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喜欢钴蓝色的蜡笔。所以蜡笔盒里总是只有那枝蜡笔特别短。
*
说到时光胶囊,通常都是年龄到达某个阶段时,再召集同班同学一起打开的东西。里头装著写给未来的自己的一封信──现在的自己,与过去自己所描绘的未来自己,面对现实与理想的差距,尽管感到愕然,却也能一笑置之。时光胶囊就是这样的东西。
『要号召全班同学一起挖出来太麻烦了,就照班级通讯录的顺序传下去吧。』
就在高中二年级的夏天,我收到了时光胶囊,以及上述讯息。它被粗鲁地塞进我家的信箱。
时光胶囊寄来家里,光是这一点就已经挺奇怪了。
打开鼓成一大包的立体信封袋后,里面装著一封较小的茶色信封。信封上龙飞凤舞地写著上述文字,以及说明主旨:这是小山丘第六小学一年一班制作的时光胶囊。打开后,里头塞满了各式各样的信封,还有一张纸,是令人怀念的通讯录。
翻过信封,背面写著注意事项。
请严守下述规则:
•只拿自己的,不看别人的(保护隐私)。
•不对他人的时光胶囊恶作剧(高中生不幼稚)。
•看完后,寄给通讯录上的下一个人(身为同学的义务)。
我目瞪口呆,心想这时光胶囊的处理方式未免也太随便了吧。尤其是第一项,根本不可能遵守啊。
寄件人是木村阳子。我想不起她长什么样子,但这个木村大概是班长之类的,所以把时光胶囊寄给我。因为我在班上的号码是一号,恐怕是第一个收到时光胶囊的人吧。从左上开始,由左往右,由上至下排成两栏,最后结束于右下角的通讯录,是依照班上的座号编排而成的。
我不经意地望向通讯录的右下角。
矢神耀。
班上最后一号。
我用食指慢慢地描绘他的名字后,左胸一带像是心脏紧缩了一下,心跳不已。
我在一大堆信封中翻找,找出自己写的信,和写著「矢神耀」名字的信。信封用胶水黏住,但只要小心翼翼地打开再黏回去,应该看不出拆封的痕迹吧。况且,早已有好几个信封都开封了。是木村开的吗?还是经过漫长的岁月,胶水自然失去黏性了呢?无论如何,这样会被人看光光的。
「……要帮他们黏好吗?」
我并非是想要减轻自己打算偷看别人信件的罪恶感,才决定把其他所有已经打开的信封重新用胶水黏好。于是,我从铅笔盒里拿出胶水。上头没有标明期限,所以等我想寄的时候,再寄给下一个人就好了吧。我决定等胶水乾了之后再寄。
我先将矢神的信摆在一旁,拆开我自己的信封。
浅井干寻小姐:
十年后的我,你好吗?你现在变成了一个怎么样的高中生呢?希望你已经变成一个对人温柔,开朗又聪明的高中生。
「呵呵……」
干寻。是把「千」写成「干」了吧。话说回来,我以前好像经常写错呢,现在也完全不符合过去的我所期待的内容。对不起喔,十年前的我,现在的我个性乖僻,不太开朗,也不是特别聪明。
反正,现实就是这样。我世故地如此想著,移动视线,阅读下一行。
我现在非常难过,因为跟小耀吵架了。就连在写时光胶囊的这时,我们也完全没有讲话。小耀马上就要搬家了,我想在他搬家前跟他道歉,但可能做不到。
眉心聚起皱纹。
啊啊,对喔。矢神转学时,正好是这个季节吧──我望向窗外,蔚蓝的天空飘浮著宛如霜淇淋的积雨云。没错,记得那好像也是在夏天,快要放暑假的时候,我跟他吵架了。我对于没有跟他和好一事耿耿于怀──然后,渐渐遗忘。不对,正确来说,是不再想起这件事。确实有些记忆,不去回想就会慢慢淡忘。不过,像这样收到时光胶囊后,我却最先去找他的信,还真是现实呢。
我想拜托你。如果十年后,我还是没跟小耀和好的话,请你去小山丘美术大学找他。还没吵架之前,我跟他约好要读那所学校。假如你在那里遇见他的话,这次一定要跟他和好,把铅笔还给他。
我也会从现在开始努力又努力地成为高中生,然后,考上小山丘美术大学。
结尾很奇妙的信件内容,文字语气大多显得有些自以为是,不过,真要说的话,好像是我有错在先。我已经记不得我们为什么吵架了。努力又努力的奇怪国语是还满可爱的,但有太多难以理解的部分,令我感到疑惑。
「小山美啊……」
位于本地小山丘上的小山丘美术大学──通称小山美,是一所知名的美术大学,校园和在那里就读的学生都充满艺术气息。记得从我曾经就读的小学,走路约二十分钟就能抵达,或是爬上小学顶楼,就能一览无遗。我小时候的确很憧憬那里,与其说是想要成为画家,倒不如说只是莫名地向往那个地方。
如今我已经成熟到了解靠绘画维生是怎么一回事,小山美自然不在我的未来规划内。况且,我根本没打算读美术系。大概会进入四年制大学就读,随便找个工作,绘画就当作兴趣,继续画下去吧。这就是现实。
而且,如果只是要向矢神道歉,只要知道他的联络方式就可以了,根本不需要考上小山美。
不过,通讯录上的电话应该打不通了吧。我盯著纸张,怔怔地思忖著。照理说,他早就因为搬家而转学了。这样的话,矢神前一号的人要怎么把时光胶囊寄给他呢?都已经搬家十年了,再怎么样也不可能托人转交了吧。
对不起喔,十年前的我。我应该没办法帮你实现心愿了。
突然没心情打开矢神的信了。我害怕他写的信里,完全没有提到十年前的我──
反正,暂时寄放在我这里,也没有人会抱怨吧。
我将自己和矢神的信放回信封中,轻轻地将它收进床底下。
*
矢神耀,曾是个和樱花十分相衬的少年。
小学一年级的春天,坐在我前面的男生,后脑杓黏著樱花花瓣。想必是在校门口一带,被风捉弄了吧。我不假思索地伸出手指帮他拿下花瓣,可能是感觉到有人碰他吧,他回过头,与我对上视线。
由于他拥有一头闪亮有光泽的黑发,以及一双圆滚滚的眼睛,乍看之下,还以为是女孩子。不过,他的发型是短发,穿著打扮也很像男生,而且书包是黑色的。目光交会后,他没有闪避视线。照理说一直被人盯著看,会想要移开视线才对,但我却莫名被他的眼瞳吸引,也不自觉直勾勾地凝视著他。
不知道过了几秒。
「啊!」
少年似乎总算看见我用食指捏住的樱花花瓣,发出了声音。
「你的指甲,跟樱花的颜色一样。」
他突然冒出这句话,笑得天真无邪。
矢神喜欢的,是樱花色的色铅笔。
依照座号──也就是所谓的名字顺序来排,他是最后一号,但因为视力不佳,他坐在我前面的位子。事实上,他的眼睛也似乎真的不好,总是贴著空白笔记本画画。
他用B铅笔精细地画完线后,再用色铅笔全神贯注地上色。就像一开始会从著色画的轮廓开始上色一样,从外侧慢慢涂向内侧,小心地涂,避免超线。春天时,他经常画樱花。休息时间会走到室外,捡起掉落在地面的樱花,再画在空白的笔记本上。坐在他后面的我,可以看见全部的过程,不知不觉间,我开始对矢神感兴趣。
他有点奇怪,不知道为什么,总是捡一些怪异的樱花。像是还含苞待放就掉落在地的树枝、单单一片花瓣,有时甚至还会把樱花的树皮带回来。总而言之,就是不会捡回正常的「樱花」。不对,正是因为像是「捡回来的」,所以才会缺东少西的吧。
「你为什么要捡那个回来?」
有一次,我终于忍不住问他。那一天,矢神捡回来的樱花,花瓣少了三片,只剩下两片。
矢神回过头,将他圆滚滚的双眼瞪得更大,反问:
「你是指什么?」
「因为,还有许多更漂亮的樱花吧。」
就算不是掉落在地面的樱花,虽然有点可怜,但可以稍微折断一点树枝……或是画一整棵樱花树也行啊。
「唔──」
矢神有些难为情地抓了抓头。
「感觉画画很厉害的人,会故意挑这种东西来画。所以我在模仿他们。」
「是这样吗?」
我还是第一次听到这种事。
「就像是……残缺之美?」
矢神想要使用不知道是哪里学来的艰涩词汇,眉心聚起皱纹……不过,最后还是伸了伸舌头,笑道:「呃,其实我也搞不太懂。」
「不过,只为了这个原因就攀折树技,树木也太可怜了。所以我才想说,捡掉在地上的东西就好。」
他的表情很平易近人,我也跟著笑了。
「我想看看你其他的画。」
矢神点了点头,有些害羞地让我看他的空白笔记本。
现在回想起来,那是我第一次跟他说话。从此以后,我和矢神经常一起画画,互相欣赏彼此的画作。
*
高中二年级的我,就读的是青崎高中。是县内小有名气的公立升学学校,历史也很悠久,所以校舍十分破旧。据说因为还设有夜间部的关系,设备耗损得非常严重,这是不能对外公开的秘密。尤其是美术室,设备老旧,现在还没有装空调。即便把窗户敞开,吹进来的也都是热风,因此汗水滴个不停,盛夏时,甚至连穿在夏季制服外的围裙都渗出盐分。今天也是,从很早之前开始,我的浏海就贴住额头,就算甩动头部,也紧黏不放。
「啊~~真是讨厌!」
因为太郁闷,我不自觉地用拿著调色盘的右手去拨弄额头。
「啊!」
讨厌的触感。沾到颜料了吗?我立刻想起身到厕所确认,但突然想起这个时段艳阳高照,离美术室最近的厕所有如三温暖一样闷热,因而打消了念头。我唉声叹了一口气,重新面对画布。不管叠上再多颜色,还是令人完全不满意的暗色画布,安静地回望著我。
「……算是失败作吧。」
我低声自言自语后,突然冒出一道声音:
「会失败吗?」
是三年级的松岛学长。明明今年是考生,暑假还是经常到社团露脸,令人替他捏一把冷汗。
「画得很漂亮啊。我倒觉得很有浅井你的风格。」
他从后方伸出头来偷看,我嘟起嘴回答:
「什么叫很有我的风格?我才不要呢,这么黑暗。」
「你的画大多很黑暗啊。」
松岛学长满不在乎地笑道,无法反驳才让我觉得更加难受。
「为什么不用蓝色?这是大海吧。加入蓝色的话,对比会比较强烈不是吗?」
我还是嘟著嘴,将画笔夹在鼻子下,发出低吟。
「因为我决定不用蓝色。」
「你老是这么说。到底是为什么啊?」
「……就是说啊,这是为什么呢?」
连我自己也突然感到疑惑。等我意识到的时候,颜料盒中最后总是只剩下蓝色。即使有时会用来调色,我却从未在画布上涂抹蓝色。
「你问我,我问谁啊?」
学长露出苦笑。
「我老是想不明白,你并不讨厌蓝色吧,你的随身物品还满多蓝色系的东西啊。」
像是手机、铅笔盒……还有笔记本,也会立刻想用蓝色的原子笔来写字。的确,只有画画,不知为何,我从未使用过蓝色。
「……我以前,很喜欢钴蓝色的蜡笔。」
我像是回忆过往似地,慢慢地述说。
「是喔。」
学长随声附和。没错,我以前喜欢钴蓝色的蜡笔,非常喜欢。
「可是,有一天,那枝蜡笔突然从蜡笔盒里消失了……」
「消失?」
我也歪了歪头。
为什么弄丢了呢?明明是那么珍爱的颜色,既然弄丢了,为什么不让家人买一枝新的给我?
「我就觉得……那是不能使用的颜色。」
「为什么?」
「……就是说啊,为什么呢?」
再次说出疑问句,因为我自己也不知道。
不过,我隐约觉得,理由似乎就存在于那个已经被我淡忘的,我和他的回忆之中。仔细想想,以前的我画出来的画,并不像松岛学长所说的那样黑暗。
「这样啊……感觉好像永久缺号一样呢。」
学长脱口而出的这句话,不知为何,令我心头一震。
「没有啦。就是啊,像是棒球的话,会不再使用王牌选手的背号,让它永久缺号。我在想是不是跟那个意义一样,感觉像是画出了惊世杰作,所以让蓝色永久缺『色』。」
「当时我才小学耶。」
我认为不是那么伟大的理由。
不过,感觉满类似的。蓝色是特别的颜色,也许正因为特别,才让它在颜料盒中消失,从不在我的画作中使用它。
「……话说回来学长,你不用念书吗?」
回过神来,发现太阳已然西沉。
「不用、不用,别看我这样,成绩还挺好的。」
「学校的成绩跟应试是不一样的,你要是小看考试,可是会吃苦果的喔。」
「到底你是考生,还是我是考生啊?」
接著,松岛学长看著我的脸,笑道:「你的额头沾到颜料了啦。」
我们是在今年春天开始交往的,对我来说是高中二年级的春天,对学长来说则是高中三年级的春天。
我们本来感情就很好。美术社人不多,没什么社员,我那年只有三个人入社。其中两个人是男生。松岛学长那一届还满多人的,大约有六名社员,不过除了松岛学长以外,其他都是女生。
包含顾问在内,社团的女生大多很文静,松岛学长跟我算是比较多话的人──说得难听一点,就是缺少一点文化艺术气质,所以很投缘。一开始是松岛学长先来调侃我,说我的画很黑暗,不符合我乐天派的个性,不久后,学长与学妹、朋友与恋人之间的界线变得模糊不清。
我留著一头沉重的中长鲍伯黑发,身穿整齐朴素的制服,并拥有一张苍白的脸孔。别人偶尔会说我长得像娃娃一样,但算不上是美女。虽然有朋友,但不多。成绩中上,绘画才能一般,美感灰暗。我个人的品味都这样了,学长的品味大概也高不到哪里去。
「──井,浅井,喂。」
「咦?啊!我在,有何贵干?」
「还有何贵干咧!」
松岛学长笑著戳了戳我的脸颊。
「看你在发呆,是在想什么?」
社团活动结束后,我经常在麦当劳陪学长念书。虽然有时不是去麦当劳,但基本上都会去那。当学长一根接著一根慢慢吃著对身体有害、底部的马铃薯开始软掉的薯条时,通常代表他已经念书念腻了。明知道我不在,学长才能专心念书,但学长开口邀约,学妹总不好拒绝吧。
「学长,你玩过时光胶囊吗?」
无可奈何之下,我只好开口陪学长聊天。
「时光胶囊啊,真令人怀念呢。我是有做过啦,但还没打开。当初约好二十岁才要打开。」
「我想也是。不知为何,我们学校小一时就做了时光胶囊。」
「未免太早了吧,根本没什么回忆可以放进时光胶囊嘛。」
「是很早没错,而且是第一学期的学期末。不过,是写信给未来的自己,算是教学的一环吧。跟回忆没什么关系就是了。」
于是,所有人在还搞太不清楚时光胶囊是什么的情况下,用刚学会的平假名写信,放入时光胶囊,埋进校园的一角。有一阵子,男生恶作剧想把时光胶囊挖出来,结果被老师骂,但班上同学马上就忘了它的存在──包括我。
「所以,那个时光胶囊现在怎么样了?」
「前阵子,寄到我家了。」
松岛学长露出目瞪口呆的表情,然后笑说:「不是吧……」
「为什么是用寄的?不是时光胶囊吗?应该要用挖的吧?」
「好像是因为召集全班同学一起去挖太麻烦了,就决定一个人把它挖出来,然后按照通讯录的名单顺序轮流寄给下一个人。传阅时光胶囊耶,一点儿隐私都没有。」
「这样啊。处理方式还真是随便呢。」
「老实说,谁会记得小一同学的联络方式啊。大概是班长接到学校的联络后,觉得办活动太麻烦了,就自己决定传阅时光胶囊了吧。」
「这样啊……所以呢?」
松岛学长露出狡黠的笑容看著我。
「所以什么?」
「你的信,写了什么?」
我有点慌张。
「呃……没写什么啊,就写些有没有顺利当上高中生啊,这类的事。」
我没有提起矢神的事。
「高中生这一点有符合耶。怎么,当初早就决定要什么时候挖了吗?」
「当初应该有决定是十年后吧。小一过了十年,就变成高二了。」
「是喔。离我第一次背小学书包,已经过了十年以上了啊。」
干嘛一副感慨万千的样子啊。明明学长才十七岁,连A片都不能看,但我猜他一定有偷看。
「你这样很像大叔耶,不要一副感慨的样子好吗?」
「在小学生的眼里看来,高中生就跟大叔差不多吧?」
「你是想拐个弯说我也是个大妈吗?」
「你还年轻啦,不用担心。」
「……你对一个消极负面的人说别担心,反而会害她不安喔。难道你不知道这个法则吗?」
「你会消极负面吗?姑且不论你的作品风格。」
「我在班上算是满开朗的。但是跟比自己积极正面的人在一起,相对而言就会变得消极负面。」
「咦!我会积极正面吗?你这是在夸奖我吗?」
「对啦、对啦。所以请你积极正面地念书吧。」
现在不是说废话的时候,无论是对我还是对学长来说。
「我知道啦,我知道。」
松岛学长拿起一根软趴趴的薯条,扔进嘴里,翻动始终停留在同一页的单字本。
夏天的太阳缓缓地没入地平线时,我们像是抵挡不了店员施加的压力般,离开了麦当劳。学长说他要去补习班的自习教室,接下来才要认真念书吧。跟我在一起念书,肯定念不进脑子里。
我们到车站的路程是顺路的,所以并肩行走。明明是肩膀快要撞到的距离,奇妙的是,我们却没有牵手。学长的右手偶尔会碰到我的左手背,就像敲门一样。这种时候,不知为何,我就是无法巧妙地松开自己紧握的手。
「你明天也会去社团吗?」
「对,那幅画是要用在文化祭上的,还得再画两幅。」
「你的画在去年的文化祭也广受好评吧。不论是素描还是用色,都有种纤细又大胆的感觉。」
「但很黑暗就是了。」
「我是说很有个人风格。」
「话说回来,我还没问过你。」松岛学长探头望向我的脸。「你有在想以后的出路吗?」
我的心脏震了一下。
「出路吗?」
「也就是说……考美大之类的。」
「咦~我没有美术天分啦。」
我努力一笑置之。没错,我没有美术天分,完全没有。
「会吗?我倒觉得你很有才华呢。你以前不是有去上专门教绘画的教室吗?」
「是有上过啦……不过,那是小时候的事了。」
大概是小学三年级还是四年级的时候吧,我的美术基础应该是在那里学到的没错。
「所谓的才华,几乎就是在小时候确定下来的吧?」
松岛学长一本正经地说道。
「你家附近的车站,不是有一所很有名的美大吗?」
心脏因不祥的预感而加速跳动。
「啊,你是说小山美吗?我怎么可能考得进去啊。感觉那里的人都很时尚,而且认真想朝美术方面发展。我又没打算靠画画吃饭,抱持随便的心态是考不进去的啦。」
我说话快得不自然,连我自己也感觉得到,但学长似乎没发现的样子。
「是这样吗?反正,你不想考就算了。」
不久,我们走到铁轨旁,平交道响起「当当当当」的声音,我们在栅栏前停下脚步。要搭电车的我必须穿越平交道,而学长的补习班则不需要穿越平交道。
「……你要直接回家吗?」
学长的声音听起来有些依依不舍,应该不是我的错觉。
不过,我装作一副没察觉他心情的样子。
「对。我再妨碍你读书,要是你落榜的话,我可承担不起。」
有一半是真心话,一半是玩笑话。
「我才不会落榜咧,我又没有要读分数高的学校。」
学长笑道,接著面向我,微微弯下身子。
我没有闭上眼睛。
学长的唇轻轻地印上我的。
有点咸,带有薯条的盐味。
我讨厌冷静思考这种事的自己。
短短一秒,却感觉特别长。
栅栏升起。
没有怦然心动的我,害怕被学长发现我那冷静平稳的心跳声,我迅速离开,戏谑地笑著对他说:「明天见。」然后穿越平交道。
电车车窗外一闪而逝的风景已经染上夜色。带点蓝色的天鹅绒,是我画作中经常登场的背景。勉强称不上是蓝色,而是无限接近黑色的藏青色。
我是从何时开始老是使用灰暗的颜色画画的呢?是否也曾经历过世界──现在这个季节的天空看起来像是原色的钴蓝色般,鲜艳闪耀的时期呢?世界在现在的我眼里,就像加了一层滤镜一样,阴暗模糊。的确,一直以来我就只能画出我所见的风景。改变的与其说是用色,倒不如说是观看世界的方式……
我们的内心有好几扇窗,小时候经常敞开。不过,随著韶光荏苒,便一点一点慢慢地关上那些窗。下意识地,抑或是,刻意地关上。至少我跟矢神一起画画的时候,我的心窗是敞开的。莫非是跟他吵架分开后──拚命不去回想那段记忆并将之封锁在心里深处时,也一并关上内心之窗呢?
学长现在正在自习室念书,我将头靠在车窗上,试图想像正在念书的学长背影,但却想像不太出来。总是这样,我并不擅长想像学长的事。我大概,不如我所以为的那样仔细注视过学长,这一定也是关上心窗的关系。
我一直都知道,我们交往得似乎并不顺利。
表面上,我们交往得非常稳定,不过,就仅只于此。总而言之,就跟朋友没什么两样。他向我告白的时候,朋友与恋人的界线曾经一度变得模糊,但不知为何,却没有让我跨出决定性的一步。
我在小山丘站下车,爬上月台的阶梯。用定期车票通过车站的验票口,走出南口后,天空已被夜幕笼罩。上班族和学生脚步匆匆地超越我,其中也能看见像是情侣的男女身影。看起来像是小山美的学生……小时候向往的美大校园,只要走出北口就能看见。学长是在哪里得知小山美的资讯呢?不过,也可能是因为有名才脱口而出。话说回来,我从没和学长走过这个城镇呢。
放学一起回家。
偶尔去别的地方逛逛再回家。
周末出来约会。
不过,感觉不对,有哪里怪怪的。我并没有其他意中人,也不讨厌学长。我认为我们两人个性很合拍,跟他聊天也很愉快,可是,该怎么说呢……算是,不甜蜜吧。
路过自家附近的蔬菜店前,看见柳橙一颗卖八十八圆。
──恋爱就像柳橙一样。
我曾听班上的朋友这么说。两人在一起越久,就像逐渐变得甜蜜、鲜艳成熟的柳橙;虽然有时带点苦味,也有腐烂落下的果实,但包含这些在内才是柳橙。据她所说,幸福的情侣是橙色的。
我当时嘲笑她像个诗人,如今却似乎能体会她所说的这番话,大概是因为现在也身处其中的缘故吧。
八十八圆的柳橙是鲜艳的橙色,我和松岛学长则是不论经过多久也成熟不了的青橙。我就不用说了,想必学长也察觉到这一点。然而我们却佯装没发现、假装甜蜜,在两人的青色果皮上,涂上一层橙色的油漆。
*
矢神的手指描绘出纤细的线条。
即使使用相同的铅笔,到了矢神的手中就像施了魔法一样,截然不同。他将削铅笔机削过的笔芯稍微弄钝一点后,流畅地在纸上滑动。转眼间,纸面上便巧妙地勾勒出花朵、天空和小鸟。
和用蜡笔粗略地画出对象物的我简直是天差地别,我当初还因此感到相当自卑,但矢神却夸赞我的画。
「我只会照著画,但是千寻却能画出你眼里的世界,我觉得很厉害。」
假如现在听到这句话,我大概会闹脾气地回答他:「我眼里的世界才没有那么丑呢!」但当时很会画画的矢神赞美我有才能,令我由衷地感到高兴,所以我才有办法在他身边继续画画。
矢神总是紧握著樱花色的色铅笔,而我则是紧握著钴蓝色的蜡笔,从头一页又一页地填满空白笔记本。一整个春天,矢神不断画著樱花,而我则是不停画著天空。然后,偶尔交换彼此的颜色。
樱花色和钴蓝色,是春天的颜色。
然而,春天过后,即使临摹的樱花已全部凋谢,我们依然持续画著樱花与天空。矢神的樱花色色铅笔,感觉一用力画笔芯就会折断,我将它当成玻璃笔,小心翼翼地使用。矢神用我的钴蓝色蜡笔,流畅地在自己画的樱花背后画上鲜艳的天空。同样的画具,不同的人使用,就会呈现出不同的色彩与相异的画作。我画的春天是在空中飞舞的樱花花瓣,而矢神画的春天则是樱花背后广阔的蓝天。
矢神说,是他爷爷教他画画的,听说他爷爷是以教人画画为业。虽然已经过世,但据说生前是在附近的大学教画,矢神以前提过的「画画很厉害的人」,指的似乎就是他爷爷。
「他以前在那里教人画画。」
有机会上去顶楼时,矢神这么对我说。绿色围篱外一望无际的街景中,有一块特别显目的大区域,之后才知道,那里是小山丘美术大学。
「我也想去那里。」
矢神双眼发出闪耀的光芒,如此说道。我记得,当时的矢神看起来就像大人一样。
那个年纪的男孩诉说梦想的时候,大多是想要当足球选手、医生、太空人这类职业,既具体却又十分笼统的内容。矢神却说,他想去读当地的大学。会把距离这么近的梦想误认为是具体也无可厚非,但是对当时的我而言,那是一件很帅气,又很令人不甘心的事。
所以,我才赌气地这么说──
「那我也要去。」
不明白这代表什么含意。
「咦?」
「我也要去那里。」
通常,这时应该会做出目瞪口呆的反应,但矢神却没有。
「好啊,那我们约好啰。」
他这么说,然后快速地伸出小指头。
反而是我目瞪口呆。
从此以后,我便常常经过小山美旁边。在正门前长了一棵高大的樱花树,春天时盛开得十分美丽。虽然当时还小,但我非常认真地希望将来能就读这所大学。
*
松岛学长的朋友想要跟同班的女生告白,但怕一开始就两人独处会尴尬,所以希望学长和我跟他们一起去。
「学长,你还有闲情逸致做这种事吗?」
这句话顺便也是对他的同班同学说。
「别这么说嘛,高中最后的暑假耶,感觉是Last青春了。」
Last青春,真担心学长的英文能力。
「我是无所谓啦,要去哪里?」
「海边!」
「咦~~」
我发出明显嫌恶的声音后,学长笑著回答:「怎么这种反应啦。」
「会晒黑耶,而且我讨厌热天气。」
「一直窝在室内画画会闷出病来的。」
「曝晒在盛夏的阳光底下才会比较快得病吧。」
无论如何都是在得病的前提下,真是令人哭笑不得。
「而且海是……」
话说到一半,我沉默不语。
──蓝色的,所以我不想去。
有这种藉口吗?我喜欢蓝色,夏季的天空和海天一线的蓝。
「……你在想什么?」
学长戳了戳我的脸颊,我露出敷衍的笑容。
「没什么,好啊,就去海边吧,我要展现我难得的泳装姿态。」
今年的泳装,好像买了蓝色的。嘴上说讨厌海边,朋友约我去逛泳装的时候,一看见漂亮的蓝色泳装就想都没想,一时冲动地买下了。我还真是矛盾。
「反正是蓝色泳装吧。」
学长也这么说,我吐了吐舌头。
「反正是蓝色啦。有什么关系,很青春啊。」
我说。既然学长是Last青春,那我就是Semifinal青春了吧。结果被笑说很拗口。
学长的朋友好像是排球社的,个子很高。学长跟他站在一起,两人看起来都像是排球社的,很搞笑。
「我是浅井千寻,今天就麻烦各位了。」
只有我一个是二年级,只有我一个人要抱持尊敬的态度。学长、学长的朋友,还有他朋友喜欢的女生,全是同一班,我心里有点不自在。明明是双人约会,却感觉我是附带的。
星期天,天气不是特别好。搭上电车坐了几站,映入眼帘的水平线并不如想像中的蓝。我撇开聊得起劲的三人,独自靠在车门上,眺望著灰色的天空与暗沉的大海。
「浅井?你还好吗?晕车了吗?」
松岛学长关心地问。
「是闲得发慌。」
我开玩笑地如此说道后,照理说平常会笑话我的学长,今天却反常地露出有些困惑的表情。
「你觉得无聊吗?抱歉喔,只有你是学妹,会放不开吧。」
「啊!不是,我不是那个意思……」
──如果不是这个意思,那又是什么意思?
松岛学长的视线传达出这样的讯息,那视线扎得我难受,我逃避似地游移眼神,望向窗外。
「因为天气不好。」
「你不是讨厌顶著大太阳吗?」
「是没错啦……」
学长的朋友和学姊之间,已经散发出不错的气氛,远胜过理应在交往的我们。
换上泳装,来到海边时,天空越来越灰。气温有些寒冷,我披著连帽运动外套,抱膝坐在沙滩上。学长问我:「你不游泳吗?」我回答:「有点不舒服。」一半是真,一半是假。内心的青橙,今天动摇得特别厉害。
「浅井?你真的没事吗?」
松岛学长的声音听起来非常担忧。
「不用顾虑我没关系。」
我的语气有点拒人于千里之外。
「我在这里顾包包,总得要有人顾才行。」
「我又没问你这种事。」
感觉学长的声音带有怒气,我抬起头。他真的生气了,这搞不好是他第一次动怒。
「……对不起。」
「为什么道歉?」
「我态度不好。」
「我又没那么说。」
不行,一直自掘坟墓。鼻头一阵酸楚,我将脸埋进膝盖之间。
今天的我是怎么回事?明明应该跟平常没两样,为什么却如此郁郁寡欢?跟学长关系很奇妙一事,不是早就知道了吗?为什么事到如今才对这种事感到如此郁闷?
眼里映入的,是自己抱著膝的手粉红色的指甲。
──你的指甲,跟樱花的颜色一样。
为什么现在才想起这种事?
「……松岛学长。」
脑中响起我和学长的橙色油漆逐渐剥落的声音。
「你喜欢我哪里?」
我为什么要问这种事情?
「干嘛突然这么问?」
头上响起学长的声音。
「我们是青橙。」
只是假装甜蜜的未熟果实。
「什么意思?」
「一直都是又苦又酸。」
然而还是涂上橙色,假装甜蜜。
「什么意思?」
「……你讨厌我哪里?」
无法成熟,一定是我的错。
「为什么要问这种事?」
学长的声音已经没有怒气,我抬起头,发现学长一脸落寞。我大概是一脸要哭的表情吧,我太狡猾了。错的人明明是我,却因为是女生又是学妹,怎么做都会表现出一副受害者的模样。
「千寻。」
学长呼唤我的名字,这或许是他第一次这么叫我。
我无法回答他,这时正好哗啦哗啦下起雨,我戴上运动外套的帽子慢慢站起来。
「……不好意思,我可以先回去吗?」
*
「我们要来做时光胶囊。」
班导师说完这句话后,全班目瞪口呆,因为还没有人知道时光胶囊这个概念。
写信给未来的自己,将信埋在地底下。
待时光流逝后再挖出来,阅读过去的自己写的信。
小学一年级的我们,不太明白这么做哪里有趣了,总之,在开始放暑假的海之日(注1:海之日日本的国定假日,七月的第三个星期一。)前,必须写好给十年后的自己的一封信。老师说,十年后,我们就是高中二年级。高中生!我都还无法想像自己上国中会是什么样子呢。不过,仔细想想,我曾想像过自己成为大学生的模样。
季节是夏天,樱花早已绿叶繁茂,天空又高又蓝,这个时期在外面画画,握著蜡笔的手会汗水淋漓。蜡笔遇热会融化,紧握不久后,我的手便染成了钴蓝色。我用那只手借了矢神的色铅笔,结果樱花色的色铅笔沾上了黏腻的水蓝色指纹。
「你写好时光胶囊的信了吗?」
即使到了这个时节,我们依然故我地画著樱花和天空。明明不论是樱花还是春天的天空,都早已被夏天驱赶成了过去。
「嗯……还没。」
那天的矢神有点无精打采。每当他那被蜡笔染成蓝色的手一动,空白的笔记本上便逐渐描绘出天空的模样,天空就像是从他的指尖诞生出来似的。
「根本不知道十年后会是什么样子呢。」
我挥动著色铅笔,故作成熟地说道。最近我花瓣画得进步不少,色铅笔的使用技巧也熟练了许多。
「就是说啊。」
矢神笑了笑,用蜡笔迅速地画了一条线。
「你要读哪一所高中?」
我是有听说他要去小山美,但仔细想想,却没问过他过程要怎么计画。
「这一带的高中吗?」
「唔……可能不是喔。」
「咦,真的吗?」
「应该吧。」
矢神以蜡笔用力画了一条横线。深蓝色的线,在矢神纤细的画中显得异常突兀。
「那国中呢?」
「应该也会去远方读。」
「国中也是吗?为什么?」
「唔……就是得去。」
这时我才终于发现,矢神不是无精打采,而是异于平常。他的空白笔记本上,不知不觉画满了钴蓝色的线条,难得仔细描绘的樱花图案上,画了许多叉叉。
「……你怎么了?」
我战战兢兢地问道。
「发生什么事了吗?」
矢神看了一眼我的眼睛后,立刻移开视线。
那个总是凝视别人眼睛的矢神,眼神像是逃避般地游移著。
「我要搬家了。」矢神望著远方,喃喃自语般地说道。
说是吵架,或许也不是那样。
唯一能确定的是,当时的我无法察觉矢神不敢凝视我双眼说话的意义。
回过神后,我已弹跳似地站了起来,像是逃离现场、逃离矢神所说的话般,迈步奔驰,手上还使劲地紧握住那枝樱花色的色铅笔。蓝得令人厌恶的夏季天空宛如钴蓝色的颜料,渗透进我的视野──
从那以后,我便再也没跟矢神说话。
对年幼的我而言,内心隐约认为既然约好要读小山美,便意味著往后的时光也会一直在一起。起码不会发生搬家、转学,以这类形式突然告别的发展。然而,矢神却突如其来地告知离别──无法接受的我,立刻以迁怒的形式开始逃避他。
不过,愤怒这种情绪,一旦冷却下来后便会瞬间转变成尴尬。
重点是,我把矢神最珍爱的樱花色色铅笔拿走了。借而不还,被我收进蜡笔盒的那枝色铅笔,就像是在责备我一样,接连好几天从蜡笔盒中瞪视著我。
结果,那枝色铅笔终究没有回到主人身边。
第一学期结束后,别说道歉了,我甚至没说一句道别的话便和矢神分开。也许早就隐约察觉自己没有勇气道歉,就像是为了保险起见而事先将那封信扔进时光胶囊,如今看来,真不知是自私还是体贴。
暑假期间我也没有打电话给他,即使知道他家住哪里,也没有去找他玩。我很害怕,害怕打电话给他他不接;害怕按了对讲机后,听到的是别人的声音。那年夏天,我一张画都没有画,反正失去钴蓝色的我,再也画不出任何东西。
第二学期开学后,我看见矢神的座位上空空荡荡,这时我才终于明白自己失去了什么,就跟失去钴蓝色的蜡笔盒一样。沾著水蓝色指纹的樱花色色铅笔,终究还是没有回到主人身边──而我则是嚎啕大哭,流下迟来的眼泪。
*
为什么在我淋著半大不小的雨,脚步沉重地踏上归途的这种时候,会隐约想起这件事情呢?
对了,我并不是弄丢蜡笔,而是借给矢神,就这么分别了。所以在我心中,钴蓝色成了永久缺色。
随著年级增加,不再使用蜡笔画画──我刻意封锁痛苦的记忆,终于能够再次提起画笔,但从此以后,我便不再使用蓝色画画,因为那是矢神的颜色。只要我的钴蓝色蜡笔还寄放在矢神那里,我就无法使用蓝色画画。而我的画也因此改变,无论画什么,都散发出一股晦暗的气息。宛如封锁的离别记忆,抑制不住地泄露出来──
终于到家时,雨已经停了,但泪水却流个不停。我快步逃进房间,不让人看见我哭泣的脸。
我头上盖著毛巾,趴在书桌上,各种后悔涌上心头。为什么我要说出那种话?这样不过是情绪不稳定罢了。突然说什么柳橙的,松岛学长当然会感到困惑。
「可是,我们是青橙啊……」
我从嘴里吐出可悲的自言自语,然后像泄了气的气球,精疲力尽地黏在书桌上。
这种情况,是否只是爱上恋爱的感觉罢了?我对松岛学长的感情并不是爱情,我一直都知道,却在青色的果皮上涂上橙色蒙混过去。然而,无论经过多久,内部依然是青色、依然是酸的;咬下完全不成熟的柳橙,只会酸得令人想哭。根本不是酸酸甜甜的滋味,只有酸味,就像柠檬一样。
眼泪又夺眶而出,我哭什么啊?想哭的不是我吧。明明完全没有考虑学长的立场,把他丢下,一个人跑回家。
我粗鲁地**著眼睛,有样东西突然映入眼帘,是信封。从时光胶囊拿出来的我的信──以及打算拿出来看却没有勇气拆封,扔在书桌上的矢神的信。
我下意识地伸出手,回过神后我已经拆开信封。
感觉最近的我真的是差劲透顶。不重视自己的恋人,侵犯别人的隐私,然后又在那里大声嚷嚷著自己无法恋爱,真是愚蠢──明明这么想却没办法停止动作,简直是无药可救。
算了。既然如此,就彻底地被斥责吧。如果矢神完全没有提到我,那一定是惩罚──时隔十年后,惩罚未来的我竟然变成这副模样。
我有些自暴自弃地打开折叠整齐的信笺。
矢神耀先生:
你好吗?据说十年后你已经成为高中二年级生,我完全不知道未来会是什么模样,你成为了一个怎么样的高中生呢?
现在还在画画吗?小学一年级的我,以后想读小山丘美术大学。十年后也是一样吗?如果是的话,我想拜托你一件事。
我听见自己的喉咙发出奇怪的「咕嘟」声。虽然觉得自私也该有个限度吧,但刚才想被斥责的想法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我揉了揉眼睛,拚命往下阅读。
你还记得浅井千寻吗?
我的心脏狂跳。
你还记得自己跟她吵架了吗?
搬家的事很早就决定了,但我却一直说不出口,拖到最后才说出来,结果千寻就不再跟我说话了。你还记得吗?当时我没有把她的蜡笔还给她,就带回家了。
小学一年级的我马上就要搬离小山丘,要是我无法鼓起勇气跟她道歉,我想拜托十年后的我一件事。
接下来的文字,可能是不知道该怎么写吧,纸上有用橡皮擦擦过好几次的痕迹。铅笔的粉渗了进去,黑黑的,有点难以阅读──不过还是看得见文字。
千寻一定会来小山丘美术大学,所以,到时候请把蜡笔还给她,然后,希望你代替我为那天的事向她道歉。
我看得清清楚楚。
「啊哈……」
笑声溢出嘴角。
原来不只我一个人对这件事感到后悔。
明明刚才还认为是惩罚,现在却松了一口气,真的很窝囊。
他现在也是高中生了吧,我突然这么想。不知道他变成什么样子了?身高多高?头发留长了吗?有染发吗?参加什么社团活动呢?也是美术社吗?还是运动类社团?还有在画画吗?还是一样喜欢盯著人眼睛看吗?我没来由地心想,他应该很有女人缘吧?而我很明确地不希望他女人缘好。
啊啊,原来是这样啊。
我突然发现。
我心中的青橙并不是学长,而是从十年前起就一直未成熟,宛如时间停止般存在的那个人。即使脑海遗忘,心中却始终无法忘怀。所以我才无法恋上松岛学长,因为我早已恋上别人。
青橙在我心中跳动。
彷佛在告诉我:这样下去不行。
时间停止流动的柳橙。
尚未成熟变色的青橙。
想要染上橙色,不是涂上油漆,而是想转变为成熟的橙色。
我猛力拉开书桌抽屉,拿出不知何时、为何而买的樱花信套组,和装有我喜爱的卡通贴纸(那个角色叫城市猫,但周围所有人都说不可爱)的金属罐。我一边想著小时候好像也有贴在书包上,一边打开罐子后,发现不知为何,贴纸也都是樱花图案,大概是在春天买的吧。由于贴纸的底纸是长方形的,没办法直接放进罐子里,我还把贴纸一张一张剪下来。
打开金属罐后,放在金属罐底部──印著像彩虹般的七色线条,游戏软体包装盒大的微脏蜡笔盒映入眼帘。
我的手在颤抖。
感觉很久没打开了,这才像是时光胶囊吧。
打开盒盖后,长短不一的各色蜡笔仍然和当时一样存放于盒内。缺失的钴蓝色,以及像是在表示自己取代了钴蓝色蜡笔、突兀的樱花色色铅笔。知道铅笔表面的水蓝色小指纹是我和矢神的,这世上只有两个人。
「……得还给他才行。」
自己信上所提到的「铅笔」,指的就是这枝色铅笔。
「得还给他才行。」
我用力地重复一次,然后从铅笔盒里拿出原子笔,抽出一张信笺,在樱花雨上移动笔尖。
致 十年后的你──
*
几天后,我约了松岛学长再次去海边,这次只有我们两人去。那是个晴空万里的夏日,已经八月了,夏天一转眼便即将结束。
「你今天郁闷吗?」
学长看著我的脸问。
「郁闷啊。」
我回答。今天非郁闷不可。
即便如此,时间仍然静静地流逝,一如往常,如同潮起潮落,然而心情却平静无波。感觉彼此都明白对方想说些什么,我们没有下海。听说海里有水母出没,但当然不是因为这个原因而没下海。我们只是肩并著肩,眺望著海滩伞的影子、逐渐伸长的两人影子,以及慢慢上升的潮水。就这样天南地北地闲聊,直到太阳开始西斜。
「差不多该回去了。」学长说。就在他打算站起来时,我立刻抓住他的手腕。
「学长。」
说完,我又改口说道:
「松岛学长。」
我望向他的双眼。
心想:原来这个人的眼睛长这样啊。有别于矢神的双眼,但是,感觉有点像。总是十分坦率,带点顽皮,像女孩子一样圆溜溜的眼睛。
「我们分手吧。」
我应该说得一派轻松吧。
学长一语不发地回望我。
「我有喜欢的人了。」
我的胸口一阵刺痛,不过,学长的胸口一定更痛。
「我一直都很喜欢他。」
视线有些模糊,我为什么要哭呢?在这时候哭未免也太奸诈了。
学长依然沉默不语。
「我之前说过吧,我没办法使用蓝色,我想起来为什么无法使用蓝色了。」
那是永久缺色。
学长说的没错。对我来说,钴蓝色是特别的颜色,所以才无法使用它。我喜欢拥有那个颜色的人。
「我还是想用蓝色画画。」
为此,我得让他还我才行,还我钴蓝色的蜡笔。
然后,我也必须把樱花色的色铅笔还给他。
所以我──
「我要考小山美。」
虽然不知道将来会如何,但只要他还在画画,我就想待在他的身边画画。
就连我自己也觉得表达得支离破碎,也许我连一半的想法都没有传达出去。
即使如此,学长还是缓缓地点了点头,
「这样啊。」
他终于开口。
「这样啊。」
再次简短地重复后,他突然伸手放到我的头上。
「加油喔。」
说完后,他胡乱搔了搔我的头发。
「……好的。」
我颤抖地回答,结果我还是哭了。我厌恶自己为何无法喜欢上这个人,也因为学长的温柔而哭。要是十年前没有认识矢神,我一定会喜欢上这个人吧。只有在这个时候,我有点怨恨矢神。
*
──浅井千寻敬上
犹豫了许久,不晓得该挑哪一张城市猫贴纸,挑选时手指太用力,还不小心打翻金属罐。最后我终于挑出一张,封住花了三天写的新信,放进矢神的信封中。我硬是用胶水黏住有些鼓起的信封,确实封好名为时光胶囊的立体信封袋后,贴上新的邮票,在上学途中投进邮筒。
时光胶囊在我这里停留将近三个星期,最后送到矢神身边时,不知道会是何年何月;毕竟都写了「致十年后的你」,所以希望不要超过两年,因为顺利的话,两年后我已经成为大学生了。
到了学校后,在美术室里没看见松岛学长,他现在应该在自习室吧。我想著,嘴角微微上扬。他说过会再来社团露露面,顺便转换一下心情,到时如果能自然地面对他就好了。
今天是个晴空万里的夏日,我走到最靠右的窗前老位置放下书包。从敞开的窗户吹进来的风难得是清爽的凉风,舒服得令我暂时闭上双眼,接著我拿起画笔。
「哎呀。」
不久后露面的顾问老师看著我的画作发出惊呼声。
「真是稀奇呢,想不到浅井同学你竟然会使用这么明亮的颜色,是发生什么好事了吗?」
我只是面带微笑,持续挥动画笔。
上周开始重新绘制的画布上,是鲜艳的橙色。
心中的果实,今后将一点一点地开始成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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