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天台边缘立着一排鸟，它们安静地看着下方被缩小成黑点的人流，迟云走过去的时候，它们四散而飞。

在这里向下看，整个城市就仿佛摊开的一幅画，开阔的视野让小城的每一部分都尽收眼底，再加上天气晴朗，眼前的一切都仿佛是清新的水彩画，世界的颜色鲜艳而明亮，迟云看着城市之上的天空，薄云被风带动着翻滚，向她的正前方，也就是风吹去的方向，奔涌而去，这边的天空虽然晴朗蔚蓝，但是极远处视野尽头的苍穹，却是一片乌黑，那是被风带去的云层在西方聚集，形成下一篇雨云，带来下一次降水。

风很大，可以听见耳边呜呜的鸣动，迟云将头发挽到耳后，但风立刻就将其吹回原位，于是她索性不再管，任由发丝翻飞。

吴昊然一直站在离天台边缘栏杆很远的位置，他不是不想跟随迟云欣赏美景，而是他有难言之隐，他恐高。这百米高空，他只要想象站在边缘向下看的情景，就头脑发晕，脚跟发软。

“为什么不过来？”迟云回头对他说。

“哦...”他硬着头皮走了过去，站在迟云身边，但是视线却不敢向下看。

“上次我说得很过分，希望你别往心里去。”她说。

“你也没说错什么，我确实就是你说的那样，一无是处。”

“你要这么想的话，我可不会安慰你，你不介意吧。”

“不介意...”不介意才怪，吴昊然一头黑线。

“我最讨厌把无知当成武器的人，不知者无罪，这是最愚蠢的理论，无知就是最大的罪，你现在好歹明白自己有问题了，这不是很好的开始吗？”

“你说话一向如此吗？这样的...咄咄逼人。”他想说‘刻薄’这两个字，但还是换了稍温和的词汇。

“这只是我的缺点之一，你已经受不了了吗？”她笑道。

“不，我很喜欢。”他脱口而出，随后立刻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一阵尴尬，好在没有脸红。

“你倒是很干脆，无论是说话还是行动，这很好哦。”

“谢谢夸奖。”

“既然你能陪我到这里，说明你也挺闲的，周末你不出去玩吗，你们男生的活动不是一向很丰富嘛。”说这话的时候，因为莫名其妙地想到了迟海，她的语气里带着讥讽，甚至有一股醋味，现在他又在和那个不知廉耻的女生到处玩乐吧。

“我没有你想的那么悠闲，家里的事情需要我帮忙。”这是实话，他可不能长时间把七十八岁的爷爷一人丢在家里。

意识到自己的话里带着情绪，迟云微微一扭头看向了远处，这个动作被吴昊然看在眼里，他发现滴水不漏的迟云露出了破绽，于是尝试性问道：“你朋友经常在周末组织活动吗？所以让你觉得我们男生的周末多姿多彩？”

“没有！我可不认识那样的人！”她是笑着说的，但语气有点重，带着叱责的意味，这让吴昊然更加吃惊，他从来没见过迟云会有情绪失控的情况发生，虽然这是小小的波动。

“别介意嘛...我只是说说而已。”

“我没有介意啊，我哪里有介意了？有吗？你看我脸上有吗？”她指着自己的面颊。

“你现在的表现就让我觉得很介意嘛。”

迟云自知理亏，嘴唇一抿，这个小动作出现在她的脸上有种反差的可爱，而后，她继续刚才的话题：“你家里的事情很忙吗？忙到你不能打扮得潇潇洒洒出去泡妞？”

“首先，我不是你想的那种人...至少现在不是了，其次，我爷爷快八十了，我得看着他点儿，家里只有他一个人。”

“你爸妈不在身边吗？”

“不在...”

迟云看吴昊然的眼神顿时柔和了些，语气也不再那么刻薄，“我也是，我爸妈也不在身边，我住在舅舅家里。”

“那还不错嘛，至少，家里人多，比较热闹，不像我那儿，整天冷冷清清的，一直和爷爷生活，我都感觉自己要加速衰老了。”吴昊然笑道。

迟云摇摇头，显得很无奈，“他们讨厌我，我宁愿一个人生活。”

“讨厌你？？？”吴昊然一脸惊讶，“这个世界上居然会有人讨厌你，这么奇怪吗？”

“讨厌我的人多了去，从来不差他们一家人，只是寄人篱下让我无法忍受。”

“你那么好，我是说，你很漂亮...当然不止漂亮，学习还这么优秀，这么好的人，你舅舅他们干嘛讨厌你？”

“如果我没有这身好看的皮囊，没有这个喜欢思考的脑袋，他们应该会喜欢我的，我也会活得更加幸福，不会给他人造成困扰，更不会自添烦恼，蠢货总是幸福的，可惜我不是。”说出这番自负言论的同时，迟云望着没有焦点的天地交际之线，仿佛这话不是对吴昊然说的，而是直面造物主的讥讽。

“那你...为何不回到父母身边？或者说，他们都很忙？”

“忙啊，忙啊，忙得很啊。”迟云像是在喃喃自语。

“那和我有点像，我爸妈是桥梁建筑工人，他们常年在国外修桥造路，为了高工资，把我和爷爷撇在家里，本来一年可以回来一次，但他们已经快三年没回家了，我经常在想，他们真的是在造桥吗？他们是不是在国外犯罪啊，走私**或者贩卖军火什么的，为此我还对朋友吹过牛呢，想想都让我寒心，很多大人就是这样，他们只知道赚钱，根本不在意子女的感受，以为把钞票大把大把地塞进孩子的口袋就能让他们乖乖地听话，可我只是个臭小鬼，给我钱有什么用呢？除了和那些瘪三瞎混，到处惹是生非，我还能做什么来发泄自身的难受？迟云，你比我好，你没有因此自暴自弃，反而更加优秀，也许我对你的憧憬就是来自于此吧，我见过太多留守家庭里的女生自甘堕落了，她们要么被社会上的人渣哄骗着乱搞，十六岁不到就到处借钱打胎，要么势单力薄，被其他女生欺负，校园欺凌事件中五件里有四件是女生对女生的行为，受伤的一方大多数是父母不在家的孩子。”吴昊然说着说着就叹了口气，“我也算是牺牲品之一，照我目前的情况来看，估计考不上高中吧。”

“如果你想要改变现状的话，什么时候都不晚。”

“迟云，你觉得我可以吗？可以考上高中吗？”吴昊然热切地看着她。

“为什么要问我...我并没有能力改变你的现状，除了说一些自以为是的话...”

“你的话对我很重要，我只想知道你认为我是否还有救。”

“你想从我嘴里听到鼓励的话，但是这些话在这种时候说出来，不就是骗人吗，我不想骗人。”

“那我求你骗我一次。”吴昊然怔怔地看着她。

“我希望你能够考上好的高中。”迟云的回答，明显是敷衍，她没有说‘我觉得你可以’，而是说了‘我希望’，她至始自终不想骗他。

“以你的成绩，明年一定是升上市七中吧。”

“不出意外的话，是这样。”

“我一定考上七中，我会来找你。”

她对他露出笑容，微微点头，说道：“如果你真的能这么努力的话，我会很高兴，能对他人产生积极的影响，也是对我自身的肯定吧。”

这话很微妙，首先，迟云肯定了吴昊然的决心是好的，其次，她强调了她会开心的根本原因——不是因为我被你的行为感动，而是因为你受我影响走上正途，这无疑是在两人之间再次筑起了一堵墙，无形中的距离不减反增。

吴昊然心里一堵，此刻他意识到无论如何迟云都不会对他产生超出友谊的好感，但是他还没有认输，今天的相遇，已经证明了他和她的故事还没有完结，后续依旧很长，只是，他开始思考，真的没有人可以让她产生爱意吗？

“我不会让你失望的。”

“加油，吴昊然同学。”

日落西斜，因为这是废楼，没有照明设备，所以他们必须在天黑前赶到地面，所以没能欣赏这里壮观的日落，直接下了楼，回到了地面。

“我送你回家吧。”吴昊然主动说。

迟云摇头，“我现在还不想回家，你上过网吧，能带我去网吧吗？我想玩一会儿游戏。”她还从来没去过网吧，连网吧在什么地方都不知道。

“你还玩游戏啊？”吴昊然眼前一亮。

“失乐园，你玩吗？”

“玩啊！最火的游戏，当然玩啊！”

“原来这个游戏这么多人玩？”

“真稀奇，没想到你这个高材生还玩网游啊。”

“偶尔玩玩罢了。”迟云笑道。

“不过现在我不能带你去，我得回家给爷爷做饭，吃了晚饭再带你去，既然你不急着回家，那就顺路到我家吃顿饭？然后我再带你去玩。”

“这样子...似乎不太好...”迟云犹豫了。

“没问题啦，家里就我爷爷，他很和蔼的，不会吓着你。”

迟云确实感到饿了，这时候，她本应在家里和舅舅一家人吃晚饭的，可是一想到舅妈那张扭曲的面容，还有自己被揉成一团的裙子，她就对那个家失去了一切兴趣。

“那...麻烦你了。”

“不麻烦不麻烦！哇，今天我真是走运，居然能遇到你，还能拉你回家吃饭，吃完饭还可以带你去玩游戏，天啊！！今天一定是我的幸运日！！！”吴昊然激动得跳了起来。

“我也挺走运的，可以遇到你，还能蹭饭，挺不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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