惜君之智

魏充是个文人，手无缚鸡之力。为免他们杀红了眼，波及到自己，他已经悄悄退到了门外，只待楼千霜被擒获，楼下等候的马车便可以最快的速度带她出城。

也许有人认为，吴王为了区区一名女子，劳师动众，派遣得力干将不择手段围追堵截，此等行径过于痴狂，甚至荒诞，毫无雄踞一方之诸侯的宽容德行。然大楚开国至今，已走过一百七十余载，奢靡之风深入人心，前太子赵愆一案，就是因为先皇晚年迷信道学，求长生之术，对奸臣谗言，偏听偏信，君臣父子离心离德，终酿成千古奇冤。

然而，纵使天下人都明白长生之术乃是欺世盗名之徒编造的谎言，人在局中，却又不得不信。承平时期的王公贵胄，他们对国家命运毫不关心，他们怕的只有一样，那就是死，怕早死。

于是就有人投其所好。天命之人，方得长寿。但凡人是没资格获得天道认可的，那怎么办呢？

就拿吴王来说，他年轻时曾遇到一位仙风道骨的云游老道。吴王以礼相待，突发奇想，问老道：我的命运如何？

老道答：天家子弟，贵不可言。然中年有变，唯有一女子相助，方能化险为夷。

吴王又问：那女子姓甚名谁？

老道笑答：冥冥之中，自有定数。

越是官高爵显，越是信天命之说。

如今，吴王年纪刚满不惑，不出意外，他甚至可以高升一步。他想起了当年那老道所言，他就怕出意外，哪怕是一丝一毫的差错，他都将坠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至于那名女子是谁，其实他心中是有判断的，那就是遇见老道之后不久，在江南醉仙楼惊鸿一瞥的楼千霜，只远远的看上一眼，他便得出了结论：得此一人，夫复何求？

只是楼千霜从那以后就杳无音讯，仿佛从世界消失了一般，他暗中派人寻找，却一直没有收获。

在关于楼千霜的事情上，吴王的心思，有些是他说出来的，有些则是魏充猜测得到的。

诸侯案上无小事。表面看来，吴王的做法蛮横无理，而且触犯了法律。可魏充很清楚，没有这么简单，而这些隐秘也没必要公之于众。只要做成了这件事，生米煮成熟饭，就是天子也无从置喙，遑论问责。

不论楼千霜的名气多大，美貌才情如何出众。说到底，她也只是一名女子，仅此而已。世上的女子，没有谁可以拒绝君王！

……

尽管孙长老忌惮无明剑，但成名高手的浑厚功力绝不是楼千霜这个半吊子剑士可以匹敌的。只对战了数十回合，楼千霜便渐渐感觉难以招架，招式越来越凌乱。这样下去，不出三招，她就要落败，束手就擒！

楼千霜心里不由得责备惜君，要不是她没事撇下自己散什么心，还走了这么久，自己何至于这般狼狈。

另一边，顾信谦的处境也愈加困难，天龙使身法灵活，形同鬼魅，躲闪腾挪之间，顾信谦所有攻击都不能落到实处，就像打在棉花上一样，白白耗费了大量体力。而天龙使内功精湛，手脚看似瘦小，实则蕴含了巨大的内劲，顾信谦每每与之碰撞，便感觉被铁棍抽打一般，被击打之处火辣辣的疼！

动手之前，顾信谦就看出这一老一小不是常人，必是内功高手。但天龙使偷袭顾彤云，如此恶劣的行径，不可饶恕！

而且，他并非不信任妹妹，实在是不想多管闲事。有道是江湖事江湖了，他们顾家向来和江湖人士没有多少交情，他虽然跟镖局师傅学拳脚功夫，但从不参与其中，反倒这个知书达理的妹妹，爱看些小说杂记，对仗剑行侠、快意江湖的侠士颇为景仰，因此时不时的女扮男装来这茶楼酒肆，那些五大三粗的走江湖的汉子她是不敢接触，而是学那些纨绔公子，往年轻貌美的女子身边靠……

这次，却是惹上了麻烦。

天龙使找到机会，趁顾信谦喘息换气的间隙，迅猛出拳，攻击顾信谦的面门。

顾信谦下意识举臂格挡，只听砰的一声，挡住了？！

手上传来的麻痹感即刻将他的侥幸打破，随之而来的是无力感，他几乎感觉不到手的活动。随即，这张刚毅的脸庞露出一丝苦笑，他犯了兵家大忌——轻敌！

交手至今，他数次拿手臂防御天龙使铁锤般的拳击，因为他不相信这个少年的攻击会有多么沉重，开始只是微麻，转瞬即逝，身体处于活动中，几乎感觉不到这点异常，但，麻痹的时间越来越长，直至无力。

可是，即使这场打斗不是殊死一战，他顾信谦断然不会低头认输，他可以被打倒，绝不能被打败！

不过，未等顾信谦咬牙发力，一把长剑忽然飞速旋转掠过他和天龙使中间，咚的一声，钉在了墙上，剑身轻颤，嗡嗡铮鸣。

楼千霜握住右手手腕，目视地板，紧抿着唇，豆大的汗水顺脸颊流淌而下，浸湿了衣襟。

结束了。

顾信谦和天龙使再打下去，也是毫无意义。

魏充微笑着走进来，躬身抬起右手道：“王妃，请。”

“你们想带走她，可经过我同意？”

无视众人惊诧的视线，惜君越过魏充和孙长老，径直走到楼千霜身前。

“对不起，让你受惊了。”惜君神情懊悔，顿了下，又语气轻柔的说道，“我在这里，没人可以带走你。”

楼千霜定定的看了她好一会儿，先是勾起嘴角笑了出来，然后收起绝美的笑容，把脸一偏，嗔道：“我生气了！”

“……嗯，我晓得。”惜君回答，态度真切。

这时，天龙使一脚踩在凳上，插话道：“二位可是小瞧了我和老爷子？”

“不敢。”惜君转身把插在墙上的剑拔出，收剑入鞘，笑着说，“孙长老乃是武林名宿，天龙使少年成名，你二人联手，难逢敌手。”

楼千霜总觉得惜君的笑隐含着深意，可她一时也说不出来是什么。

侧耳倾听外边的动静，马蹄声和着铠甲摩擦声传入耳中，惜君转而对魏充说道：“魏大人，不妨看看外面。”

魏充将信将疑把沿街的窗户打开，探出头去，左右张望，只见东面街口转角处，两队全副武装的军士正气势汹汹往这边赶来。

“好一个聪慧机敏的女子！”魏充心里喟叹道。

也许，正如梅惜君自己所说，孙长老和天龙使联手可以打败她，但即便如此，她一个人牵制己方两大高手，这样一来，他们就腾不出对付楼千霜。而楼千霜也不是未经风浪的寻常女子，她能够销声匿迹十几年，说明她的江湖经验充足，偌大的天下，肯定有她藏身之地，她要想摆脱他们，是轻而易举的。

这次，他们能够查到二女的行踪、并展开行动，其实运气占了很大成分。之前，她们一直都是小心翼翼的，不知出于什么原因，突然改道，而他们的探子刚好看见，才有了现在这一幕。

梅惜君的聪明之处就在于，她懂得运用外力达到目的，她们选择向北行，显然就是考虑到王畿重地，吴王难免投鼠忌器。

即使这些兵丁不是冲他们的身份而来，而是因为打斗动静传到了外面，前来维护治安。但只要有人高声呼喊，说他们是吴王密探，魏充不敢保证舒州刺史不会为了邀功而上报朝廷。要知道，历史上曾爆发多次藩王叛乱，后来大楚律例明文规定，藩王恪守地方，诸王所属未经皇帝传召，不得因私擅入王畿，否则，罪同谋反，按律问斩。

届时，他魏充百口莫辩，谋反大罪，安能辩解？

他二话不说，决定暂时放弃行动。而且他也不是一无所获，至少，他已经掌握了目标行踪，他将调集人手，密切监视个处城门，布下天罗地网，只待二女出城，便将她们一举擒获！

不多时，军士便包围了酒楼，上楼只看到顾信谦一个人在那喝酒，周围满地狼藉。

惜君二人则跟随顾彤云早早的离开了，在舒州地界，几乎没有不认识顾信谦的，顾老爷和刺史大人素有往来，军士们不会为难他。

顾彤云邀请她们到家里去，惜君本欲推辞，岂料楼千霜一口答应了下来。惜君心里本就有愧，并不反驳，同时也觉得顾府比客栈安全得多。

下午日头正盛，走了小半个时辰，到了顾府宅院，几人俱是香汗淋漓。

顾老爷和几位公子都不在家，夫人早前病逝，自然免了拜见。

她们直奔顾小姐所居后院，彤云衣服都没换，即命丫鬟打井水给二位客人洗脸。

楼千霜的手腕被孙长老打伤，有些红肿，顾彤云取来了跌打药，惜君帮她擦了药。她坐了一小会儿，身子渐渐冷下来，被微风一吹，却是困意来袭，双目迷离。念她方才经过苦战，饶是不合规矩，惜君仍然开了口，顾小姐旋即叫丫鬟领楼千霜去休息。

惜君打量所处环境，比起通常的女子闺房，这间屋子说是书房也不为过。对门一张书案，案上笔墨纸砚一应俱全，左右各一摆满书的书架，墙上挂着四君子之一的兰花挂轴，方才走过的庭院亦是兰香萦绕。

换上浅色襦裙的顾彤云，正是气质如兰，剪水秋瞳，顾盼生姿，令人见之心旷神怡。

“方才情形紧张，未及细问，顾小姐可是我姐姐的旧识？”惜君疑问道。

顾彤云微笑摇头，接着将她如何和楼千霜攀谈，以及后来发生的事情细细道来，说完，她皱眉问：“那领头之人，口口声声称呼楼小姐‘王妃’，却是何意？难不成她是某位王爷的正夫人么？”

“自然不是。”惜君看向屋外，良久，缓缓说道，“她甚至没见过这么一位王爷，更不要说是他的夫人了，不过是借口罢了。”

真要说夫人，那也应该是……

“总之，今天多谢小姐仗义执言。”惜君屈膝施礼道。

“快快请起！”顾彤云连忙伸手去扶，眼里含着怜惜，她明白，被权势滔天的王公贵族盯上的女子只有两条路可走：一是宁死不从，结果往往是“死”字；二是曲意逢迎，但这种犹如笼中鸟的下半生何其悲哀？

“唉，说到底，我也没做什么……幸亏大哥拖了点时间……”她忽地一顿，瞪着眼睛说，“对了，你们不要去跟大哥道谢，记住了，不要！”

“这是为何？知恩图报，乃是人之本份。”

惜君感到疑惑，虽然她并没有道谢的想法，而楼千霜活脱脱大小姐脾气，把别人为她服务都看成是应该的，何来道谢一说？……

“哎，怎么说呢……”顾彤云露出苦恼的表情，随意走了两步，下了很大的决心般，注视惜君，认真说道，“大哥他，和一般的男子不同之处就在于，他不好女色，哎，呸呸呸，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他极其厌恶人际往来，你要不是有正事找他，肯定吃闭门羹，道谢肯定不是正事吧。”得到肯定的答案，她接着说，“而且，我认为他动手的主要原因是为了我，我不是被点了穴嘛，所以，这件事情，和楼小姐没有丝毫关系。即使是楼小姐这样仙子般的女子，在他眼里，和路边随处可见的女子别无二致，嗯，就是这样……”

听完她对兄长的念叨，惜君忍俊不禁，扑哧笑了出来，玉手掩唇，道：“原来如此，我清楚了。”心说这顾大公子竟是位有大抱负的奇人，有朝一日，这书香门第也说不定可以出一位勇冠三军的大将呢。

顾彤云舒了口气，忽然想到眼前这位英姿勃勃的女子可是真真正正的江湖侠女，如此良机，焉能错过？

于是，她拉着惜君到桌旁坐下，眼睛闪闪发光，露齿笑问：“江湖，是什么样的？是不是行侠仗义，路见不平，拔刀相助？还是快意恩仇，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

“啊……这个……”对这位不惜女扮男装和江湖女子搭讪的闺阁小姐，惜君感到无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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