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说张贺找自己,毓灵心里十分诧异,自从离开张府,她就没再见过张贺了。
怎么今天突然到南宫府来了?
走进陈设简单的正厅,只见一名官员背对着门,仰望墙壁上的苍山图景。
“张大人。”
“你来了。”
张贺转过身来,面对毓灵,神情凝重。那双阅尽沧桑的冷峻法眼一动不动地望着这名女子,半晌,他指了指椅子,说:“先坐吧,我有些话,要和你说。”
毓灵默不作声地入座。
“你心里,可有什么想做的事情?或者,想完成的目标?”张贺慢慢问道。
毓灵凝眉深思,三品官员专程来找自己,并郑重其事地询问,那么,定然不是要她回答一些诸如去有名的酒楼大吃一顿、游览哪里的风光胜景,等日常琐事。
而说到想了很久的事,也有一件,那就是和文鸢成亲。不过,这件事不足以为人道,也不是张贺要的答案。
她设想过以后的生活:和文鸢携手相伴,如神仙眷侣般游走于山水之间。
她摇着头说:“张大人的问题,毓灵一时想不通。”
“嗯……”张贺沉吟稍顷,说道,“听说你近来有看史书,可读到了朱雀皇帝纪?”
“朱雀帝是景朝中期的女皇帝。”毓灵不假思索道,关于这位皇帝记载,她在白河镇家里的藏书楼就看了一些,而南宫府的藏书更多,记录也更全。
“那好,你说说对她的看法,只管畅所欲言,不必有所顾虑。”
“《景书》说她是中兴圣主,”毓灵说,“她本来是和亲公主,但她并不想嫁给胡王。为了自由,她在和亲路上设下埋伏,却机缘巧合杀死了胡王。接着,她开设幕府,镇守北疆,历经七年,终于大破胡虏,解除北方百年来的危机。成为了救国救民的英雄,天下百姓争相歌颂。她的兄长当上皇帝之后,暴虐无道,荒淫无度,终年不理朝政。在文武百官的拥戴下,她废黜安帝,自己坐上皇位。在她统治的二十一年里,景朝的国力、人口达到了鼎盛,影响力更是如日中天,出现了万邦来朝的盛景。”她停顿了一会儿,接着说,“我认为,她是一位英明的君主。在位时,她能够纳谏如流,近铮能之臣,远奸佞小人,朝廷一片清明。地方上,轻赋税徭役,重法典教化,任用贤能之士担任地方官员,改良农具,鼓励农桑,百姓富足。苏湖熟,天下足。就是从朱雀朝开始的,江南能有今日的富庶,离不开她的努力。”
“这么说,你是极为推崇朱雀帝咯。”张贺笑呵呵道。
“是。”毓灵重重点头,“也许是女子的关系,她比一些守旧的男性君主更具有开创性。不过,她统治后期便开始犯一些糊涂,修佛塔为自己歌功颂德,设内卫府监视群臣,致使百官人人自危,噤若寒蝉,朝廷不复早期的活力。又宠信近侍,居然让对军事一窍不通的太监监军,导致了西南大败,好在她没有完全昏聩,重新启用大将,才力挽狂澜,最终战胜敌军,保住了疆土。”
“人无完人,不可避免会犯一些错误。”张贺捋着胡须说,“而身为君王,他们的决定往往关系到千万人,在军事上,一个错误的决定,会让成千上万的将士白白失去性命,军队战败,又会让交战区的百姓流离失所,天下黎民皆为其受累。”
毓灵点头称是。
“你纵观历史,不知你想过没有,”张贺说,“皇帝是天底下最无奈的人,生在皇室,即使他从未想过那个位置,却有无数的人把他推上去。就拿朱雀帝做例子,她开始也许只想当一个横刀立马、快意江湖的公主殿下,却被选中和亲。身在异国他乡,无亲无友,怎堪忍受?所以她迫不得已为自由搏命,镇守北疆,也不是她的初衷,但她不得不这样做,因为那时的天下已经没有她容身之地。你认为我说的对吗?”
毓灵仔细揣摩张大人所言,良久,终于觉察出,他意有所指。
“张大人……你为什么要跟我说这些?”毓灵不由自主皱起眉头,从头至今,张贺都在引导自己说皇帝的事,并提到皇帝的重重无奈。
皇帝,和她有一丁点的关系吗?
“你有没有想过……了解自己的身世?”其实张贺此刻的心情十分难受,他真不希望毓灵和至尊位置沾上关系,可就像他说的,“无奈”,在家国大事面前,他别无选择,只能厚着脸皮来找毓灵,跟她说这些话。
毓灵眉头深深皱起,许久才说:“虽然没有人跟我提起身世,我也没有问过,我的身世……不简单,不是吗?张大人要告诉我吗?”
张贺长叹一声,目光投向前方,缓缓说道:“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此事因我而起,自然就由我跟你说明。在此之前,我想问一句,如果要你长时间呆在一个地方,当然,那个地方很大,有山有水,有数不尽的房屋……那么,你想要谁陪你吗?”
毓灵却低下了头,闷声闷气说:“我要见师姐,还有鸢儿……不管在哪里,我想见师父和师娘的时候,我希望她们随时可以来看我……”
她的声音,听起来格外落寞,张贺实在不忍,可是,诸王子孙不堪大用,天意又选中了毓灵,他有别的选择吗?
难道,为了一个人的自由,弃江山社稷而不顾吗?
不行,他不能这样做。
而且,在那个位置,未必就得不到幸福……
“你放心,你的这些要求,都可以实现。”张贺脸色沉重地说道,“你听好,你是……”
吃完午饭之后,毓灵和南宫怜心乘坐马车前往文渊阁,仪华卿已经快马出城,去通知惜君。
尽管张贺没有明说,南宫怜心已经从父亲那里得知了此去文渊阁的目的,无非就是让群臣辨认毓灵,看她是不是真的长得像文妃,然后和张贺的证人证词相结合,就可以确定毓灵的真实身份,并重新入宗室玉牒。
此刻的毓灵,面上虽然平静,心里只怕是波涛翻涌。南宫怜心陪在她身边,却找不出一句话安慰她,南宫怜心,现在毓灵迫不及待想要见到的,只有惜君和文鸢二人,可她们远在益州,等她们到,怕是得过上十天半月。
如今毓灵身份敏感,一步走错,便将步入万劫不复的境地。南宫怜心必须谨慎再谨慎,寸步不离护佑她的安危,仪华卿另外一个任务,就是上峨眉山找唐漪兰赶来护卫毓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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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近未时,朝臣们陆续来到文渊阁。
而在朝臣抵达前半个时辰,五百名全副武装的虎贲军已经先行赶到,驱逐了文渊阁三百步内所有的闲杂人等,进入文渊阁的人都要通过三重检查,不得携带任何兵刃。
附近的街口,又各布下一百名羽林骑。
人们纷纷猜测这么大排场,是不是文渊阁里出了什么大事?
某种意义来说,确实是大事。
文渊阁三楼露台下方有一个不规整水塘,翠绿的荷叶浮出水面,凉亭处于水塘居中位置,往远处看,目光掠过一个个飞檐,直望见建章门城楼,金灿灿的太阳悬在天上,温暖的阳光令人安心。
应太傅要求,何元敏来时,还随身携带了珍藏的五幅以文妃为主题的画作。
群臣来到文渊阁三楼,室内已经布置了坐席,他们依次入座,隔着随风飘荡的白色纱幔,观察露台上专心对弈的两名女子。
何元敏的画作里面,正好有一副是描绘文妃下棋的,几名亲王、三品以上官员依次传览,看后,皆颇为惊讶。
但他们没有当着毓灵的面谈论。
一炷香后,大臣们离座,来到二楼。
张贺遂开口向众位大臣解释,当年营救小帝姬的来龙去脉,至于那名女婴,其实是当年洛京一个百姓家里夭折的婴儿。张贺带来了那死去女婴的父母,他们证实了张贺的话。
何元敏感慨道:“怪不得那紫衫女子和文妃如此相像,那眉眼,简直是一个模子刻下来的,观其气质,隐隐透着贵气,不像普通的江湖女子所能具有。结合张大人所说,她果真是穆仪帝姬!”
一些当年和东宫走动密切的大臣纷纷点头附和。
“张大人用心良苦,穆仪帝姬长大成人,实乃我朝大幸啊。”
“王大人所言极是,虽说我朝历来传位于男子,太祖却高瞻远瞩,祖训上并未说明只可传为男子,穆仪帝姬乃是孝昭皇帝嫡长孙,血统纯正,气度不凡,隐约看去,似有孝昭皇帝的影子。孝昭皇帝破例册封她为帝姬,这可是前所未有的,通常,皇太子女只能册封君主。孝昭皇帝的真正意图,不正是想传位于穆仪帝姬吗?只可惜戾太子遭奸臣诬陷,一家惨死,不幸中的万幸,穆仪帝姬为张大人所救,本官在此谢张大人。”
群臣行礼:“谢张大人。”
“诸公,这如何使得,这,这……”张贺重重叹气,“张贺如何承受得起诸公这声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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