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若有你(一)
汴京城下了一场雨,雨疏风骤,吹散满园春色。柳叶奉着自家小姐的吩咐整理花枝,却见南苑花卉皆有残缺,唯有海棠依旧。虽说是绿肥红瘦,却瞧着更有朝气。
她微微笑着,想着小姐难得知事一回,几下拾辍,便收了手,立在一旁。
双环髻的女娃娃站在她身后提起裙角,一步步靠近,忽地唤她一声,面目灵动。
“柳叶姑姑,什么风把您给吹来啦?”
柳叶捂住胸口,有些惊吓,回头去看,却见少女一身粉蓝色襦裙,边上是海棠花的式样,十分娇俏。
“我的小祖宗,你可吓死我了!你怎么会在这?”
少女笑着甩过手帕,眉眼盈盈,“怎么?就许母亲心疼这满院子的西府海棠,偏我就是俗人一个,不懂惜花?”
柳叶抬眼向她,看那少女眉眼处皆似自家小姐,不经意间有几分观念。
她摇头反驳,“只怕小姐可不是这有心人吧?”
这言语分明是有意取笑,少女看得明白,捏着帕子反问身后的小丫鬟,“小梨子,你怎么看?”
小丫鬟环顾四周,张了张嘴却又闭了口,仿佛很是纠结。
“小姐,你真要我说?”
“自然。”
“其一,奴婢不叫梨子,是栗子。”
少女摸了摸脑袋,颇为尴尬,“梨子,栗子,不都是吃的嘛?好了好了,我记住了,是栗子……你且说说,这其二呢?”
“这其二嘛?小姐,你不就是为了这亲事烦恼嘛?阖府上下哪有不知晓的?”
“你这臭丫头!”
少女将帕子捏得紧紧的,颇有些不好意思。
柳叶仍是笑着,想这眼前少女出身公府,祖父是老国公,祖母是郡主,父亲是齐国公,母亲是一品诰命在身,又有侯爷夫人这样的姨母,当朝宰相这般的舅舅,何必忧心婚事如何?
被人揭破心事,少女也不扭捏,拉着柳叶又是撒娇卖痴,天真可爱,“我知道我齐妙是齐国公的掌上明珠,一品夫人的娇儿,不应为婚事担忧,可我就不知道该选谁?”
“一个文尚书家的幼子,一个六姨母家的二表哥,还有一个是二舅舅家的霖表兄,柳叶姑姑,你说说我该选谁呢?”
“姑娘,怎么除去了梁家的?”
“嘿!姑姑可别当我傻啊,四姨母向来同我母亲不和,这梁表哥又是小娘生的,他可不是真心想娶我,是想借我攀附齐国公府。”
柳叶欣慰笑笑,“姑娘心里不是已经有了章程?亲疏贵贱不已经分明?”
齐妙闻言恍然大悟,心悦之余,还不忘打听父母旧事。
柳叶只看那海棠,缓缓开口道,“我家小姐啊,是个心大的……”
心大得叫夫人都恨不得揭开她的脑袋,看看里面都是什么浆糊。
(一)当时明月
李安澜初初来到异世的时候是七岁,彼时她刚刚丧母,孤苦无依,唯一可以信任的也只有一个田叔。可田叔又是男子,哪里懂得女儿家的心思?
安澜丧母却又等同失去双亲,只能借着练武疏解心中痛苦,这一不小心便踏破虚空,来到了这大宋,成了盛如兰。
于是,她便又有了母亲,有了父亲,有了兄长,姐妹和祖母。虽说这父亲盛紘偏爱林小娘,宠爱四姐姐墨兰,可终究还是念几分亲情。
再说这祖母慈爱,兄长关怀,姐姐偏疼,再没有比这更幸福的了。
*
刚刚入了冬,长姐华兰便许了忠勤伯府家的二子袁文绍,一路敲敲打打地前来下聘,好不热闹。
前头男人们坐在坐在一处谈天说地,因着华兰高嫁,多有奉承,家主盛紘已然是飘飘然,不知所谓了。
后院的女子们闲来无事,倒也挤在一处说些漂亮话,使得夫人王若弗心头高兴,也不论这亲疏,跟着不认识的几门冷亲戚也喝了几杯。
孩子们四处奔跑嬉闹玩耍,悠闲自在,唯有这如兰挽着祖母的手臂小憩,倒是憨态可掬。
华兰看得心痒,揉着妹妹脸蛋,就是上手,偏偏祖母疼惜,叫停了手。
“祖母,你怎地不疼华儿了?”
少女红着脸撒娇,正是恰好的年华。
盛老夫人慈祥笑了笑,拍拍膝盖处的小女娃,回道,“你已是我宠到大的了,还不许我宠宠这小的?”
说罢,又是笑得开怀,引得少女羞红了脸。
“祖母……”
“好了,好了,可别把这泼猴儿弄醒了,要不然哪,咱们有的是心烦啊!”
“那恐怕不行,您瞧,这猴儿,已醒了!”
华兰伸手又摸摸如兰,见她睡醒后迷蒙着双眼,也不反抗,倒是惊奇。
盛如兰几下起了身,活动几下,又依偎在祖母身旁,“姐姐下手可真重,可见是要成了别家的人,不疼妹妹了!”
华兰又气又急,憋了半天,也就是白了她一眼,倒引得祖孙二人皆是大笑。
“好了,你同她说些甚么,她都有一肚子歪理应付,你怎是她的对手?”
华兰想了想也是,索性便坐了下来,捡着家常说与祖母听。
气氛正好时,忽听闻大娘子身边的丫头来报,说是三哥儿不懂事儿,竟拿着聘雁同来客中姓白的小公子打了赌,眼看就要输了。
王若弗心中着急,这才派了人前来禀报。
听闻这白小公子是袁家大郎带来的贵客,轻易怎么会拿着聘雁做戏,盛老太太心里一合计,便摸清了大概,想必定是忠勤伯府大娘子使得坏,偏要在这喜庆之日下盛家的面子。
老太太叹了气,伸手将华兰唤到身旁,嘱咐道,“你父亲初初谈起这桩婚事,我原就不赞同,只因那伯爵府大娘子偏疼长子,想你嫁过去必要受些委屈。可你父亲相中了那袁文绍,非说是人品贵重,我也就随之去了。如今看来,是要你为难哪!”
“唉!都说这千年媳妇熬成婆,可总有些婆婆非要把这自己受过的苦叫媳妇也生受一遭。华儿啊,都说这好事多磨,你且宽心,凡事皆有你父亲呢!”
华兰应了声,倒也还算镇定,忙问这投壶进展。
偏偏这盛三郎是个无用的,把把皆输,祖孙脸色便差了。
如兰听得无趣,几下便起了身,忙要告退。
“祖母且坐坐,如儿去去就来。”
盛老夫人又是一笑,看向华兰,试图叫她宽心,“这泼猴儿,总算知道出去撒野了!可见是长大了。”
华兰心里却忽然明白了,眉眼处皆是笑意,“祖母,您可不知,这泼猴儿可有一身好本事呢!”
如兰自小便是有些主意的,偏要耍弄这男孩子的玩意儿。主君盛紘只当做是闲聊的话头,王氏是不论三七,只管宠着,偏就华兰看出点门道,心里只言妹妹是个有成算的,只怕将来又是一番好造化,因而心里宽慰许多。
“你是说如儿她……?”盛老太太惊奇一番,细细想来,也确实如此,便收了担忧。
*
长廊下,人群拥挤,来客虽多,却都是有意奉承之辈,见着袁家有意下盛府面子,熙熙攘攘得说三道四,盛家夫妇是又气又急。
王若弗是素来尊重丈夫盛紘的,只因这华兰同袁家哥儿的婚事本就不合她心意,如今三哥儿长枫又惹来这番祸事,叫她如何还能稳住,几下上手,对着盛紘又掐又打。
盛紘也是无奈,看着长枫输得一塌糊涂,连忙跑去警告一番。
这不说还好,这一说,盛长枫便吓破了胆,索性连箭都丢了。
王若弗气得不轻,忙骂道,“小兔崽子,没用的东西!”
正生气着,却见她的心肝宝儿只披着秋日里的披风便从祖母那过来了,又是对着贴身丫鬟柳叶连声呵斥,“不长脑子的东西!你爹娘怎地也不生半个脑子在你头上!你没看见姐儿刚睡醒,就给她披这东西?”
柳叶还是小娃娃,吓得直哭,还是如兰看不过去,打发柳叶去取衣裳,这才叫王若弗心中气愤渐收,想着要给自家女儿张罗个大丫鬟。
如兰一个人呆惯了,初来这世上,原身不过两三岁,如今长到六七岁,也是王氏如珠如宝般娇养着的,可若是院里多了旁人,到底还是不习惯,撒娇卖痴几句,便让母亲改了主意。
她张目去看投壶景况,便见着老六明兰站在檐下,跃跃欲试的模样,如兰看得好笑,便伸手拉住她的衣领,拎到一边。
小明兰生得玉雪可爱,明明只比她小上一岁,却似只有三四岁的模样。
可怜她母亲卫小娘虽生得貌美,却是个不争的性子,倒叫这小娃娃受了大罪。
如兰伸手又捏了两把明兰的腮帮子儿,笑问,“你想干嘛?不怕我娘和林小娘找你们母女麻烦?”
小明兰嘴巴嘟嘟,想开口说话也没办法,好半天也不敢挣扎。
丫鬟小桃倒是个胆大的,仰着头叫如兰快放了六小姐。
气势是有的,可惜她年纪太小,个头儿还不到如兰腰间,颇有几分好笑。
如兰收了手,又作弄小桃去了,忽听见明兰有些叹息,“我知道太扎眼了,可是大姐姐待我好,冬日里给我棉被和火炭,夏日里给我衣裳,这份恩情,我是一定要报答的。”
如兰摸到小桃冰冷的手,心下了然,“你们那屋又少了碳火?”
“可不是,他们不给我银骨碳,还骂我呢!要不是小蝶姐姐,我们什么碳火都不得!”
如兰想过他们处境艰难,却不成想林小娘这么胆大妄为,可恨这盛府管家权不在母亲手里。
她收了作弄的手,又道,“想摆脱这种日子不?”
小明兰抬眼看她,不知何意,还未答话,小桃便叫嚷着想。
半晌,小明兰也点了点头,“想。”
“那待会儿宾客散尽,父亲要论家事的时候,你就只管哭便是。记得,要哭的委屈。若是父亲问起来,旁的什么都不必说,只道屋子里暖和。”
“嗯,明儿知道了。”小明兰应了,如兰便入了人群。
盛长枫手里拿着箭羽,却因父亲恐吓,不敢动手,那白烨轻视不已,随手一扔,又是一个双耳。
如兰看见小明兰挤了进来,又伸手摸了一把她的小脸蛋,接过盛长枫手里的箭,轻轻扔过,直接拿到十筹。
王若弗恨不得马上蹦起来,见众人在侧,只是眉宇间多了两分自豪。
“你真要同我比?”白烨看向如兰,有些诧异。
“不是我,是我们。”
“也成,那你们三哥可输给了我不少,你们认吗?”
“认!”
“可是比之前我想问问,这拿聘雁做赌注,可是袁家大哥哥看不起我们盛家,不想结这门亲事,故意下我盛家面子?”
“这……”袁文纯张了张口,不知如何辩解。
“都是小儿郎们笑闹,小儿郎儿们笑闹,不必当真。”
“原是这样,如兰失礼了,我还以为伯爵府大娘子是两面三刀的人,故意做这等事。想来是我误会了,长姐嫁过去必定是平安顺遂。袁家大哥哥,得罪了。”
“不妨事,不妨事。”
白烨见状又问,“你们还比吗?”
“当然。”如兰顺手又投了一次,又是十筹。
白烨不甘示弱,投了双耳。
小明兰接过箭羽,凝神静气,又是十筹。
胜了!盛紘夫妇终于放下担忧,又见风起,张罗着众人进了屋,连走路都是飘的。
白烨投上最后一只箭,恰好十筹,几步跟上盛长柏,“你怎么不等等我?”
“你故意坏我姐姐亲事,我才不要理你!”
白烨连忙反驳,“都是袁家哥哥叫的,本不是我愿意的。”
“唉!好兄弟,你且等等我!”
如兰心情大好,引得明兰往祖母跟前去了,见着好吃的点心又是狼吞虎咽,还不忘投喂明兰和小桃。
“才说她长大了,你们瞧瞧,这般模样,还是个泼猴儿!”
华兰听了外头见闻,心道自己猜想不错,接了祖母的话茬,又吩咐丫鬟多拿几盘点心。
如兰吃得尽兴,看着明兰心不在焉,叫人打点点心装了给卫小娘那送过去,又带着明兰去唱大戏。
*
花厅里,盛紘发怒,任凭林小娘如何求情,都不管用,偏要将这盛长枫好好整治一番。
只动了家法几下,林小娘便心肝肉地叫嚷起来,如兰看得咋舌。
因着如兰明兰投壶赢了,盛紘难得对她们和颜悦色许多,王若弗欣有荣焉,只一心看林小娘笑话。
盛长枫受不住打,连声音都小了,明兰见状便低声哭了起来。
“明儿,你怎么了?怎么哭起来了?”
明兰没有答话,不敢去看盛紘,半天才道,“爹爹这里好暖和。”
林小娘暗叫一声不好,果然盛紘听得心酸,又问,“怎么?你们屋子里没有烧炭吗?”
明兰摇摇头,低声道,“好几日才得了一筐,小娘舍不得用。”
“这卫小娘还怀着身子呢!怎么能如此行事?”王若弗见缝插针,倒叫盛紘越发动怒,对着林小娘大骂,想来是气急了,对着盛长枫便又下了狠手。
“紘郎,紘郎,你就看在我的面子上饶了枫儿吧!”
林小娘哭得凄惨,如兰看得清楚,父亲已经松动,忙道,“父亲,如儿赢了投壶,是否能有奖赏?”
“当然,如儿想要什么?”
“父亲,如儿想要父亲饶了三哥哥。”盛如兰撇过母亲不赞同的目光,又道,“女儿常常从祖母处听闻,养不教,父之过。父亲公事繁忙,自然没有功夫教导三哥哥,可林小娘出身也算不低,竟也没能好好教导三哥哥,想来是管家事情太多,忙不过来。”
盛紘闻言,倒是认真想了想,吩咐林氏交出管家权,好好教导枫哥儿。
“还是我的心肝儿知道疼人,几下帮娘拿回了掌家权。哼!林氏这个狐狸精,偷鸡不成,失把米,这回有她受得!”
如兰又被母亲抱在怀里,看着盛长枫临走前感激的眼神,真是哭笑不得。
唉!真心不想长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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