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雨淡淡,微风轻吟,湖边树下,叶玄倚着那口天下第一名剑,定定看着对面一身大红袍色的值符。值符也一动不动地盯着他,紫玉面具的眼窝幽深,看不见他瞳内的湖光,只能看见面具露出的下半脸颊冷硬得像是汉白玉,苍白无血,唇角不自觉地抿紧。
对方乃是风云榜上天下第一剑,是能与燕歌行比肩的绝世高手,值符出道至今,虽说在苍生之中可说是最强战力,但也从来没有面对过这个层次的高手,若说胜券在握或是气定神闲那必然不可能,他之所以站在这里,仅仅是因为苍生之中已经再也没有比他更合适的人物罢了。
不过,也正好,可以一试自己如今进境如何。值符唇角微翘,毫无杀机与战意,身形却骤然扯开一片残影,掌中青锋纵横回环,道门堪虚剑法舒然而展,看似平平无奇一招直刺挺胸而出。
“哼。”叶玄冷笑一声,岁月痕翻转上手,刚欲横格,面前乍现无数细碎剑芒。明明只是一招直刺,值符却借身形步法之变化,于一式之中演化出十六中变化,正是将堪虚剑法之中以“刺”为载的十六招整合于一招之中,虽然非是剑宗子弟,这般剑上修境已然远超剑宗泰半名宿。但只论剑道,叶玄又曾怕过谁?这诸法唯一的境界他十六岁就已经越过,如今二十六岁,破十六岁的自己有何难哉。同样是平常一式横格,真气微动,以一式破尽值符一十六式。手腕翻转,岁月痕如飞燕凌空,锋刃划向值符脖颈。
“府尊名不虚传啊。”值符侧身翻转闪开岁月痕,同时左手再拍身后琴匣,机关运转,木匣洞开,三支寸许小箭自匣中射出,钉向叶玄丹田、心口与面门三处。叶玄撤剑回拦,值符趁机欺近一步,左袖中滑出一口怀剑,正手挺刺叶玄丹田,右手扬起,细剑脱手同时,顺势自背后琴匣拔出一口细身长刀,当头一斩。左右手配合精妙互不干涉,竟似两人左右夹攻一般。叶玄强则强矣,但一来值符占得先机踏步欺近,二来毕竟一人难当值符一心二用,岁月痕额前横拦,左手探出,以食中二指拈住了值符的怀剑,勉强化解了值符的雷霆攻势。
得势再欺,二人之间距离只够拳掌相对,值符竟又踏进一步,整个人撞入叶玄怀中,左肩一耸,正顶在叶玄心口,叶玄剑道修为独步天下,但此时情况剑也成了碍手长兵,自身拳掌搏杀功夫也只能算一般,值符也正是打定了贴脸强杀的主意,这一记肩冲用上了八成真气,幽黑气焰蓬发,叶玄身形宛如风中枯叶,被径直击飞三丈有余。
坏了。一击得手,值符却心下一凉,这一下虽然用了八成力,但是真气内敛,叶玄断不该飞出这么远,只可能是对方察觉了自己的意图,又知道贴脸近战不是自己对手,这才故意借这一下,以轻身之法脱离他的控制范围。
但你要的距离,我也一样不会给你!心念笃定,值符同样抽身急退。方才被他掷上天空的细剑坠下,正巧落在匣中。
叶玄飘飘落地,口中积血还未吐出,破风声骤然响起,抬头定睛,又是三支小箭,当下手腕一翻,岁月痕剑出如电,将三支暗器击落,这才低头,吐出了嘴里的积血,又看向了正在缓步后退的值符。
“首座不是要以拳掌杀我么,走那么远,拳掌可杀不了人。”叶玄直起身,收起了轻视之心,岁月痕胸前竖立向天,盯死了值符。
“府尊剑法独步天下,身前一丈之内,除了燕谷主,又有谁敢说能胜府尊一筹,值符知道自己斤两,又怎敢轻视府尊。”值符警惕着叶玄的一举一动,缓缓将长刀也插回了琴匣之中,“但情势所迫,今日某与府尊,毕竟只能离开一个。”
“那边上来受死,”叶玄同样不敢大意,对手的吹捧并不会让他松懈,何况刚才电光石火之间吃了亏的是他,“若是我过去,可就不太好看了。”
“府尊说笑了,早晚是死,好不好看有什么干系。”值符解下身后琴匣竖立在地,双眼一眨不眨地盯着叶玄,语气却还是故作轻松。方才他左手短剑用的是魔教腕下神,右手长刀取自藏锋谷的惊雷破云关,肩冲使的是拳宗外门的八极破,虽不算顶尖绝学,但也是各派立派的招牌,叶玄虽然狼狈,但是没能拿下他就是被破解了,对方到底是天下第一剑,非是这般轻易就能拿下的对手。
“你还有三刻。”叶玄轻声道。半个时辰,方过一刻,但二人交手不过十几个弹指,他这样说,无疑是在撩拨值符的战意,意在激值符先动。
“不急,还有三刻。”值符微微瞟了一眼一边手足无措的螣蛇,轻轻微笑,“方才用那些不入流的功夫招待府尊,是我失礼,接下来,府尊小心了。”
“请。”
值符右手微微用力,琴匣四面木板骤然倒下,一张古琴翻飞而起,与之同时飞出的还有一刀一剑,一对短矛和一张长弓,叶玄惊异之间,淡紫色的烟雾轻轻腾起又散去。烟帏散开之后,莫说是叶玄,就是一边的腾蛇都差点惊掉了下巴。
六个值符,一般无二的大红袍色,一般无二的紫玉值符谱,执琴的值符泰然闲坐,轻抚膝上古琴,另外五个值符分执刀剑枪弓,还有一个空手拢袖,环在弹琴值符身侧,一齐盯住了严阵以待的叶玄。
“摘星阁的弦舞六仪,阁下到底是谁?”看似神妙,却被叶玄一口叫破跟脚。方才值符所用都是各门各派稀松平常的武功,但这弦舞六仪乃是奇门摘星阁的不传之秘,不仅是只有阁主才能修炼,这门功夫或者说术法本身要求也极高,修炼者不仅要身怀足以维持分身的海量真气,还需有一心多用的天赋,同时自己本身至少要有三门不同的内功做基,才能勉强修炼成功。上一个达到“六仪”境界的还是摘星阁百年之前的绝代阁主宇文幽,自他之后百年,这一门奇功再不曾现世,据说当代阁主舞红袖也有涉猎,但从未见她使用,因此也无人得知她的境界如何。但值符出手便是六仪之境,他究竟是谁?从何处得来修炼之法,又是什么人能把这东西修成?无数疑问萦绕心怀,叶玄深呼一口气,正心定念,彻底放下了轻视,对方能用出弦舞六仪,那也得是能问鼎风云榜的高手,由不得他大意。
“某是值符,苍生首座,府尊不是知道了么?”
琴音一响,五个红袍身影齐齐而动,围向了同样伺机待发的叶玄。
“天剑三绝,孤云独去闲!”
“忘心一斩!”
“破军十三枪,腾蛇动!”
“落日九式,一羽谶命!”
“天下篇,往圣有继!”
一共五招,皆是各门各派真正的秘传绝式,叶玄听着分身的呼喝,反而心下稍安。对方一心六用毕竟还是勉强,尚且还需要喊出招式来保持专心,证明对方没有他想的那般炉火纯青,这弦舞六仪虽然六仪具足,但还是欠些火候。更令他惊异的是对方所用的招式,剑宗,刀宗,枪楼,弓家,甚至还有儒门,这都可算是各家秘传,这苍生到底在各家埋了多少的祸根,他们布下的棋子,连这些都学得到了么?
想是想,做是做,叶玄掌中岁月痕一声锋鸣,同样的孤云独去闲,剑锋荡开,一剑斩退五人!毕竟是一人真气所化,不是真的五人,真气只有值符本身的六分之一,一心六用也导致招式本身不够精妙,顶多算是值符多长了几双手,叶玄一剑便是值符自己也难撄其锋,何况是分身,一剑纵横,五人齐退。
弦舞六仪说是武功,实是武功阵法与术法的结合,既然是阵法,必然有阵眼。叶玄目光锁死了远处弹琴的值符,琴楼武学可以轻松跨越这二十几丈的距离,但却未加入合击,可见这琴另有蹊跷。
心思电转,叶玄踏前一步,绝式上手,以无上剑道修为,融天剑三绝于一式,这一招虽是他新近创出,但经耆老公论,已经作为总诀式加进了秘笈之中,天剑三绝总诀式,明月不归沉碧海!
剑气呼啸,剑芒璀璨,叶玄发力弹起,藏身剑芒之中,剑锋直指弹琴值符心口!
“昊雷五殛,夔鼓撼天关!”
侧面忽来雷光电闪,空手值符浑身紫雷萦绕,直步切入剑芒之中,一掌对上了这一式明月不归沉碧海。道门正宗的五雷正法,雄力激荡,叶玄本来也不以真气见长,剑掌相对,叶玄再次被震飞十数丈,空手值符则被一剑贯穿手掌直透出肩,化为一蓬紫烟消散。
“五雷正法,尊驾究竟何人?”叶玄落地,这一次对撞他倒没有受伤,对方折了一个分身,算是得了些许便宜,他也由此测定了对方分身的实力,每一个大概也就是六脉巅峰仿佛,五雷正法这样的极招能出一次便算是不错,测出了深浅,自然也就轻松了几分,当下也不急着再攻,反而拄着剑聊起了天,“这般修为,若说是籍籍无名之辈,可没办法让我相信。”
“江湖水深,卧虎藏龙,天下之大,无奇不有,府尊话莫说满。”弹琴值符微微一笑,“我已能为尽展,却依旧奈何不得府尊,今天这一局,是我输了。”
“那便放下武器,随我一同去天下英雄面前请罪,如何?”
“府尊说笑了,某虽微贱,亦不能受此折辱。”弹琴值符依旧淡淡微笑,指下琴声却是急如秋杀暴雨,“某还有一招,要向府尊讨教!”
话甫落,余下四个值符齐齐丢下掌中武器,踏步冲向叶玄所在。
“儒解四教汇流,天长地远,丹心未晚!”居中的值符周身腾起儒门独有的白金色浩然气,虚空之中无数金字若隐若现。
“佛解四教汇流,钟破鼓烂,佛前一叹!”左侧的值符掌结降魔印,周身金光大作,梵呗经诵声声入耳。
“道解四教汇流,阴极阳静,万物并作!”右侧值符单手拈诀,道门的黑白二气萦绕周身,逍遥清净之意不作而自发。
“明解四教汇流,圣火不灭,圣罪俱灭!”最后的值符双手交握,背后蓦现巨大日轮,烈光夺目。
忽来惊风,紫色薄雾尽散,哪里还有什么弹琴的值符什么分身,只有一个一身大红的值符,身上四教真气交缠并起,踏步前冲!
叶玄深吸一口气,立直了掌中岁月痕。对方的功体闻所未闻,对方这一招见所未见,但他是天下第一剑,无论前路之敌何门合派,何招何式,他历来只有一剑破之。剑者,唯极心极情于剑,方见剑巅。
对方虽非剑者,这一招却比他见过的任何招式都强,虽不是剑招,于他也有所进益,于他之剑道也可有所借鉴。叶玄平心正意,真气灌注之下,岁月痕表面铜锈渐渐褪去,露出了赤铜如金的剑锋。
天剑无名,至刀藏锋。天剑府历代府尊单传的一式剑法是没有名字的,所谓吾不知其名,强名曰道,这一剑亦可称为“道剑无名”。叶玄以绝对的敬意与专注挥剑,迎上了砸向自己的值符。
“四教汇流,”值符右手出掌,四教真气在掌中化为无色至白,人间万色而成黑,天光七彩却成白,“天人相济,万圣归一,罪邪灭尽,汗青不移!”
很难说这一掌是什么,除了值符本身,只怕也没人知道这一掌是怎么来的,哪怕是白玉楼,梵空,道尊天枢子还是屠斗,只怕他们都不明白,彼此的教义是怎么融合的。三教自并立之日起就一直在研究的三教合流,最后也只得出了儒解道解和佛解三式,归根结底也并不是真正的三教合流。而今时今日,在这无人知晓的此处,四教教义竟然合而为一,完完整整,真真正正的四教汇流。
道剑无名,无形无相,无可名状,哪怕是以螣蛇这般剑道修为也看不明白的一剑,弧线宛如天成,质朴无华,迎上了值符这同样无法描述的一掌。真气爆震,狂风四起,红衣的人影被抛出,螣蛇顶着狂风纵跃而起,接住了已经失去意识的值符,胸前的红衣尽是深黑,面具也碎了半边,露出了一半真容。
苍生成员死也要带着面具,这是铁律,螣蛇咬咬牙,当下也来不及再管身后不知死活的叶玄,撕下左袖将值符左半脸缠好,将他背在身上,几个纵跃,消失在了密林中。
烟尘散去,露出了坐地咯血的叶玄,全身的衣服都被染红,也不知道是谁的血,岁月痕躺在一边的地上,他却也没有拾起的气力了。
“真是,到底是谁啊。”叶玄苦笑一下,仰面躺倒在了千疮百孔的草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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