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父亲的脸上,完全是一幅“任你胡说八道我只不理会”的神情。他看向我,开始给我递眼色。
威严却不失慈祥的目光让我迅速定下心来:“鬼脸人”肯定在胡说八道!我爹绝不是那样的人!
忽然间,父亲的眉毛挑了一挑。
嗯?这是什么意思?
随即,他猛地一低头。
我也立刻猛地一低头。
这是我们父子间一种独特的默契,小时候我俩经常玩一种游戏:各自低头,头顶顶着头顶,看谁顶得过谁。每次只要他一低头,我也会一低头,已经形成一种条件反射了。
就在我低头的那一刹那,枪声响起了。
开枪的是程先宙,他的手枪子弹跃过我的后脑勺。我听见了背后“鬼脸人”脑袋被子弹击中的声音,随即是一股温热的液体喷射在了我的后颈处。
“鬼脸人”夹住我的胳膊松软了下来,他的身体也软了下来。
我乘势奋力往前一蹿,回头看去,正好看到他已经碎裂的脑袋——半边脑壳挂在了脖子上。
而他的身体也在向后仰倒,“砰”的一声倒在悬崖边上,腰部以上全部露在悬崖之外。由于露在悬崖外的身体重量远大于还在悬崖里的,他双腿立刻向上翘起,整个身子栽下了悬崖。
那个带给我噩梦的“易容者叔叔”就这样被我父亲一枪给打死了。
我怔怔地看着悬崖外,想象着“鬼脸人”的尸体被摔得粉碎的情景,心中不知道是什么滋味。
或许他不是我真的叔叔,可是在我小的时候,他也曾经以“叔叔”的身份照顾过我,关心过我。或许都是虚情假意,可是……可是对我而言这个世界上到底还有什么东西是真的呢?
我看了看父亲,看了看其他人,脑袋里忽然冒出一句京剧台词:
“你爹他不是你的亲爹,奶奶也不是你的亲奶奶。”
小时候小伙伴们之间经常用这句台词插科打诨,互相恶搞。可如今这句台词回荡在耳边,却让我觉得一阵阵地发冷。
我爹,还有方振清、程先宙、赵磊他们几个走过来了。
尽管站在悬崖边上,但我居然还是忍不住倒退了两步。
这些人太可怕了。
方振清、程先宙、赵磊,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都把他们当好哥们儿,可以一起打屁泡妞,一起茬架看AV。只是我一直认为,这三个人互相之间是不认识的。没想到他们之间不但认识,而且他们三个人之间所保有的秘密,恐怕要多于和我之间所保有的秘密。
这就好像你有一个很铁的高中同学,后来又在大学里认识了一个臭味相投的基友。有一天你忽然发现这两个人其实关系很不一般,而且在密谋一桩针对你的阴谋,更可怕的是,你爹是这桩阴谋的幕后黑手,那感觉真的是非常暗黑、非常毁三观。
“你们……你们不要过来!否则我也跳下去!”我忍不住说道。
我爹一愣,一挥手,赵磊、方振清和程先宙同时停了下来。
“老林,你快过来,波多野结衣又出新片了,要不要一起看?”方振清猥琐地笑道。
大学时,我们俩在寝室里的电脑上下了大量的小电影,波多野结衣是我们的同好。如果放在一、两年前,方振清的这句话一定能引起我的共鸣,和对大学生活的回忆。可如今,他的笑容让我感到很做作,甚至让我觉得不寒而栗。
因为几秒钟前,方振清看我的眼神还是冷漠甚至冷峻的,一听到我要跳崖,他立刻就换了一副嘴脸。
“看……看你妈个头!你滚,他妈的,你们都不是好人……你们都不是人!”我几乎是歇斯底里地叫道。
方振清愣了一下,收起了笑容,重新用那种冷淡的眼神斜睨着我。
我爹开口了。
“济苍,你过来。可能我们这些人和你想象的不大一样,但是至少现在,我们对你没有什么恶意。否则,你跳下去死掉好了,我们不是挺高兴的吗?可是你现在就这样死掉,很多事情你就永远也不会知道了,对吧?你难道不想知道一切事情的真相么?”
“真相”这两个字如同一记有力的重锤,敲打在我的心坎儿上。
对啊,如果不能知道一切的真相,我真的是死不瞑目。
我爹似乎是敏感地察觉到他的这番话已经起了作用。
“我们在这里也不能多呆。济苍,你现在有两个选择:一、跟我们走,我会告诉你真相。二、你自己离开这里,自己去寻找真相。但是千万不要做傻事:你娘她在九泉之下会伤心的。”
说着,他回头对方振清、程先宙他们几个说道:“你们走开些。”
这几个兔崽子居然二话不说就走开了。妈的,小时候你们到我家来玩,好像也没这么听我爹的话啊?
然后,我爹就站在原地,淡淡地看着我,把我看得心软了。
微风吹过他的额头,带起了他泛白的头发。我心中猛然间就是一痛。
我还记得当初在上海工作时,忽然听闻到他的死讯,发疯一样赶回老家,在殡仪馆里看到他的遗体。那时候我抚触着他的头发嚎啕大哭,眼泪滴落在他的额头,流入他头发之间的缝隙里。
如今他的头发里,还留有我眼泪的痕迹么?
我忍不住向前跨了两步。
“来吧,爸爸给你烧鱼糍面吃,好吗?”
这一句话彻底击垮了我的心理防线,我的眼泪立刻止不住涌出了眼眶。
回到久违的故乡,再吃一碗父亲给我烧的鱼糍面,在很长一段时间里,这成为我内心深处一种绝望的奢望。
我不顾一切地走了过去,说了声:“爹!”随即就开始泣不成声。
老爹露出了憨厚的笑容,拍拍我肩膀,说道:“贼勒恩子!哈哈!”
虽然不知道前途如何,但我还是跟着他们出发了。
一路上,所有的人都是默不作声,只是自顾自走路。父亲走在我身边,他走路的姿态和脚步声还是那么熟悉,在翻越一切崎岖的地方时,他会回过头来提醒我:“当心!”或者直接伸手来拉我一把。这让我心里面暖洋洋的,心防也开始逐渐松懈。
起先方振清他们几个还会跟在我后面,或者有意无意地环绕在我四周。但后来父亲朝他们甩了两个比较严厉的眼神,他们就到队伍前面去了,只留下我和父亲在队伍最后。
我想,或许真的是我想多了吧。
很快,我们回到了皖柴村。
但这些人并没有在村中多作停留,而是直接从村中走过,出村直奔海边。
距离村子不到2公里的地方,就是海边,那里有一个码头,是村里渔民们出海的地方。如今,这个码头里停满了锈迹斑斑的渔船,而且几乎是挤作一堆,渔船间那些发臭的绿水让我有些晕菜。
方振清一马当先,跳上一艘距离岸边最近的渔船,后面的人跟着。我还没跳上那艘渔船,他已经跳上了另一艘渔船……然后是第三艘。
就这样,我跟着这些人在渔船间蹦跳,很快到了一艘看上去并弦号为“浙象渔2864”的渔船上。
一艘比较小的拖网渔船,是近海捕鱼用的。但是看上去这艘船的保养情况,要比周围其他渔船好很多,至少是能够开动的。甲板上和船舱里飘荡着浓烈的鱼腥气,说明这艘渔船一直是在被用来打鱼的。
上了船后,父亲和方振清两个人直奔船长室。一路上,我惊异地发现这两个人的关系似乎很密切,老是在那里交头接耳在说些什么。而以前,我一直以为父亲对我这个大学同学印象不好,觉得他太油滑。没想到这一切都是演戏,他俩实际上关系如此密切。
程先宙麻利地起锚,很快,船就开动了。
船只在海上乘风破浪,很快把陆地的轮廓甩在了身后,大概2个多小时后,在渔船上举目四望,能够看到的只有一望无垠的海水,和点缀在上面的一些船只。
我船只前部的甲板边缘,任海水星子溅在脸上。回头看去,只见这伙人中,除了在船长室里的父亲和方振清外,其余的在甲板上有些聊天抽烟,有些开始喝啤酒咀鱼干。表面上,他们各自有各自的事情要做,可是我总觉得他们眼角的余光老是有意无意地往我这边瞟,就好像攫取到一箱子财宝,生怕得而复失一样。
满耳朵都是熟悉的乡音,可是这些人如今在我看来显得异常地陌生:他们到底对我隐藏了怎样的秘密?他们到底想在我身上得到一些什么?
他们聊得热火朝天,有几个人时不时还发出一阵大笑,我只是在旁边看着,没有兴趣加入。到后来,我索性只顾欣赏海景,不再理会他们。
不久,天色向晚,甲板上开始飘出一股子香气。这香味太熟悉了,是鱼糍面的香味。
我回头一看,赵磊和程先宙两个人把一个大桶拎到了甲板上,桶口冒出一阵阵的热气,鱼糍面的香味就是从里面飘出来的。
另外一个人搬来一个大的塑料箱子,里面摆满了碗筷。
所有人开始领了碗筷,从大桶中打出鱼糍面,再淋上麻油和胡椒粉,在旁边吃了起来。
赵磊盛了一碗拿了双筷子送到我跟前,说道:“你爹亲手做的,味道很正宗。”
我用一种看陌生人的目光看着他,一言不发地接过这碗鱼糍面,吃了起来。
味道果然不错,完全就是父亲的手艺,虽然大锅烧出来的东西火候差了那么一点,但对于已经好几天没有正经吃饭的我来说,这已经是不折不扣的一顿美味大餐。
我不经意间一抬头,看到父亲在船长室里,自己拿着一个瓷碗,一边吃面一边透过船长室的玻璃看着我。
他的目光很慈祥,和以前一样慈祥。
在那一刹那我心里头一热。
不管怎么样,他养育了我将近二十年,总归是有感情的。
不管怎么样,我叫了他二十多年“爹”,当初他“去世”时,那种撕心裂肺的痛楚和无法抹去的愧疚,都是最真切的感情。
于是,我也朝他笑了一笑,开始吃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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