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典祠,三个大字,苍劲有力,如傲松凌雪,与文载龙渊殿前牌匾相同,乃是初代圣司孔圣亲题,至圣先师御笔。
许静仪凝视着头顶的牌匾,深深叹了口气,一声长叹,含了多少怨怼思愁。
许沧海,对于儒门中人来讲,是诸位执令之中最为威严者,沉稳有气度,虽然壮年显老态,但有胆有识,睿智淡泊,虽受畏惧,却也是爱戴。平日深居名典祠,足不出户,儒门事务,若非大事或是刑名之事,几乎一概不问,而若涉及刑部,事必躬亲,兢兢业业,纵使不出名典祠也在儒门深有人望,又是法儒一脉师者,天下法学儒者皆要称他一声夫子,法学之中地位几与圣司同。
但对许静仪来说,许沧海,是个好师长,却不是个好父亲。一生呕心沥血,虽然不过问门中之事,却一心只想着师兄托付,一心辅佐圣司,女儿对他而言,不过是亲人,相处时间却大多是在课堂,更像个师长,不像个父亲。许静仪十岁时,许沧海接刑部执令,从此,她与父亲每年除了课堂与公事,便只有除夕上元中元下元四节能得相聚,其余时间,见到的都不是身为父亲的许沧海,而是执令,师者,上司。
身为法儒弟子,名典祠内的法学堂来的次数不少,但那是作为学生,作为女儿,私下来这名典祠,却还是第一次。
“师姐?”一边的莫相问有些奇怪地问了一声,下午便是对于宇文恭的六部会审,上午视察取证乃是惯例,作为执令备选,他二人责无旁贷。而宇文恭乃是与张鉴比试之时犯案,为避嫌,张鉴才不能前来协助。
“没事,我们进去吧。”
“嗯。”莫相问点点头,跟在许静仪身后,信步踏入了名典祠内。
“莫师弟。”
“师姐?”
“其实现在想想,以前的日子真美好啊。”许静仪的语气略略有些沉重,倒有些像某些个天天伤春悲秋的圣司,“我们圣司一脉,中秋佳节,饮酒赏月的日子,现在想想,已是隔世了。”
莫相问一愣,旋即也长长叹了口气,“是啊,已是隔世了。”
“那时候,二师伯三师伯还在,父亲也在,大家都在。”许静仪有些悲哀地笑了,“现在,只剩我们了。”
“师叔平生之志便是儒门平靖,我们所能做的,也就只能是不让他们失望。”
许静仪笑了。
“是啊,只能是不让他们失望了。”她回过头,眼中略带晶莹,“无论是我们中的谁,你也是,我也是,张师兄也是,都不会让父亲失望。”
“是啊,无论是谁。”莫相问点点头,张鉴虽然是曹宇琮推举,但本身绝非甘受操控之人,所谓屈身事曹,继任后肯定也是继承许沧海之志,这事所有人都心中有数。世家选的并不是傀儡,而是朋友——只求日后有事能行个方便就够了。他们也只能推荐张鉴,因为其他人绝对胜不过他,唯一有可能的是武试的绝对第一莫相问,却又绝对不可能听从他们的安排。所以他们只能推举张鉴,卖下这个人情。
“师姐,走吧。”
宇文恭的牢房,是名典祠的地字号,虽然只和离天涯段常的天字号隔了一壁,这一堵墙却是由天山脚下的寒凌石所砌。莫说是一手被废的段常或是经脉受封的宇文恭离天涯,便是全盛的燕歌行持刀,斩它一个月也未必能斩透三分,利刃无用,遑论拳掌。当此世间,也唯有琴宗楼外楼秘传三调中的“大音希声”一调,号称无坚不摧无物不破,愈刚愈折,练至极境,便是天下至刚亦是寸寸成灰。但便是如今楼外楼之主妙音君也未成无物不破之境界,寒凌石,堪称万世不毁。
虽不能毁破,切磋琢磨却能用慢功熬出,天字号一间牢房算地面共六面寒凌石,乃得巧匠细琢十年方成,所谓水滴石穿,不外如是。
不过纵使儒门家大业大,也只得一间天字号,毕竟十年水磨工夫,用材又是是稀世良材。次一等的地字号便只是普通砖瓦,若得绝顶高手完功入内,破壁不难,不过关押一个宇文恭还是绰绰有余。
牢门打开的声音有些刺耳,毕竟地字号已经很久没有关过人了,铜轴微微有些锈蚀,转动之间还有细末微落。许静仪提着食盒,缓步踏入了地字号。
“许师姐,莫师弟。”
虽然身陷囹圄,但执令未任,又尚未经拷问,故而宇文恭还是一副悠然的神态,自陋榻起身行礼。
“宇文师弟不必多礼。”许静仪打开食盒,取出两碟小菜两个包子,又取出了一小壶酒,一一排在桌上,“我二人的来意,想来你也清楚。”
“是会审之前的预先盘问吧。”宇文恭也是法学一脉,名典祠内的规矩自然也是知道的,“不过兹事体大,还望二位莫要深问。”
“这么说,你昨日所用的,确实是魔教武功了?”许静仪正当斟酒,听见宇文恭的回答,手一抖,洒出了些许。
“除圣司之外无人知晓,那便听凭圣司一人决断。”
“你是说,圣司诬陷于你?”心受震动,许静仪直接打翻了酒杯。
“不可说,师姐莫问。”宇文恭洒脱地笑了笑,自己提起酒壶灌了一口,“酒不错,多谢师姐了。”
许静仪扭过头,莫相问长叹一声,却也未多言语,虽然他是相信白玉楼的,但是此事确实还有诸多疑点,尚未找到佐证,单凭圣司一人一言就开六部会审,确实有些独断不公。但当时他也在场下,宇文恭那一招,运功方式确实不似儒门武功,疑窦重重,难说难解。
“劳师姐师弟送行了,也算不枉我们同门一场。”宇文恭又吃了口包子,将死之人,却比他们俩洒脱的多,“师姐要问的话,皆是不可说,若无其他事,还请师姐师弟离开吧。”
“你……唉。”莫相问张了张口,到底还是没说什么,长叹一声,缓缓转过了身,同归一门,总便是立场不同,总还有着同门之谊,同在许沧海门下七年,而今却是生离死别。
“师姐,走吧。”
“嗯。”许静仪起身,轻轻擦了擦眼角,“师弟,保重了。”
“多谢师姐师弟能来给我践行,别了。”宇文恭起身振袖,躬身大礼,“先行一步,九泉之下,还为先生弟子。”
牢门关上,还是来时的吱吱呀呀,宇文恭看着二人的背影远去,深深叹了口气,“圣司,满意了否?”
“谅你也不敢多说。”
话音刚落,一袭白影自名典祠深处飘出,玉冠博带,袖手信步,赫然竟是儒门圣司白玉楼。
“不知我这般说法,可否留下一条性命?”看着牢门外的白衣身影,宇文恭苦笑着问。
“你不是还刻意攀了攀情么?好一出同门义重,看在四师兄和许师姐的情分上也得饶你一命啊。只不过你若真是重情重义,比武场上,又岂会动那一招圣火焚夜?”白玉楼嗤笑一声,“就算你学的是天下篇,我也定会阻止你,谁让你那时动了杀心?”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执令的诱惑还是太大了。”
“是啊,可是现在来看,明显是死亡的恐惧更胜一筹啊。”白玉楼语带讥讽,“我之前说的,都听明白了?”
“关系到我身家性命,自然是记好了。”
“那就好,只需要做好你该做的,自有生路指给你。”
“还得多谢圣司法外开恩啊。”宇文恭半开玩笑地拱手施礼。
“皆从法理,何来法外,师兄慎言。”白玉楼解下腰间酒壶抿了一口,“只消把责任推给你的教习,其他的事情,自有其他人来善后。”
“纪家小姐不错,若是听话照办,说不定不仅能留一条性命,还能做个外围探子,和意中人泛舟江海,岂不美哉?”
“拜谢圣司开恩!”宇文恭躬身大礼,“只是入得儒门,便奉一世儒门,这道理,宇文还是懂得的。”
白玉楼放下酒葫芦,看着躬身行礼的宇文恭,许久,才缓缓楼漏出了一丝笑意,“差点忘了你也是寒门士子。”
“出身寒窗,宇文不敢或忘。”
“但你也该明白,唇亡齿寒,今日倒了陈家,明天就许是纪家方家,甚至是最安分的颜家,就像是树林,一棵起火,不消片刻,便是燎原之势。”白玉楼轻声道,“就算如此,也愿意?”
“彼时宇文早已泛舟江湖,世家兴亡,又与我何干?”
“嗯?还真没选错人。”白玉楼挑了挑眉,“看来我还真没选错人啊,啊?又是一个屈身事曹的徐元直,纪家眼睛瞎了还是怎样,居然招你做女婿?”
“姑且还是求着宇文做的女婿。”
“哟,本事不小,能把纪家小姐迷得五迷三道,可以啊,孺子可教。”白玉楼哈哈一笑,“你是聪明人,怎么做,做到哪,心里有数。”
“是,恭送圣司。”
“这壶就送你了。”白玉楼振臂将酒葫芦从玉钢栏杆之间丢了进去,大袖一甩,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谢圣司赐酒,恭送圣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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