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阮珊告别之后,邵然并没有直接驱车回家,而是在夜晚静谧的高架桥上漫无目的地行驶着,脑海中还会浮现出与阮珊相处的瞬间,忍不住嘴角轻轻上扬了一下。
他回国已有小半年,平日里过的是公司、家、咖啡馆三点一线的生活,爸爸在这边的分公司给他安排了太多超负荷的工作,目的是为了快速将他培养成公司的接班人以留他在国内,防止他再去美国。
其实爸爸并不需要这样,在他的心里,美国,他是不想再去了。
美国,邵然的心里一动,拿起面前的手机,翻开通话记录,首页里整齐排列着的,都是宫蕊的名字。
他正犹豫着要不要给她拨回去,那边的宫蕊却恰好又打了过来。
邵然带着点于心不忍的情绪接通,那边宫蕊的声音温温和和,不提那数十个无人接听的电话,也不提刚才被阮珊接到的那个电话。
“邵然,我是不是打扰到你了?”
“没有,”邵然在这边答道,“怎么了,小蕊,你有什么事吗?”
身处美国的宫蕊坐在镜子前拨弄着自己的发梢:“没什么事,就是好久没有你的消息了,林阿姨让我问问你都还好吧?”
“我都挺好的。”邵然在电话这边笑笑。
“那就好,”宫蕊顿了顿,几秒钟后补充了一句,“邵然,我过完年就回国。”
2
宫蕊嘴里的林阿姨,正是林霞,邵然的母亲。
她与邵广生离婚那年三十五岁,还正是一个女人意气风发的时候,在分得了家产股份的一半之后,花了两年的时间学习英语,之后迅速移居美国,事业正如日中天的邵广生自然不会走,继续开拓着他的事业。
邵然是他们在离婚中唯一没有谈拢的一个问题,双方对他的抚养权都极其坚持,最**外调解的结果是双方共同抚养。
而这种结果带给邵然的只有疲惫感——这种疲惫感是指,他看似还拥有着父母双方最完整的爱,然而实际上,这种爱早已因为父母双方的相互敌视而异化和变形,他不得不一直转换着自己的角色,在母亲面前扮演好母亲的儿子,在父亲面前则扮演好父亲的儿子。
十九岁邵然再一次去美国的那年,母亲把宫蕊介绍给他,说是自己在美国的一个好友的女儿,基本上也算是自己的干女儿。
当时的邵然,没有弄懂母亲的心意,只当是一件平平常常的事,也并未放在心上,直到一连一个星期他都可以在自己方圆百米之内看到宫蕊才察觉到事情有些不对劲。
他开口问过母亲:“宫蕊怎么一直都住在我们家?”
母亲不直接回答,只是扬起嘴角笑:“怎么?你不喜欢她?”
“不,不是。”邵然赶紧摇头,也就没法再问下去。
他并非不喜欢宫蕊,说实话她是个很漂亮的女孩,虽然是在美国长大,但一直读的都是中文学校,接受的也都是传统教育,所以浑身上下没有一点美国味,柔柔弱弱的,倒是个东方古典美人。
她也的确是林霞在美国的一个朋友的女儿,只不过那个朋友如今生意上遇到一些风浪需要回国避上一段时间,所以就把宫蕊托付给林霞照顾。那边林霞一直都很喜欢宫蕊,正好赶上邵然要来美国读书,便在心里盘算着想让他在美国长久定居,所以有心撮合他和宫蕊。
宫蕊倒是很快就喜欢上了邵然。是的,很快就喜欢上了。十九岁的邵然,遗传了他的父母身上最显著的优点,高挺的鼻梁,修长的身材,五官精致得像是拿着刻刀一点点在大理石上雕刻出来的。更为重要的是,他还没有一般十九岁男孩不可一世的傲气和不切实际的幻想,他整个人彬彬有礼,又懂得进退,玉石一般的光泽已经微微显露。
邵然并未看出她的情意,他与她依旧平平和和地相处,不算亲密也不算疏离,时间久了倒也产生了某种类似于亲情的情感。
宫蕊对他的表白发生在他二十一岁生日的那天,母亲在酒店安排了生日晚宴,他下课之后先回了一趟家,想回卧室换一身衣服,谁知一推开自己卧室的门就看到宫蕊坐在那里。
一股浓烈的酒味传了过来,邵然微微蹙起了眉头,看了看坐在那里的宫蕊。今日的她完全不同于往日,她穿了一条极短的黑色蕾丝旗袍坐在床边,脸上也带着淡妆,脚下是一个已经空荡荡的酒瓶,想必是喝了不少酒。
“小蕊……”邵然不知道该如何张口,“你怎么了?”
卧室里的灯光是暧昧的暗黄色,她冲他笑了笑,便从床边起身走了过来。在邵然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双手已经绕上了他的脖子。
她的整个身体都向他凑了过来,邵然甚至听得见她在他耳边的呼吸声:“邵然……”她轻轻地喊出了他的名字,把脸转过来缓缓地靠近他的嘴,“邵然,我爱你……”
邵然一时之间有些手足无措,但理智还是告诉自己要推开她。当然,对于那个时候的邵然来说,想要推开她的理由并非是道德感之类的虚无缥缈的东西,他想推开她的原因不外乎他想到了这样做的后果——他要对她负责,要互相牵着手出现在母亲面前,母亲则会喜笑颜开,说不定还会立马召集宫蕊的父母谈论他们的婚事——这是最现实的后果,邵然想到都会不寒而栗。
婚姻的可怕,他打小就见识过,而且不管怎么说,婚姻中的父母还存着那么一丁点的爱,甚至在结婚之前还存在过浓烈的情感,然而即便是这样,他们的婚姻也依旧像一袭爬满虱子的旧袍。若是和宫蕊呢,邵然在心底思忖,他连这一丁点的爱都没有,所以必须拒绝面前这滚烫的身体。
邵然往后退了几步,谁知宫蕊反而把他抱得更紧,抱得让他几乎喘不过气来。她的神情中带着少女的渴求与天真,她用力吻上他的唇,胡乱呢喃着:“不要推开我,邵然,我爱你,不要推开我……”
该是酒精的缘故,邵然知道她的情绪已经完全失控,也已无法进行正常交谈。不知道为什么,在那个时刻他做出了一个让他以后的很多年都会后悔不已的行为。
他狠狠地推了宫蕊一把,用了足够大的力气。她的身体摇晃了一下,然后就摔倒在了地上。
是冰凉的大理石地板,倒下去的时候发出沉闷的声响,让邵然的心都跟着揪紧了一下。他犹豫着要不要上前去扶起她,然而疼痛已经让她清醒了,那种柔情而痴狂的神情一下子从宫蕊的眼中被抽离,她抬起头来看着他,眼神空落落的。
然后她飞快地从地上爬了起来,推开门就向外面跑去,没有理会邵然刚刚喊出口的那一句“外面在下雨”……那天下午邵然的生日宴会上,宫蕊没有出现,母亲不是没有注意到,问了邵然几句,邵然也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他是愣了一会儿之后跟着跑出去的,可是宫蕊已经没了人影。她的手机应该没有带在身上,邵然寻找了一圈找不见她之后回到房间,发现她的手机留在了卧室里。
那边母亲的电话已经打了过来:“客人已经来得差不多了,你赶紧过来吧。”邵然怔怔地“嗯”了一声,从衣柜里取出衣服心不在焉地换上。
那天的宴会直到很晚才结束,邵然很难集中精神,他给宫蕊的手机发了条信息:“小蕊,你如果回家后看到信息给我打个电话,我很担心你。”可直到宴会散场,宾客们的祝词都说尽,邵然也没有等到宫蕊的电话。
母亲在宴会上和几个有一段时间没见的朋友聊得很开心,都是离异又富裕的中年妇女,说好了宴会结束之后一起去找个地方好好聊聊天,邵然便自己驱车回家。
房子里还是空荡荡的,宫蕊一直都没有回来。他去卫生间冲了个澡,可情绪还是不能稳定下来,总觉得心烦意乱的,似乎有什么不好的事情要发生。
客厅里墙壁上的挂钟已经指向了十一点,邵然从沙发上坐了起来,拿起一件外套走了出去。
他漫无目的地在街上开着车,外面的雨下得一片迷蒙。他的眉头也越蹙越紧,平日里难得抽烟的他在那一会儿的工夫里连抽了好几支。他找了她一夜,直到后来天色渐亮,才怅然地开车回去。
宫蕊是第二天中午才回来的,邵然那天没有上课,一直坐在客厅里等着她,直到看到她安然无恙地走了进来才松了一口气。他站起身来迎了上去:“小蕊,你没事吧?”
她抬起头来看了看他,那神情对邵然而言,是极其陌生的,他从未在宫蕊的脸上看到过这样的神情。好在只是浮光一现,宫蕊很快就恢复了往日的神色,对邵然笑了笑:“没事,我先去洗个澡。”然后便侧身从他身边走开。
邵然的嘴角动了动,想说什么却最终什么都没有说出来。
所有事情的后果都是在一段时间之后才会显露端倪的,一个多月以后的某一天的早餐时间,宫蕊忽然放下自己手中的筷子向卫生间冲去。邵然有些担心地跟了过去,看到她正趴在马桶上呕吐。
她回过头来看到了站在身后的邵然,冲他嫣然一笑,那笑里却似有着说不尽的悲伤:“我怀孕了,我前几天就知道了,想找个时间去一下医院……”
她忽然说不下去了,用手捂住嘴巴,几秒钟之后才恢复常态,还是对着邵然笑。
邵然愣了愣,那一句“发生了什么事”卡在了嗓子眼里,怎么都说不出口。
宫蕊自己解释起来:“是你生日那晚,也怪不得别人,我醉醺醺地穿成那个样子出门,雨实在是太大了……我就想找地方躲雨,后来也不知道到了哪里……大概是一条小巷子,黑漆漆的……是一个美国人,我看不清长相。”
那一刻的邵然只觉得好像掉进了冰窟一般,浑身上下发凉,好似有千万只蚂蚁吞噬着他的心:“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他的声音微微颤抖,“你回来之后为什么不告诉我?”
是的,他想起那日,宫蕊回来之后从他的身边走过,她看起来与平日并无异样,除了脸上有那么一瞬闪过的空洞。
“告诉你有什么用?”她苍白的脸上浮现一抹笑容,“是我自取其辱。”
“你不要这么说,不要这么说,都怪我,都怪我,小蕊……”邵然语无伦次地说道,“你要去医院,我陪你去,我不能让你一个人去医院,我陪你去……”
五天后他们去了医院,一路上宫蕊一句话都没有说,邵然试图从脑海中搜索一些听过看过的笑话与她分享,她亦只是敷衍地一笑,而后便把目光转向车窗外。
手术所需要的所有签字都是邵然签的,宫蕊站起身来向手术室走去,走到门口的时候忽然回过头问了邵然一句:“会不会很疼?”
她这样问了一句之后便转过身,面无表情地走了进去。
如果非要给青春的终结一个具体的时间的话,宫蕊的青春,是在这天结束的。
接下来发生的事情是——她的身体恢复得不错,心理却没有完全恢复过来。她有一段时间甚至患上了抑郁症,回到了自己家里居住,什么人和她说话她都爱理不理,只有邵然来看她的时候,才会露出些许快乐的表情。
她不再是以前那个温柔的宫蕊,她暴躁,厌世,经常会莫名其妙地号啕大哭,这样持续了很长一段时间,将近半年才慢慢恢复过来。
邵然始终无法爱上她,他对她有呵护,有疼惜,有爱恋,但他确实无法爱上她。他不知道宫蕊是否明白这一点,抑郁症好了之后她的性格却没有再恢复过来,她就像是一只幼狮依赖母狮一样渴求着邵然的爱,她对他充满了占有欲和控制欲,她再也不是以前的宫蕊。
邵然一毕业就义无反顾地回国,和宫蕊也未必没有关系。在他的心里,或许只有他彻底抽离她的生命,他们各自的人生才有好好走下去的可能。
换言之,他已经毁了她的人生一次,他不能再毁第二次。
3
晚上邵然回到家的时候已经是十一点多,本想给阮珊发一条信息过去的,可一想到时间已经不早了,她可能已经睡了,便打消了这个念头。
谁知刚打消这个念头,那边阮珊的信息倒已经发了过来:“你到家没?”
邵然的嘴角微微上扬了一下,按下通话键拨了回去。阮珊很快接通,压低声音说了句:“等下。”然后邵然便听到她那边窸窸窣窣的声音,一分钟之后她的声音才恢复正常,“好啦,现在可以说话了,刚才在床上,寝室里有人已经睡了。”
“那你现在在哪里?”
“阳台上。”阮珊笑了笑说道。
“阳台上应该很冷吧?”邵然微微皱了皱眉,“那我不跟你聊了。”
“没事没事,不冷,我裹着一件大棉袄呢。”阮珊甩甩手说道,“聊到明天早晨都不会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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