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复兴者”——Revenge

（1）

升入初中之后，爱西亚幸运地和自己分到了同一个班里。

假扮骑士的游戏并不有趣，倒不如说还带来了很多麻烦，但爱西亚似乎已经习以为常，不管是下课还是放学，总是会不请自来地粘过来。这大概是人生中第一个能够走到这种距离的朋友吧，可以这样抛下一切顾虑，毫无隔阂地讲话。

然而那时的自己并没有想过，为什么这样一个和自己没有丝毫交集的少女会主动拉近两人间的距离，或者说天真的童心也从来没意识到，对方可能在自己身上谋求些什么的可能性。

“在学校和你关系很要好的那个女生，是叫爱西亚吧。”

某一天正在指导自己进行枪械的组装练习时，叶蓉姐这样问道。

“嗯，还有关系也不是多么好。”

“不要把她当朋友看待。”

“诶？”

手里的动作不经意间停下了。

“叶蓉姐，你在说什么？”

叶蓉姐有些不耐烦地抓了抓头发，最后放弃了一般，回答道：

“她是一个恐怖组织头目的女儿，是与我们欧墨尼得斯完全对立的那一方，她恐怕是被利用来接近你的，骗去你的信任，不过这也是推测，具体的调查还在……”

后来叶蓉姐所讲的话已经无法听见了，眼前不断闪现出的是和爱西亚在一起时的一个个画面，但那个原本天真无邪的笑容，正在被什么东西吞噬。

在那以后，两人的关系变得奇怪起来，爱西亚一如既往地靠近过来的时候，自己总是忍不住绷紧了身体，每当她做出亲昵的举动，一股不舒服的感觉就会涌上心头，仿佛一举一动都是那么不自然。

为什么要靠过来？为什么要笑？为什么要邀请我？为什么要给我这个……她真的是在演戏吗？一直以来只有我蒙在鼓里吗？

信任是如此脆弱的东西，即使自己不断在告诫自身这一切可能只是一个妄想，但少女的心非常单纯，有时候却也过度地敏感，怀疑的苗一旦撒下，就会在心里深深扎下根。自己不可能像从前那样对待爱西亚，两人之前的气氛几近到达了冰点。

在升入高中前的最后一个假期，爱西亚突然邀请自己到学院的后山游玩，说是作为守护者的课外训练，也是只有两人的郊游，纵使心有疑惑，还是答应了下来。

在山脚下碰面的两人没怎么说话，爱西亚在前头，自己在后面，埋着头默默前行。

“凌相信我吗？”

走到半山腰时，她突然停下，转过身问道。

“我不知道。”

没敢迎上她的视线，这样回答着。

“哈哈，果然呢，凌早就注意到了，但一直没有讲出来，最后也还是来了，凌果然是个温柔的人。”

“不是，我……”

“走这边吧，我有些有趣的东西想给凌看看。”

自顾自的说着，爱西亚钻入了主道旁边的草丛之中，自己也只能赶快跟了上去。

所谓“有趣的东西”，其实就是一个干涸的水坝，完全称不上是有趣的地方。大概是由于三战的原因，河流的前半段被截断了，数年没有水的滋润，河床已经逐渐干裂，形成了一片砂砾和鹅卵石铺成的盆地，而大坝本身也完全被放弃了，斜坡旁唯一伸出的一小段不足一米的可以立足的平台坑坑洼洼，似乎随时会垮塌。

而这两人就要通过这唯一的“桥梁”到达另一边，这也是爱西亚提出来的。

“凌为什么想要成为guardian呢？”

走在身后的爱西亚再次向自己发问。

没有回答，无心回答。

因为现在的情况显而易见，毫无缘由地改变路线，胆小的她会选择这种危险的路径，而自己走在前面，她跟在后面。

就算不想这么认为，就算那个爱西亚绝不可能做出这样的事。

只要她有心的话，只要轻轻一推，自己就会葬身谷底。

心跳逐渐变得剧烈，腿脚不自觉地加快了速度，耳朵下意识地听着身后一点一点挪动的脚步声，甚至开始幻想，一旦她突然跑起来，自己应该怎么……

“凌！我的父母说，guardian是人类的守护者，是挺身而出保护别人的！我觉得，凌就是guardian！”

因为两人之间逐渐拉开了距离，加上风的干扰，爱西亚很努力地增加音量，向自己喊着。

“但是啊，不久前爸爸突然说，凌不是真正的guardian，是坏人，为了接近我们，才假装，和我做朋友的，”她的声音在颤抖，不用回过头去，也知道现在是一副什么样的表情，“但我相信凌！凌是我最好的朋友！”

风越来越大了，呼啸的风声几近要掩盖住爱西亚的声音。

“爱西亚！我也……”

碎石和什么东西滑落的声音。

身体的反应比大脑更加迅速，顾不上自己也身在悬崖边缘的危险，用尽全身的力气去抓住那双手。

但是什么也没有握住，因为距离太远了，两人的之间早就隔开了数米远的距离，自己唯一能做的，就是眼睁睁地看着她渐渐消失的身影，以及让心中最重要的一块粉碎的巨响。

已经忘记后来是怎么回到家中的了，似乎有很多人和自己说过话，但没有一句能进入到耳中，深深烙印在心中的只有一个。

是自己杀死了爱西亚。

（2）

“如果那时自己能够放下可笑的猜忌，没有和她离得这么远，如果那时能够冰释前嫌，握住她的手一同前进，如果……”叶蓉掐灭了最后的烟尾，把绷带的另一头剪短，“如果当时我没有说那些多余的话，小希和那个女孩的结局就能有些不同吗？”

“故事讲完了？”

“你要听我才讲的啊，连点感想都没有？”

她向着刚刚包扎好的地方重重拍了一下。

“痛痛痛，因为嘛，我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天依长舒一口气，活动了几下肩膀，确定绷带不会影响行动。

“哼，所以说你才没有女人缘啊，”点燃了第二根香烟，吐出了一口云雾，“你命可真是大，虽说你那所谓特制衬衣可以防弹，但那个距离挨这么多枪，竟然只有肩膀脱臼和一点皮外伤，太难以置信了。”

天依，伊芙，还有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的叶蓉，三个人从刚才与薇希相遇的地方移动到了旁边的另一栋废弃的无人建筑中，叶蓉姑且给天依做了简单的伤口处理，而那一段薇希的往事，就是这个过程中聊起的。

此外，防弹衣什么的是骗人的，那几发子弹是穿透了他的皮肤，打进了肉体，炸裂开来。

尽管如此，他还能在这里听完叶蓉讲述的故事，都是多亏了伊芙的链接，更确切地说，就是那个所谓的“升级”。

据这位创始者所说，像她这种由无而生的存在，都是带着某种确定的目的，肩负着某个职责诞生的，这个目的和职责也象征着他们的权能，既为了完成他们所必须具备的能力。

而伊芙的职责，是定义与创造。

定义既是把原本未知的事项赋予固定的含义，让原本混沌的世界逐渐变得条理且稳定下来，只不过连她本人都不清楚这还算不算得上是一种“能力”，现在这个时代也完全用不到就是了。

至于创造，则是货真价实的神之权能了。只要是经过伊芙解析，或者说只要她本人完整地认知了一个事物，那么她就能通过普通的源将其创造出来。

这和天依凝聚的武器有异曲同工之妙，但适用范围上存在天差地别，伊芙的能力不限于武器，物品，甚至连器官，组织，肉体，乃至一些原本不存在的东西也能创造出来，比如说，护盾。

当听到护盾这个东西原本就是伊芙发明的时候，天依感到自己的世界观，至少对面前这位少女的认知遭到了冲击。

她在异界之所以呆了这么久一段时间，一方面是回忆起了一些往事，另一方面也为了取回一部分原本的能力。

伊芙作为这次作战的关键，不仅仅是反向追踪薇希的位置，更重要的是她可以通过链接，把护盾仅仅覆盖在天依的内脏和大脑上，防止瞬间性的死亡，而就算子弹把血管或者其它部位破坏掉，她也可以通过重塑肉体，像是捏面团一样简单地修复好。

当然这一切都有个前提，便是天依也具备创世者的体质，且是被链接好的，这意味着他全身上下每一部分都被伊芙理解得很透彻，另外也有一部分相性的问题在里面。

因此他不能告诉叶蓉实情，只是随便找了个借口糊弄过去。

“锻炼的方式不一样啦。”

“如果真的打头了怎么办？”

“嘛，算是赌了一把吧。”

好在趁叶蓉不注意的时候，伊芙已经把身上的伤治疗的差不多了，顺便还把衣服的洞补了一下，才没有引起她的怀疑。

“真敢说啊，不过，如果真发生那种情况我会上去阻止的。”

“哈？难不成你一直在旁边偷窥呢？”

“偷窥这词太难听了，我是受亚历山大那老头的命令来保证你的生命安全的，话说，你都穿防弹衣了，那时候的表现都是演戏？”

“也不全是啦，如果凌真的开枪了，我这边也有对策，只是没想到她会朝自己……”

其实原本像自己说的谎那样，让伊芙强化一下外衣，要比弄这个内脏护盾要强很多，毕竟这样精密的东西是由伊芙自己维持的，强度不高，时间也有限制，一旦剧烈运动起来反而会对自身造成负担。

最关键是肉体虽然可以修复，疼痛可是免不了的，正面吃子弹的那个感觉，物理上死不了精神上也要死了。

然而这样还这么大费周折的原因，就是料想到无法达成和解，凌不得不杀了自己的情况，演一出真实的被击中效果，再靠着伊芙制作出假死的状态，让薇希的上司承认任务完成后再偷偷复活。

而结果闹成现在这样，实在有些出乎意料。

“也是，毕竟你都说了嘛。”

“啊？”

叶蓉露出了邪恶的笑容。

“我是认真的，我选择让凌活下去，这样就好，之类的台词，我听得一清二楚哦~”

“好像哦。”

伊芙对叶蓉帷妙唯俏的模仿不客气地赞叹道。

“啊啊啊啊啊啊，不要说了！”

因为羞愧而在地上扭曲成一团的天依嚎叫着。

“哈哈，真是太肉麻了，没忍住就录下来了，说你没女人缘真是抱歉了，看来你还是很有前途的嘛。”

“快删了！不，求求您，麻烦您高抬贵手，快删掉啊啊啊！”

终于笑够了之后，叶蓉收起了笑容，眺望着夜空，徐徐说道：

“完全一样呢。”

“你的模仿秀？”

“才不是啦，我是说你和现在的凌，就和以前的凌跟爱西亚一样。”

“这样啊。”

“这次我不想再因为自己的话把事情搞砸了，你就按照自己的想法做吧。”

“你已经说了很多了啊。”

天依受伤的地方又被狠狠地踢了一下。

“要你多嘴，不过你要记住一点，”把烟头丢到地上碾碎，“如果你再让那个孩子流泪的话，就让你脑袋开花。”

“好好，知道了。”

用完全不像是遭到威胁的语气回答道。

“完全不让人放心啊，算了，喂，拿好！”

叶蓉抛给他一张揉成一团的稿纸，以及中间抱着的一个儿童过家家时用的玩具。

“这是？”

摊开稿纸，上边画的是一张勉强能识别的简易地图和地区名称。

“去那看看吧，如果你想找贝鲁算账的话，凌也在那里，你不会说现在你要回家睡觉的吧。”

为什么要相信你，虽然想这么问，但现在也没有其他的选择了，而且心中总觉得这个人是可以信任的。

“怎么可能，我们的账还没算完，这个玩具呢？”

“等见到那孩子的时候，这样……”

叶蓉在天依耳边说明了她的计划。

“这，真能管用？”

“没问题的，女生都喜欢这样，放心去办吧。”

“呃，好吧，”把地图和玩具一并塞到裤兜中，天依起身拍了拍衣服上的灰尘，“你不一起来吗？”

“我的身份不太方便直接出手，跟贝鲁那家伙也没什么恩怨，就算了吧。”

“那在这帮我就没问题咯？”

“没问题——才怪呢，估计会有很多不安分的家伙因此把我视为眼中钉吧，不过嘛，和以前其实也没有多大区别。”

“你以前也是guardian吧，为什么要退出，guardian的身份相当受到各国政府重视，有了这层保护的话，很多人是不敢轻举妄动的吧。”

“受重视，吗，很复杂的，”叶蓉仅仅简单地回答了这么一句，“这是我自己决定的事情，不用你操心。”

“可是……”

“没什么可是的，你的伙伴一会儿就要过来了，刚刚让这个女孩把位置和大体的情况发过去了，我和他们刚来了一场亲密接触，所以还是先不要见面的好。”

而且再继续使用能力的话后遗症又要复发了，她喃喃着，没等天依回复，

头也不回地朝着楼梯走去。

“你到底是站在哪一边的。”

天依把最后的问题抛向这个看起来有些随时都会消逝一般的背影。

“哪一边都不是，我只是一个早就死了的亡灵罢了。”

（2.5）

欧墨尼得斯，原本是为了复仇而成立的组织，但一开始的时候到底是要向谁复仇呢？

抛弃他们的政府吗？原本共同战斗现在却刀剑相向的军队吗？靠着他们生存下来结果恩将仇报的人民吗？

这些说法都太宽泛了，所有人心里都明白，迫害着他们的不过是少数人，剩下的只不过是无力阻止和保持沉默的“无辜者”罢了。

所以这个组织在成立时起，就可以预见到它不过是一些人用来表示抗争的一种象征而已，并没有人去报复，并没有人去复仇，反倒变成了维护秩序的一方，毕竟和平也是战友们用命换来的，即使心有不甘，也不能践踏前人的心血。

况且与人类全体反目成仇的话，就与守护者，guardian的初衷相违背了。

贝鲁翻看着自己的笔记本，这些话大概是亚历山大说的吧，究竟如何就算用尽全力去回想，也完全没有头绪。

焦躁感和晕眩感涌上心头。

伸去拿药的手碰倒了桌边的相框，那是一张五个人的合照，他们穿着野外的迷彩作战服，肩膀搭着肩膀，泥泞沾满了双手和头发，背景是还冒着硝烟的坑洼地面，但是五个人脸上都挂满了笑容，看上去是刚刚获得了一场胜利。

“左边这个……不，右边这个是我吧。”

最靠右的那个快要摔倒的人大概就是自己，中间那个炯炯有神的中年人则是头发还没变白的亚历山大，剩下的几个……

把相册翻过去，背面上写着这些字：从左到右，京野，乔伊斯，亚历山大，贝琳达，我。

那么最左边这个黑色短发的人应该就是京野了，第二把牙齿露的最多的高大男人则是乔伊斯，亚历山大右边这个用力把自己往身边拉，快把自己拽倒的少女就是贝琳达了吧。

“那时候的贝琳达，才十八岁来着。”

有些惊讶自己竟然还记得这件事，小队中开心果一样的存在，开朗清脆的笑声，以及深棕色的卷发还清晰地印在脑海里。

“明明是战士却还执意留着长发。”

自己经常这样数落她，然后被骂秃头，最后吵起来，再一起被队长训一顿。

“她后来怎么样了……”

这段记忆没有了，翻看了一下厚厚的笔记本，没有找到。

“果然用电脑记会好一些么……”

然而他无法信任电脑这个东西。

随手翻看了一下另一边由乱七八糟文件摞成的纸堆，发现了一本插满了标签的本子，标签上都是些人名，这大概是以前的自己专门用来记录关于其他人的事情的本子。

“京野。”

找到贝琳达的标签之前，先看到了另一个人的名字，于是顺便看了一眼。

新历1年3月27日，小队在代号“D-27”突袭行动遭到伏击，被泰拉族流矢击中，2小时17分后于20点32分在撤回基地的途中死亡。

“流矢”，泰拉族使用的一种高穿透力的形似弓箭的远程武器，因为发射延迟很高，本来不是一种很难闪避的攻击，那时的京野大概是为了推开某人，才中箭的吧。

“乔伊斯。”

新历6年（推测为3月），在一次救援行动中失踪，原因未知。

战争结束的时间是新历4年，名义上的救援到底是什么呢？

“贝琳达。”

新历12年5月12日，在海滨市精神看护中心自杀。

无法理解。

这不是一个战士应有的结局。

陈旧的纸张上还记载了一些别的事，但他只看了最末位的几行。

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难受的感觉，还有烦躁，但也仅此而已了。

可能是以前的自己早就哭过和嘶喊过好多次了吧，已经难以再引起更大的波澜。

“时间到了，贝……”

门并没有关，所以手下直接看到了自己在看什么东西，话说到一半就噎住了，慢慢地低下了头。

“你认识这个？”

以几乎不可见的幅度点了点头。

“是嘛，我是认不太得了。”

贝鲁把记录本粗暴地扔回到文件堆之中，起身伸了个懒腰。

“走吧。”

“贝鲁，”两人擦肩而过时，他突然被喊住了，“我们都是站在你这一边的。”

“哦，为什么？”

“因为对于guardian而言，要死的话，至少要死在战场上。”

手下这样回答道，又或者是说，这是在重复自己曾说过的话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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