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和三年,四月初七,是个特别的日子,一个特别到将会被载入史册的日子。
对那些十年寒窗,苦读圣贤书,一心求功名,而最终得偿所愿,金榜题名的士子们而言,这天上午的阳光比以往任何一天都要明媚,心情也是前所未有的好,大街小巷鞭炮齐鸣,整个洛京城都在为状元游行叫好,年轻的姑娘们争先恐后将鲜花往多才英俊的状元公身上抛。
喜悦的气氛持续到中午,直到天空开始变暗。
变暗的原因,不是因为要下雨,乌云遮住了太阳。
确切的说法是,方才还光芒万丈的太阳,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被黑暗吞噬,直到黑洞洞的圆盘悬挂于天上,世界仿佛一下子陷入了黑夜,伸手不见五指。但是,此时的黑夜,却不见明月。
不知是谁,呢喃了一声:太阳被吃掉了……
人们瞬间陷入极度的恐慌中,天狗食日的传说,自古有之。
奇异天象的出现,随之而来的,往往是炙烤大地的灾厄。
随着最后一声炮仗炸响,方才和喧闹万分的街巷顿时变得鸦雀无声,陷入死一般的沉寂,紧接着,是此起彼伏关闭门窗的响声。
这时,有一个人的举动,完全不同于惊慌的人们。
皇城北面的高台上耸立着的楼阁,是大楚司天台所在。和洛京城内的家家户户一样,司天台内灯火通明。
那个“怪人”,一边操作精密复杂的仪器,一边目不转睛观察这诡异的天象。
未时一刻,黑夜仍在持续,西北方的天空突然现出红光,如火炎一般,没有人知道西北方发生了什么,但每个人心里,都不禁升起不详的预感,他们躲在窗户后面,恐惧、而又好奇地注视这诡异的天象。
红与黑泾渭分明的天空直到申时才逐渐发生变化,中央偏北的天空中,一颗星辰突破黑幕,散发出亮眼的紫白色光芒。
尽管这颗星辰不如红光那般霸占半片天空,但她那璀璨的光芒,是不容忽视的!
司天台监正沈明的心情,由极度恐慌变成了庆幸,在空无一人的西天台顶层,高呼:“天不亡我大楚,天不亡我大楚,哈哈哈哈!!!”
随着紫星出现,持续了整个下午的红光逐渐褪去,月亮从东边升起,一切复归自然,好像之前所见不过是幻境。
然而,就在此时,皇城大内却陷入了更深的慌乱之中。
是夜,一驾马车走出宫门,沿天街直行,在路口左转,拐进一条高墙蔓延的寂静长街,最后停在一幢高大宽阔的府邸门前。
门子看清来人,不及通报,便忙不迭引其入内。
客人打开食盒,端出一碟糕点,毕恭毕敬地端到桌上,坐在雕花檀木太师椅上的花白胡子老者捋着长须,看了看双手垂立的“男人”,老者沉吟片刻,狐疑地捻起最上面的点心,稍微用力,点心裂成两半,馅里面夹着一张纸条。
纸条上只有一个字:急。
这隽秀清雅的字迹,老者十分熟悉——是他手把手教的。
“嗯,老夫知道了。”
老者说完,换好衣服之后,随客人上了马车,不久之后,马车驶入宫门,一路前行,穿过三道宫墙,直往后宫而去。
仙居殿内,一名身穿华服的年轻女子立在窗前,望着残缺的月亮。但,她不仅没有赏月的闲情逸致,她此刻的心情,可以说是全所未有的焦虑。
她已经在心里说了无数次:怎么还没来?
当她听到宫女的通报,她终于长长地舒了口气,整理好情绪,努力是自己看起来平静。
老者进门之后,所有的宫人都被遣退。
面对这个正值碧玉年华,本该和京城那些夫人小姐游园赏花的少女,老者心里的愧疚,从把她送到这深宫里的第一天起,就日益加深。
在皇宫生活了十几年,从少女的脸上,看不到一丝一毫同龄女子该有的活泼,那双乌黑的眸子里,是同龄女子没有的深沉。
“太后。”老者深深地弯下了腰。
不错,这个还不到十八岁的少女,正是大楚朝的太后!
这是无数女人费尽心机、却求而不得的尊崇地位,但把它加到一个少女的身上,比起荣幸,更多的,是悲哀吧。
“太傅,你来了。”
他们,一个是祖父,一个是孙女儿,可他们只能称呼对方的职爵。
“太后深夜召老臣进宫,”上官顺德凝重地说,“可是天子那头,出了什么大事?”
上官棠深吸了一口气,缓缓说道:“陛下……宾天了……”
闻言,上官顺德身体一颤,踱步片刻,停下来说:“几时?”
“未时到申时之间,”上官棠答道,“天突然黑下来,内侍劝他回寝宫歇息,回宫之后,他一直盯着天上看,内侍劝他,还被他大声呵斥了一顿,后来内侍见他保持仰望的姿势太久了,便斗胆再劝,可这一次,他没有应声……方太医赶到的时候,他已经没气了……”她顿了下,神色疲惫地说,“接着,我让人封锁温室殿,没我的懿旨,不许任何人出入。”
“太医是否查出原因?老臣见陛下最近脸色红润,不像有何病症。”
上官棠轻轻摇了摇头,说:“没有任何受伤或中毒的症状,不过,方太医对我说了一句怪话。”
“什么话?”太傅忙问。
“他猜测……陛下命数已尽。”
命数之说,自古有之,常用来解释那些少年夭折的人。
身为当朝宰辅,上官顺德深知,现在不是哀悼的时候,上官棠已经完成了她应尽的责任,不管怎么说,天下不可一日无主,当务之急,是料理大行皇帝的后事,以及选出一位合适的继承人。
“太后,做得很好。”太傅意味深重地望着年轻的太后,他说道,“后面的事,老臣会鼎力协助殿下,太后的地位,不会有一丝一毫的动摇。”
“地位……”上官棠仰起头,露出嘲弄般的笑容,“太傅,你真的知道我想要的吗?”
“老臣……”强烈的愧疚涌上心头,眼前的少女,明明是他最宠爱的孙女儿,可他却亲手把她推入深宫牢笼之中。
他不得不这样做。
“老臣亏欠殿下,”老者垂下头,说道,“来世,老臣为殿下做牛做马。可为了天下苍生,这太后的位置,殿下必须坐下去,必须坐得安稳,如果选不到明主……太后心里应该有所准备……”
“准备?准备什么……”
“老臣该告退了。”孙女儿自小聪敏,太傅相信她已经听明白了,有些话,意思到了即可,不必说得过于直白。
上官棠欲言又止,她不知道该说什么。
今晚,必是个不眠之夜。
就在太傅想再次请辞的时候,内侍在门外禀报说:
“太后,沈大人求见。”
上官棠和太傅皆从对方脸上看到了疑惑,上官棠令他进来说话,问:
“沈大人?是那个沈大人?”
“司天台监正,沈明,沈大人,他说有十万火急的事必须当面奏明太后。”
“司天台能有什么大事?”太傅不悦道,“宫门早已关闭,叫他明天上朝讲。”
“奴婢也是这个意思,可沈大人他说,他说……”内侍支支吾吾,似有难言之隐。
“他说什么?”太傅问。
内侍突然跪了下来,匍匐在地,战战兢兢道:“沈大人说,若不见他,大楚将遭受灭顶之灾。”
“狂妄!”太傅勃然大怒,“司天台监正竟是此等狂悖之徒,老夫看他脑袋上那顶乌纱帽是不想要了!”
内侍顿时颤抖不止。
上官棠却说:“沈大人真是这么说的?”
内侍连声称是。
“那就宣他进来,看他有何话讲。”上官棠思量片刻说。
过了一刻钟,内侍领着一个身穿红色团花锦袍的中年官员走近殿内。
沈明依次向太后、太傅行礼。
“沈监正,你怎能说出如此狂妄的言论!”太傅坐在太后的下首,喝问道。
“太傅大人,请容下官先向太后禀明所奏之事,再决定是否对下官问责。”面对权倾朝野的宰相的怒火,沈明依旧表现得不卑不亢。
太傅随即冷哼了一声。
上官棠说:“沈大人,你想说什么?”
“事关重大,请太后屏退旁人。”
“你卖什么关子?难道,老夫也不能旁听?”太傅看起来很不高兴。
沈明说:“这件事情,臣只能对太后讲。”
“太傅,”上官棠说,“你退下吧。”
见太傅起身愤然离座,直到身后传来关门的声音,沈明这才继续未完之话:“臣请问殿下,陛下如今是否安好?”
“你问这话是何意?”
“有道是,一山不容二虎。”沈明说,“这天下正统也是一样,五德始终,有死便有生。今日,天生异象,百禽骚动,人心惶惶,实为灾祸将至。微臣司掌观察天文,通过星辰轨迹推算国运。大楚开国至今,已有一百七十年,天下承平日久,奢靡之风盛行。繁荣的表象下,其实暗藏杀机。因此,我大楚急需一位贤明的君主带领天下百姓度过这次难关。所幸,上天已经为大楚选择好了。一位新的君主出现,意味着什么,即使臣不说,太后想必也心知肚明,所以,微臣刚才问太后,陛下是否无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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