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月二十四日,平安夜,同时也是我的生日,在去年的今天,我还记得父亲在本市最豪华的酒店为我和迟云举办了生日宴会,他包下了酒店里最宽敞的西式大厅,邀请了他的那些生意上的朋友和一些政界的人士,我穿着滑稽的西装,头上喷了香得发腻的发胶,我第一次花那么长的时间打理外形,差不多在化妆室里呆了一个半钟头,等到我走出化妆室,站在厕所的镜子前,我已经完全不认识镜中的自己。我不喜欢这一身打扮,头发全部都向后梳,露出光洁的额头,看起来很精神的样子,但我宁愿把眼睛藏在额发之后,我讨厌任何人直视我的目光。
那天我一个人在厕所里藏了很久,不愿出来暴露在众人的目光之下,最后是妈妈找到我,半推半就将我带到大厅里,宽敞的大厅里早已座无虚席,我的出现引起在座的客人一阵欢笑,他们像是看某件精致的商品那样上下端详着我,然后嘴里说出各种应承的赞美,而我,早就习惯了应付这种场合,我面带乖孩子的微笑,向他们一一问好,嘴里说出不重样的应酬话,必要的时候还要接过酒杯硬着头皮喝下难以下咽的酒,我讨厌这一切,讨厌这种吵闹的场合,讨厌人与人之间假模假样的交流,我是父亲的工具,为他提供社交晚会的工具,而这所谓的生日宴会,骨子里的酸臭味令我作呕。
我从大厅的门口一路应付到最前面的席位,终于到了父亲所在的那一桌,这时候我已经头昏脑涨,我没有看到迟云的身影,母亲告诉我她还在化妆室里,因为她的打扮很花时间,我没有胃口,和在座的伯伯阿姨寒暄几句,喝了一点可乐,就拿出手机看网络小说。
过了一会儿,我看得正入神,喧闹的大厅居然安静了下来,这安静如同涌入的洪水淹没了我所在的空间每一个角落,我疑惑地收起手机,向大家屏息凝神看去的方向投去目光,是迟云。
她身穿我只在电影里见过的西式蓝纱晚礼服,在我看来这种场景穿这些衣服,譬如说我这一身,那简直就是不伦不类,像个滑稽的小丑,但我很快明白那仅限于一般人,迟云就不在其中。毫无疑问,她是这大厅里所有人中最闪耀的存在,这一身昂贵的晚礼服不但没有产生和氛围相悖的不和谐感,反而将迟云衬托得超凡脱俗,她的面容在水晶吊灯的绚烂光彩下熠熠生辉,她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傲慢将洁白的自身与这污秽烦杂的环境自然地隔开,她每向前迈动一步,那直击人灵魂的绚烂就随着她的移动蔓延一分,没有人会怀疑她不是个公主,所有人都会相信眼前的她是莅临这晚会最重要的存在,她才是今晚的主角。
她一出现,父亲眼里就亮起了自豪的光,他没有任何理由不自豪,无论是谁,有迟云那样的女儿都会自豪,她是父亲最完美的作品,是证明他事业成功家庭幸福的最好佐证,我黯淡无光,我被迟云的气场挤到了世界最不引人注意的角落,我再次拿出手机,将思想埋进小说里。
迟云到场后,我就轻松了很多,父亲亲自带着她到各个席位问候敬酒,吃了一点东西,我就独自溜到了外面,戴着耳机听音乐,闲逛。
酒店很大,配置了齐全的娱乐项目,宴会大厅连着室内游泳池,再往外走还有网球场和高尔夫球场,可谓是应有尽有,这个季节的室内游泳池没有灌水,空旷而阴冷,我走出去,漫步在网球场边寂静的花园小径。那个时候的我,完全想不到再过几个月,这辉煌的盛世就要毁于一旦,我安逸地享受着资本带来的优质生活,沉溺其中,同时以不成熟的偏见憎恨着资本污染后的虚伪人际关系。
同时,我不可抑制地嫉妒着迟云。
人生来就是不平等的,就算同是一胎生的兄妹,在脱离母体的那一刻就注定会有优劣之分,我生性迟钝,她天生聪敏,我性格软弱,她坚强桀骜,唯一有点相似之处的,可能就是同时源自于父母的面容,可就算如此,这源自迟家的眉目眼睑在我这空虚的肉体之上也散发不出丝毫魅力。
我怎可能不嫉妒她,作为人,怎可能不嫉妒身边如此耀眼的存在,我也渴望父亲用那种自豪的眼神看着我,我做梦都希望父亲可以对我露出那种表情,那是一种奢侈,可望不可及的梦,嫉妒的情感一直存在于我的内心,在更早的时候就发作过,只不过那时的我还未领会这感觉的内涵,如今,我已经渐渐地不再嫉妒她,因为我也在成长,在不断地嫉妒后,人总是会麻木的,到了最后,我就会彻底的僵硬,成为一根木头。
我记得那一晚我独自在外面乱想了很久,最后我在网球场后方的草坪上躺下,看着夜空中被云层笼罩着的,昏昏然的月。远处的天空不时有烟火闪耀,是城区的人们在庆祝平安夜,据说在商业街会有热闹的圣诞游行,在步行街中央还会有十层楼那么高的圣诞树,而我却在这里躺着狐思乱想。
“你就这样随随便便地躺在草地里?把衣服弄得又脏又乱,等到回去的时候再被迟勋骂得狗血喷头?”迟云不知何时找到了我,她总是能很快地找到我,是的,小时候玩捉迷藏,赢的总是她。
“骂我又如何,那不是很平常的事嘛,他一天不骂我浑身难受,你明白的。”我懒洋洋地回答。
“滚起来,和我回去,你真是烂泥扶不上墙!”她蹲在我身边,由上往下俯视着我。
“那场面有你这个公主就够了,放过我吧,让我就在这儿独自静一静。”
“你说说,你哪一次挨骂挨打不是你自找的?”
“没有你机灵嘛,怨不得我吧,脑子这玩意儿是天生的。”
“那你觉得该怨谁?”
“怨你喽!”我抬起手指着她玉雕般的鼻子。
“为何?”她伸手捏住我伸出的食指。
“一定是我们都还没出生的时候,在娘胎里的时候,你抢了我的营养,你知道的,老妈提供的营养是有限的,是你吃了我的那一部分,导致我大脑成型没有你完美,所以我就经常犯浑,我想这就是其中的根源。”
“胡说八道!”她用力撇我的食指。
“痛!松手啦!”
“你跟我回去,走。”
“你看我衣服都脏了,回去丢什么人,你去吧,求你了,别管我就是了。”
“那就怪不得我不讲道理!”
她使劲儿掰我的指头,疼得我从地上坐起来,为了抽出手指,我和她扭打在一起,如果有人在远处观看的话,那么就会看到草坪上有一出扭曲怪异的华尔兹,我和她从左边扭打到右边,从右边扭打到左边,势均力敌,互不想让,相持一段时间过后,迟云略显吃亏,因为她穿的是高跟鞋,重心没有我稳当,最后我将她按到地上,从她手里抽出了自己的食指,我一度怀疑这根指头已经断掉。
“好了,我的衣服也被你弄脏了。”迟云躺在草地上,咬着下唇恶狠狠地说。
“我告诉你,要是爸妈问起来,你最好实话实说,是你先动手的!”
“是爸妈派我把你叫回去!你不听,我才动手的!”
“那衣服弄脏了就是你的错,因为你动手了!”
“是你的错!因为你不跟我回去!”
我和她保持这个姿势拌了十分钟嘴,最后我们都累了,就互相干瞪着。
“你梳这个发型挺好看的。”瞪了一会儿,她开口说道。
“是吗?”
“嗯,额头露出来,看上去很有精神,你以后就把刘海剪掉吧。”
“之后我会考虑考虑。”
“我夸你了,你现在该不该夸我?”
“喂!你真是斤斤计较!”
“你不夸回来,那么我刚才说的就不作数!”
我一翻身,躺在她身边,想了一会儿,说:“你今晚很美。”
“嗯?”她假装没听到。
“今夜的你,很美。”我一个字一个字地重复。
“具体?”
“这身衣服很适合你,光彩夺目,你就像是真正的公主,面对你,我自惭形秽。”
“你这些话可是当真?”
“真的。”
她翻了个身,双手支起下巴,用受了表扬后得意洋洋的语气说道:“嗳,你也不必太自卑了,其实你也蛮不错的。”
“迟云。”
“嗯?”
“我想去剪头发,像你说的那样剪。”
“现在?”
“现在。”
“不回去了?”
“你衣服脏了,我也是,回去干嘛,我们去商业街,去看圣诞树,有十层楼那么高的圣诞树,去不去。”
“万一爸妈...”
“他们不会怪你的,你到时候推到我身上,就说我硬把你带出去的,怎样,够意思吧。”
我和迟云溜回化妆间,换下宴会的穿着,不动声色地离开了酒店,我和她在外面打了一辆车,去了商业街,我在发廊剪了寸头,然后和她去看了步行街那个大得夸张的圣诞树,然后跟着圣诞游行的队伍,疯玩了一晚上,回到家里后,我不出所料挨了一顿揍。
那是一年前的十二月二十四日,记忆新鲜且历历在目,而今天,今年的十二月二十四日,我的生日,圣诞节,在城北体育场中心搭建起的决战场地中央,在数千人围观的中央,在转播大荧幕下的舞台上,我坐在哪里,坐在电脑前,看着场地对面的迟云。
依旧是圣诞节,依旧是生日,依旧人声鼎沸,她依旧光彩夺目,我依旧黯淡无光,她是毫无疑问的世界中心,而我,将带着一往无前的信念,将她在这命运旋涡的中央。
击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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