能作陪,揽少女入怀,用自己的温度温暖她,心中既心疼又是好气。
“灵儿要师姐将你的心里话说出来,意思就是你不想说话,而我想的是睡觉,两厢情愿,怎的还生起气来?”
灵儿鼻子里哼了一声,自己明明不是这个意思,可师姐说的也没有错。
“我是生气了,可我不是生师姐的气。”
“哦?那生谁的?”
灵儿回想起宴席上听到的谈话。“那些无礼的男人,我生他们的气。”
“师姐好像不记得灵儿认识了什么男人呢,难不成,灵儿偷偷的……”
“师姐。”灵儿仰头迎上惜君朦胧的笑脸,眼中闪过一丝危险,笑得一脸无害,娇声说,“灵儿倒想听听,师姐未尽之言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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