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懂事起就跟着父亲跑上跑下,他对自己的工作非常用心,到了什么程度呢?在维修期间,吃住都在忞司阁里,平时他用小煤炉做饭,晚上就搭吊床睡在里面,说来不怕你笑话,我一个人在家里总害怕,就只好跟着他住在忞司阁,老爹在里面工作,我就趴在地上写作业,饿了就点燃小煤炉煮碗面吃,困了就去吊床上睡,你说我妈妈?哦,我妈早就和老爹离婚了,她说老爹是个把房子当成情人的怪物,哈哈,我也有这种感觉,他关心建筑绝对是超过一切的,每一年我过生日都是妈妈来为我庆祝的,他连我都生日都记不住。
这下你总明白我对忞司阁有多熟悉了吧,不是我吹牛,除了我爸,这个世界上最了解忞司阁的人就是我了,我还不会走路的时候就爬遍了每一个角落,可以说那里对我的意义无过于整个童年。诶,迟海兄,别急嘛,告诉你这些是为后面的故事做铺垫嘛,没有铺垫何来情感,且听我慢慢道来。
我开始读小学后,空闲的时间少了很多,一天里大部分光阴都在校园里度过,但是夜里多数还是到忞司阁住下,因为老爹经常工作到忘了吃饭,我为他做的晚饭很可能就是他一天里吃的唯一一顿,每天有夜里我就在昏暗的白炽灯下做功课,我的近视眼多半就是那时埋下的根,在某个晚上,我已经记不清确切的时间,总之是我三年级的时候,夏天,我完成功课后,准备去院子里把井底的西瓜捞上来,那是白天放下去冰镇的,用井水冰过的西瓜非常地道,冰爽可口。我从西边的二号房出来,一路往中央的水井走过去,在经过客房的时候,我看到回廊的尽头,亭子里,坐着一个女人。
我认识这里所有的工作人员,当时还以为是某个姐姐下班还没有走,就没有在意,也不细看,一路去了水井,捞起了西瓜,回去的时候那里已经没有人了,一切照旧。
这只是开始,从那天以后,有些晚上,我路过回廊的时候,会看到有个女生,因为回廊和过道距离有点远,我只能看出来是个女生,时间一长,我就很好奇,也不害怕,天知道我为什么不害怕,在一个夜里,月亮又大又圆,皎洁的月光把地面都照得微微反光,我慢慢走向回廊,终于,那一次我看清了那个女生。
她穿着一身和当今潮流不同的装束,上着淡青色的宽袖布纱衣,下着长至脚踝的百褶黑长裙,右手腕上用红绳系着一颗玉珠,让我心动的是她长长的发辫,一直垂到腰际,而她的容颜,不施粉黛,五官精致而不媚俗,初看平淡无奇,却让人无法移开目光,她是那种越看越有味道的传统美人,她坐在回廊的边沿,在月色之下仿若一幅丹青泼就的写意画,也让我想到了上世纪二三十年代的老照片,那一晚我就这样呆呆地看着她,直到她起身,抚摸着自己的发辫消失在回廊深处。
那时候我还小,不懂什么叫一见钟情,我只是发觉自己再也无法忘记她,白天的时候脑子一有空就想到她,时时刻刻都想见到她,此后每一晚,我都故意逗留在回廊之外,只期盼能见到她,但是她并不是每晚都出现,如果我看到了她,我就会开心很长一段时间,看不到,就会失落很久,但是我从没想过要弄清楚她是谁,一来是没有理由走近她,二来是自己当时很内向,她成了我生活里必不可少的一部分。
那几年,我似乎是和她一起成长的,我的生活里有喜怒哀乐,她当然也有,有些时候她很开心,在回廊里,双手背在身后大踏步走来走去,脸上带着动人的笑容,仔细看,她这么开心是因为看到手里的一张纸,我猜是某人的信,也有的时候她眉头紧锁,一脸的担忧,坐在角落捂着胸口,甚至拿出手帕,默默地擦去泪水,而这时,她的手里同样有信。书信是她生活中重要的一部分,她的喜怒哀乐似乎跟书信息息相关,有信在手的时候,她的情绪非常生动,喜怒哀乐透于言表,没有信到手的,她就显得顾影自怜,孤独而凄凉。
这样的日子是有尽头的,在我六年级小学毕业那一年,暑假的某个夜里,风雨大作,夏雷鸣动,闪电将黑夜照耀得如同白昼,父亲将门板都竖起来,卡在建筑的外墙,防止狂风将新上的漆吹掉,我照常去了回廊,这一晚她在,只不过,她的模样和往日都不相同,她坐在回廊的一根柱子边,身子斜靠在柱子上,双眼无神,那根好看的长辫子也散开,被狂风吹得四下飞舞,耷拉着的手里捏着一张早已拆开看过的信纸。
她看到了很坏的消息,我只能这么猜测,这时候,老爹喊我的名字,让我过去帮忙,将前院的门板装上去,我只好跑过去帮忙,弄了半天,我和老爹终于装好了所有的板子,虽然累得不行,但我还是放不下她,就匆忙地赶过去,当我再次走近那里的时候,我被吓坏了。
你不知道当时的情景多么吓人,我老爹害怕打雷烧坏电器,刚刚拉了闸,那里一片昏暗,而这时候,一道闪电划破夜空,将天地照亮,我却看到,回廊尽头的凉亭中央,吊着一个人,披头散发,毫无疑问就是她。
她上吊了。
当时我就昏了过去,等到我醒过来,已经是第二天中午了。
老爹照看了我一夜没睡,他要我说出来昨晚看到了什么,他居然清楚我是被吓晕的,于是我就把这几年的所见全部告诉了他。
如果是一般人,总会认为我在胡说,或者认为我疯了,但老爹就是老爹,和一般人不一样,他告诉我,我看到的不是鬼也不是妖怪,更不是人,我看到的是录像。对,迟海兄你没听错,就是录像,老爹说,那是一种被特殊磁场记录下来的过往图像,地球本身就是一块大磁铁,在某些位置磁场的分布会有异常,如果条件成熟,就会形成记录的效果,我看到的就是发生在那个位置过往的残像。
但并不是所有人都能看到同一个残像,因为记录下来的残像并不是完整的视觉图像,要想让残像在视网膜成像,并传达到大脑里被分析,那么就需要观看者和记录残像的磁场具备一定的契合度,所以我能看到,老爹就看不到。我问老爹:你看到过残像吗?老爹当时犹豫了下,他才说:
我眼中的忞司阁,门庭若市。
他的意思是,他眼里能还原忞司阁往日的盛况。
残像的记录到那个女生自杀就结束了,从此我在也没看到过残像,但是我不甘心,那个暑假剩下的时间我拜托父亲查过忞司阁过去的卷宗,终于找到了一个可能是那个女生的记录。上世纪三十年代,日军侵华战争全面爆发,忞司阁的主人接纳了一批从北方到南方逃避战乱的知识分子,其中有一对兄妹,林姓,其兄刚刚留洋归国,正欲以习得之才干报效祖国,却赶上了纷繁乱世,不得以离开生养的老家,父母却在南迁的过程中死于乱兵流寇之手,他们兄妹历经艰难逃到这里,被忞司阁主人亲切收留,住了一段时间,而在东北完全沦陷之后,兄长毅然决定投笔从戎,不顾其妹的反对,在将她托付给忞司阁主人之后,在某个夜里不辞而别,北上参军,从此,他们只能以书信联系。
嗨,结局你猜到了吧,对,没错,其妹收到的最后一封书信并不是兄长写就的,而是其兄的战友寄来的,兄长的死讯。
那一晚她就自尽了,她失去了世界上最后一个亲人,悲痛欲绝,失去了活下去的动力,真是令人唏嘘啊...怎么样,这个怪谈够有趣吧?不如说是个感人的故事?哈哈哈哈哈...”
...
深夜,我在无法忍受的头痛中醒来,本来就对酒精过敏,今晚却稀里糊涂喝了那么多,现在感觉脑子简直就要裂开了,而且胃里一阵翻江倒海,浑身冒冷汗,我费力地睁开眼,一片漆黑,试着挣扎了一下,发现自己被什么人抱着,从身后抱着。
我安静下来,听到熟悉的鼻息声,感受到身后的温度,立刻明白了,自己现在在家里,躺在自己的床上,我抬起右手,伸到脖子后面,摸到她的脸颊。
我喝醉了,和钱玄同在新南门喝太多了,最后还是迟云来收拾的烂摊子。
想到这里,我一阵羞愧,没想到自己快十六岁的人了,还是沦落到被妹妹捡回家的下场。
迟云从前经常这样抱着我睡去,那已经是小时候的事了,现在她这样抱着我,让我感到有点不妥,但是她睡熟了,我不忍心将她唤醒,尝试着将她穿过我腋下搂着我胸口的双手拨开,然后再脱身而出,但是她的双手搂得紧紧的,我居然用力都拔不开,而我越用力,她的身体和我的背就贴得越紧,我都已经可以感受到她胸前的柔软。
好想喝点水,好想洗个脸。
如今只能忍下去了,我狠不下心弄醒她。
脑子混混沌沌的,很多事情记不太清,但是钱玄同的话却记得那么清楚,他给我讲的故事,一字不落地在脑子里回放一遍。
记录...残像...过去。
对此,我无法不想到,那个穿着蓝色连衣裙的女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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