欺骗

赵蕙仙端起茶杯的手顿了下，却没说什么，送到嘴边，微抿了一口，然后缓慢、平稳地放回几上。

妙玉神情紧张地盯着她，无意识地绞着手指。

“如果你是来请我讲解道家经典，我想你可能走错门了，姑娘。”

“我……没有走错……”毓灵抿了抿唇，说道，“我不小心冲撞了妙玉，害她打碎了你喜欢的茶杯，这是我的过错，和她无关。”

“噢……”赵蕙仙沉默片刻，复开口，“妙玉，你可以走了。”

“那，师姑，我晚会送晚膳过来。”

赵蕙仙点点头，妙玉如蒙大赦，经过毓灵身边的时候，看了她一眼，遂快步离开房间，并把门带上。

“姑娘，你请坐。”

毓灵走到坐榻右边，坐了下来。

“你的呼吸很慢，有心事吗？”赵蕙仙侧头看过来，毓灵的面孔倒映在那对乌黑剔透的眼眸中，但毓灵知道，她并未真正看到自己。

未听到回应，赵蕙仙却不以为意，嘴角浮现一丝淡笑。

“我闻到一股熟悉的气味，你知道那是什么吗？”

“是什么？”

“虽然我说熟悉，可是，我也有很久没闻到这种香了。”赵蕙仙怀念的说，“如果我没猜错，你房间里，应该常点一种叫白笃耨的香吧，此香盛夏不融，香气清远。是真腊国的贡品，量却极为稀少，每年不过三斤。你的身份，必然是极贵的。”

“你既然知道白笃耨，那你……亦不简单。”

“我么……”赵蕙仙笑了笑，“那都过去了，你应该看出来了，我现在只是一个目不能视物的瞎子罢了。打碎茶杯的事，我不怪你，也不要你赔偿，你若想求神问道，我师姐清水真人是本观观主，道行高深，她会为你解答疑惑的。”

“有心而来，无心遇见，难道不是一种缘分吗？”毓灵问。

“哦？这么说，我们倒真有缘。”赵蕙仙微微颔首，若有所思，“姑娘的姓名是……”

毓灵注视她的面容，轻声说出三个字“赵毓灵”。

刹那间，时空仿佛凝滞了，赵蕙仙的面部表情却在慢慢凝结，变得僵硬，紧接着，毓灵从她那双无神的眼睛里看到了火焰，越来越旺盛，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很明显，眼前的女子在愤怒。

赵蕙仙用力握拳，惨白的手背上青筋暴露，身体颤抖不已。

她怒不可遏，牙齿咬得咯咯响，却拼命压制怒火，低垂着头一字一顿道：“骗我一个瞎子很有趣吗？你给我滚，立刻滚——”

毓灵愕然，原来，她把自己当成了骗子。

在短短几天时间，她经历了无人能够忍受的痛苦。

最宠爱她的兄长遭到奸臣诬陷，被父亲的军队杀害，母亲得知兄长死讯，抛下所有，饮鸠自尽，兄长一家和哥哥姐姐们相继惨死于狱中……

原本五彩缤纷的世界，瞬间变成了黑白，惨淡无光，她孤零零的一个人，在黑暗中思念亲人，发自灵魂，撕心裂肺的痛苦。

但，冤死的亲人不能没人为他们祈祷，她一遍一遍念他们的名字，眼泪不停地流。

世界彻底失去了希望，直至完全陷入黑暗。

毓灵身体僵直着，赵蕙仙的反应，比上官棠预料的要激烈得多。

可她不能就这样离开，她知道，即使她听话走了，姑姑的心却也无法恢复平静。

“那个被当成赵毓灵下葬的女婴，”毓灵尽量使自己的语气保持平缓，“是当时的洛京令张贺替换的，而我本人，则被他交给一个云游到此的江湖女子，那女子叫梅惜君，是嘉陵府梅家的女儿，也是我的师姐。”

“你以为……你编个故事，我就会信吗，啊？”赵蕙仙低吼道，“你到底有什么目的，你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我早跟你说过，你找错人了，我这里什么都没有，只有一个无权无势，瞎了眼睛的女人。你知道我因为什么变成了瞎子吗？因为我恨啊，奸臣、小人，还有那个贱人，他们害死了哥哥，妈妈，姐姐……我还有什么？我什么都没有！你滚，给我滚！！！”

毓灵感觉心在抽痛，鼻头一酸，晶莹的泪珠滑落脸颊。

“姑姑，我真的是毓灵啊，你要我说什么才肯相信我？”

“啪！”茶盏被愤怒的赵蕙仙扫到地上，摔成了碎片，她咬牙切齿：“我平生最恨骗子，玩弄是非，颠倒黑白！你以为你说的这个故事很完美吗？你以为你能骗过我吗？哈——张贺是什么东西，他就是表里不一的小人！平时和太子哥哥往来亲密，太子哥哥有难的时候，他哪去了？所有人都死了，就他活了下来。哈哈哈……骗我，没这么容易，我眼睛虽然瞎了，可我的心还没瞎！”

“姑姑……”毓灵扑通跪在她膝前，失声恸哭，毓灵没想到她对张贺的成见如此之深，竟成了阻挡在她们姑侄相认的天堑。

赵蕙仙厌恶的说：“别叫我姑姑，你不配！哪来的野丫头，居然胆敢冒充帝姬，我要是看得见，非得打死你！”

“那你打我吧！毓灵不孝，明明知道姑姑在这里，却自以为是，拖了几个月都没来看望，我该打！”说着，毓灵把发钗步摇等首饰扯下，以免伤到姑姑的手，然后抓住姑姑的手放在头上，哽咽道：“你打吧，你打吧……呜呜……”

手心贴着女子柔软的秀发，赵蕙仙却感到茫然无措，她不是没有听到金属摔到地上的声音，这人不可能披散着头发走到这里，那成何体统，而摔到地上的，显然是首饰。

她这是……怕伤到自己的手啊……

骗子会留心这些吗？

哪怕赵蕙仙心情激愤，仍觉得骗子毫无理由这样做。

可是，让她怎么相信，毓灵还活着的事实……

她深吸了口气，平静地说：“既然你还活着，你为什么回到京城，你知不知道，皇帝是那个贱人的儿子，那个混蛋要是知道你，他不会放过你的。”

毓灵抓住赵蕙仙放在腿上握成拳头的手，慢慢掰开，并用自己温暖的双手包裹着它。

“他已经死了三年多了，姑姑。”

“什么？死了……”赵蕙仙难以置信地睁大双眼。

毓灵渐渐止住哭声，抬头望着赵蕙仙。

“妙玉在外面走动，她应该知道，姑姑不信的话，我去找她过来求证。”

赵蕙仙沉默半晌，说道：“算了，不用去了，你犯不着拿这种事情来欺瞒我。”她顿了一下，转而问道，“那你身上怎么会有宫里的香味？难道继位的皇帝是某个宗室，你……你被选为妃嫔？快告诉我，是不是这样！”她神情紧张地抓住毓灵的肩膀，眼睛却越过毓灵的头顶，看向他处。

“不，不是的，”毓灵连忙解释，“姑姑，你好好听我说，平心静气，我一五一十地告诉你。”

“那你、你起来说，全部告诉我，你怎么活下来的，平时怎么过的，又是怎么到了京城……”赵蕙仙一边说，一边把她拉起来。

毓灵本想坐回原来的位置，赵蕙仙却拉着她的手不放，自己往左边挪动，空开一些位置，并不由分说拉毓灵坐下来，坐在她身边。然后，她抬手摸到毓灵的脸庞，慢慢摸索，逐渐绽露满意的笑容，连连点头。

“好，好，是个美人胚子。快告诉我，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被她连摸带嗅，毓灵还真有些难为情，脸蛋不由染上一抹红霞，她整理了思绪，决定从头说起：“那个替换我的女婴……”

赵蕙仙竖起耳朵，聚精会神地聆听。

两人的手始终相握。

半个时辰后，毓灵舒了口气，继续说道：“事情大致就是这样，也许真的是命运使然，阴差阳错，我成为了大楚的皇帝。姑姑，你还觉得我在骗你吗？”

听罢，赵蕙仙心中百感交集，喟叹道：“这已经不是骗不骗我一个人的问题了，试问，有谁骗得了天下人？你在全然不知情的情况下被选中，推上皇位。你的相貌、年龄，以及种种佐证，证明你所言非虚。嫂嫂是名满京城的大美人，才貌双全，灵儿，你一定长得很美，姑姑……”

不知不觉，泪水已溢满眼眶，无声地滑落，她却笑了出来，哪怕看不见，她的眼睛仍然对着毓灵。

“姑姑很高兴，真的，非常、非常的高兴，妈妈、哥哥、嫂嫂、姐姐，在天之灵，她们也一定很高兴，她们肯定在笑……灵儿，我的小灵儿，对不起，姑姑那样对你，姑姑是个混蛋，居然骂了你，对不起……”说到最后，笑容消失，她以手掩面，深皱着眉头，懊悔不已。

“姑姑……”毓灵攀上赵蕙仙的香肩，紧紧地拥抱她。

在这僻静的小屋里，姑侄两相互依偎着，泣不成声。

尽管开始有点小误会，但正应了那句话，血脉亲情是割舍不断的。

……

也许是哭累了，赵蕙仙慢慢抬起头，脸颊红润犹如蜜桃，她抬手擦了擦泪痕，有些不好意思。

难掩心头的喜悦，她笑意盈盈说：“今晚，你可以留下来吗，姑姑有好多话，想跟你说。如果明天起来，你还在这里，就说明这一切都不是梦，你真的回来了，我也就放心了。”

“当然，姑姑，你给我讲故事，可以吗？”毓灵毫不迟疑道，她们既已相认，互相说些悄悄话也是应该的，明日又不上朝，聊到深夜都没问题。

听到她要自己讲故事，赵蕙仙吃吃地笑了出来，双眼弯弯，不由打趣道：“还讲故事，大楚的天子，怎的这般孩子气！”

“我不管，姑姑你必须讲故事给我听！”毓灵摇着她的手臂撒娇。

“那我得好好想想讲什么故事呢。”忽然，她顿了下，说：“你不是一个人过来吧，你先去通知随从，说你今晚不回去，他们知道该怎么做。再叫妙玉准备你的晚膳，那丫头虽然莽撞了些，却也是个心灵手巧的孩子，做的饭菜应该合你胃口。”

“不急，天还没黑呢，我再陪姑姑一会。”

“是么……”赵蕙仙思索片刻，说，“既然天色尚早，灵儿，你陪我出去走走吧，许久未动，该起来活动活动了。”

“哦，好的，姑姑。”

毓灵扶赵蕙仙起身，尽管她眼睛看不见，但她的方向感似乎不错，有意无意，却是带着毓灵往大门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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