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玛莉一同躺在干枯了枝干的大树之下,修尔静静仰望着已然泛白的天空,抬起胳膊,张开白皙修长的手,忽然间眯起已经不那么浑浊的双眼,皱起了眉头,似乎想要透过指缝看清什么,但又好似释然一般放松了下来。
转头一看,玛莉正冲着自己侧卧着,蜷缩着娇小瘦弱的身躯,枕着修尔的胳膊,披散着头发,双眼轻轻合上,胸腹平稳地起伏,不知何时已经进入了梦乡。
修尔轻轻将胳膊伸到玛莉身下,慢慢地把她抱起,在怀里安置妥当后才渐渐地直起腰来。
缓步走在回往城堡的路上,湿冷滞腻的雾霭弥漫在城堡四周,于这清冷潮湿的空气之中,修尔与玛莉的衣服,还有裸露在外的肌肤都有些变得潮湿。植物和泥土的气味飘散在空气中,映照出天地界限的水珠从叶片的顶端滑落,但还未曾跌至底谷便已然消逝幻灭。
鞋底踏在已经有段时间未曾修剪过的草坪上,伴随着惊心动魄,震耳欲聋的轻微脚步声,地面上倒伏了一片又一片从土中窥探而出的绿草。
侧过身子,轻轻用身体推开那扇更换了主人的大门,再轻轻地把门带上,一阵风从门前轻轻卷过,发出的声音格外响亮。
抱着玛莉来到了她的房间,修尔小心翼翼地把她安置在床上,缓慢地拉上被子,对着玛莉清秀的面庞发了片刻呆之后,修尔便靠坐在了床边的椅子上,却没有闭上双眼,只是出神地望着那天花板,想着自己的事情。
十六岁的侯爵吗,以前似乎并不多见。
毕竟如父亲安道尔一般只在尘世停留了四十年不到的贵族过去是少之又少。
所谓的高贵种族总是格外珍惜自己的那条贱命。
但最近也许会多出来很多我这般年轻的爵位继承者?
毕竟半年前,对面大陆中一直处于紧张对峙状态的精灵族与魔族,竟然同时向人类宣战。
父亲作为伯爵明明可以远离危险,将拼杀赌命的事情交给士兵和骑士,甚至那些低级的贵族。
但他却是所有上级贵族中第一个请缨出战的。
国王严厉地质问他是否确定,
同僚纷纷劝说他多加考虑。
但他默默握紧了那纹刻着花纹的重剑,
还是跨上了出征的战马。
似乎有流言说父亲近年刚继承候爵之位,急于立功才上了战场,实际还是个冒失的怕死鬼。
但后来母亲也以魔法师的名义随行于父亲所属的军队,堵住了他们的嘴。
父母临行前没有多说什么,只是拍了拍修尔的肩膀,将家族的纹章与骄傲一同托付于他。
半个月前,听说战事吃紧,修尔疏导领民有序撤离避难,也妥善遣散了管家和佣人,自己却与妹妹一同留在了城堡之中。
明知希望渺茫,却还是心存光亮。
修尔摇了摇头,不再胡思乱想,从靠椅上起身,从书架上拿下了每晚给妹妹阅读的厚重大书。
翻开黑色暗纹的硬质的封面,纸张与墨水混合的香气飘散开来,抚摸着已经略微泛黄的粗糙硬纸,书页上面记载着的是不可被记载的故事。
“追溯那不可追溯的传说,
众神因为迷雾而沉重地驻足。
根源的虚伪溃散了浮夸的真实,
消散的星火泯灭了聚集的水波。
新生的旅人追逐着泥土中的光明如火,
虚无的意象幻灭于存在着的不断陨落。”
修尔的手指轻轻叩击着书本,慢慢合上了双眼。
传说遥远的岁月以前,是众神所属的时代。
众神从何时诞生已经无从得知,据说,他们只是某些广义概念的具象化。
众神从自我的概念中创造又泯灭,剥离又融合,然而同时,矛盾与悖论也在不断冲击着众神的存在。
对立渐渐明显,偏执悄然无声地吞噬着众神。
错误与偏差永远不可能被完全消除。
那知识广博的众神恍然醒悟,随后便陨落于存在之中。
众神的碎片飘散在世间,
诞生了更多的概念。
至此,众神的时代结束,
概念被融合,被具象,出现了事物,
也诞生了种族。
但除了这不知何人所写,无从考证真伪的文篇以外,再无存世的证据,能证明众神的存在。
或许众神只有一个,
便是概念本身的概念。
我们无从得知。
修尔接着翻阅着好似有温度的书页,后面记载的,是真实存在着的那勇者的故事。
近万年之前,大陆未曾一分为二,人类,魔族,精灵共同生活在一块大陆之上。
猜忌,对立,争执,鲜血,杀戮。
断断续续,虽然规模不大,但从未停止。
直到距今千年之前,三个种族于外患与内乱之中建立了属于自己的帝国,拥有了属于自己的王。
至此,真正的种族战争全面开始了。
这是真正的屠杀。
在帝国的推进下,没有任何一个手染鲜血的士兵拥有自己的立场,没有任何一个人,不是战争的罪人,那些不愿战斗,不愿杀戮的,无论是贵族还是平民,无论是拿着武器的,还是拿着纸张的,抑或是拿着工具的,都优先被自己人吞食殆尽。社会强迫着不愿战斗的人一同战斗,无论如何都坚持反抗的人都被当做敌国的间谍游街斩杀,魔族如此,精灵如此,人类,也是如此。
和平者,再无光明的立足之地。
但总归,需要有个结束,也会有个结束。
不出几十年,人民便厌倦了战争,自己的亲人被送入战场后渺无音讯,自己的村庄被占领后等待他们的只有奴役与死亡,农田收成每况愈下,吃惯了尸体的野生魔物也有时会袭击对他们来讲食物丰富的村庄。
战争的根基开始被恐慌所动摇。
人民的哀怨愈加满盈。
然而就算如此,新的希望,也会诞生。
在一户普通的农户家中,一个新生命第一次呼吸到了人间的空气。
家人欣喜若狂,给他取下能想到的最好的名字,拿着家里珍藏的残缺书籍教他读书认字,每次吃饭都等他离席去玩耍以后才开始正常用餐,孩子问起为什么每次他都是最先放下餐具,然而父母却只是微笑着对他说,因为大家吃的慢而已。
幼童渐渐成长为了少年,一天傍晚,少年正在麦田里与同伴嬉闹,突然不远处的土路上,有一个一瘸一拐,步履蹒跚的人艰难地挪动着步伐,走入了少年的眼帘,手里还拿着不知名为何物的扁长杆子。
或许是需要帮助的人。
少年告诉同伴一会儿就回来后,便快步奔到了那人身边,仔细打量,他衣物污损,上面早已风干的血迹凝结成块,透过衣服上的破口,一道道触目惊心的伤痕依旧清晰可见。
他连忙让中年男子找地方坐下,随后便要寻找村里的医生。
然而那男人却拦住了少年,摇摇头,将手里的扁长杆子交与了他。
“剑”,男人释然一笑,“时间不多了,握紧它吧,我相信你。”
还不等少年开口,男人便直挺挺地栽倒在了地上。
他连忙招呼大家和医生,但赶来的医生只是告诉众人,男人已经没了生息。
大家纷纷叹气,去筹备如何安葬这不知从何而来的外乡人,而少年则注意到,男人的手中紧紧攥着什么东西。
奋力掰开男人的手,是从未见过的一块刻着花纹的金属,似乎是一种叫做纹章的东西。
安葬了男人,他从村长那里找到了一本薄薄的书本,听村长说是在年轻之时从大城市带回来的。
里面记载着剑的种种。
少年反复品读着书中的内容,反复挥舞着手中缺口的利剑。
周围的伙伴都把他当做疯子,家人也劝说他放下手中的剑。
你只是出生于农户家的农民,
没有天赋,理应安分守己的农民,
挥剑于你,
没有半点意义。
但他未曾动摇。
在这不久之后,魔族的一支小队踏足了村庄。
昔日的同伴被砍下头颅,
如同果酱一般的血肉被泼洒碾压在地上,
混入了泥土的黑色,
血液从脖颈喷涌而出,
染红了苍白的面容。
有些姿容的女性被按住**,
朴素的衣服被撕扯成碎片,
露出满是血痕的皮肤,
无力反抗的身体被肆意摆弄,
撕心裂肺的哭叫声只会让恶魔们更加兴起。
他们点燃火把,让挨家挨户都冲起了滚滚黑烟。
第一次经历屠杀的少年双腿颤抖,眼瞳放大,抱着剑连滚带爬地逃往村外,却被魔族士兵一手提起,又扔了回去。
少年被恐惧吞噬了理智,拔出那把剑便对着空气乱挥乱砍,奋力大吼着,而那魔族士兵却只是看猴戏一般哈哈大笑,拿起武器准备了结少年的生命。
剑光一闪,
意料之外的是那魔族掉了脑袋,
头颅滚落在地,
脸上还挂着之前的嘲笑,
是一支人类的骑士小队。
魔族士兵纷纷溃逃,但还是逃不过挥下的利剑与不断降压的死亡。
队长看着少年手中的剑,肃穆的神色中透着悲伤,其他人也默不作声。
少年被骑士们带走,离开了这被火舌吞噬殆尽的村庄,
令人反感的铁锈味渐渐被刺鼻的燃烧味所取代。
他是这村庄中唯一的幸存者。
又过了一个四季,人类阵营在战场上突然活跃了起来。
有一个少年剑术超群,英勇无畏,一个人便撕碎了魔族与精灵的先锋军队。
他的战绩传回帝国,国王给他赐下姓氏,举国上下纷纷欢呼雀跃,将那少年冠以勇者的称号,把他当做人类的希望。
可是战场逐渐胶着,精灵与魔族也涌现出可破三军的强大对手。
在不断的互相消耗下,三个种族终于逼上了谈判桌。
赌徒之间的互相拼杀终于换来了一纸象征和平的条约。
勇者回国之后,国王破例赐给他候爵的爵位,以表彰他在战争中做出的巨大贡献,但在国王为他分封领地的时候,他却仅仅是要了一处曾是村庄的废墟。
与在军队中互诉心声的女骑士结婚后,年少的候爵很快拥有了完整的家庭和一个年幼的孩子。
勇者的故事本应到这里结束。
但并非如此。
平静的生活总是会被打破。
曾经的对手与伙伴们突然前来拜访,诉说着各国高层中的阴谋与暗潮涌动。
或许现在大家还可以挥动武器,但当他们死之后,他们不希望他们的下一代重新被卷入战争。
共同的目的撮合了一帮曾是敌人的朋友。
他们翻阅书篇,探索遗迹,拼凑出了一个传说中只有众神才可施展的魔法。
以他们的生命为代价,他们企图行逆天之举,将大陆分为三块,他们相信,人定胜天。
但事实往往不遂人意。
强大的魔法不光会剥夺他们的生命,也让会附近的居民死无葬身之地。
即使如此,距离将大陆分裂成三块所需的代价还差了许多。
有人提议接着用短暂的牺牲换取长久的和平,有人提议就此收手。
但牺牲需要多少,谁也不知道,如果就此收手,三个国家怎么分开,他们更加做不了决定。
共同目标的伙伴在强大魔法的副作用下一个接一个地倒下,无情的镰刀也在不断收割着周围的生命。
只有最强的勇者吊着一口气强行支撑到了最后,但此时问题依旧没有答案。
勇者起了些许私心,他咬牙握拳,堵上最后的气力,将人类帝国从大陆中分割而出。
夺目的光辉与炽热下,大陆被一分为二。
所有人都以为这是一场天灾,各国最高战力的同时失踪虽然让人心生怀疑,但也仅仅是止步于没有根据的猜测。
勇者在天灾过后失联的消息传到国王那里,国王深吸一口气,随后昭告全国:
因曾经的勇者不问世事,独自隐居,所以现将原属于勇者的候爵位置通过世袭的方式传给其长子。
昭告一出,本就在大街小巷流传的勇者故事更加光彩,帝国见势便大肆编造宣传所谓勇者的成长故事,随着时间的推移,民众的崇拜渐渐转移到了王家与军队的身上。
勇者个人的出类拔萃,已经完全变成众人无私奉献与扶持的结果。
对,也不对。
岁月变迁,又是一个萧瑟的秋天。
墓碑边盛开的花朵已经凋零,摇摇欲坠地挂坠在枯萎的花杆之上。
容华不再的妇人轻轻扫去坟前的落叶,又细心擦拭着那冰冷的石碑。
抚摸着碑上亲手刻下的文字,妇人只是微微笑着,不再像年轻时那样声泪俱下。
已经成长为少年的孩子拿着她撰写的回忆录来到她身后,轻轻拍打着自己母亲的肩膀,将她扶起,带着她转身准备回家。
细沙卷起了微风从碑前走过,
光芒被现实切割成粼粼的水波。
这是安眠着那英勇勇者的四方土地啊,
那其名为马格·麦塔利的少年。
合上书本,修尔不知在想些什么。
望向窗外,太阳已经从远方的地平线处升起一半了。
从椅子上起身,轻轻走出房门,修尔检查着决定走之前便打包好的行李。
干粮没有变质,水壶也不漏水。
修尔松了一口气。
来到城堡顶上,修尔手上拿着贵重的魔法石。
这是他第一次使用范围覆盖到领地之外的感知魔法。
集中精力,
展开魔法,
果然有魔族军队不断逼近了,
不过距离领地还有些距离,
虽然若是行动拖沓一些也来得及,但撤离这种事,总归是越快越好。
好似是受了什么感应一般,
修尔又把注意力转移到了城堡内部,
不对劲。
修尔猛然睁开双眼,解除了魔法便顺着城堡的楼梯飞奔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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