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承泽从记事以来,就不曾拥有过来自庆帝的所谓亲情。
妈妈喜欢看书,勒令他也看书,他就跟着看,看得父皇和夫子对他点头赞赏,看得他那个弟弟李承乾嫉妒得眼底泛红。
他也没有办法,他没有别的事情,母妃一门心思埋在那些古籍中,父皇虽然赞赏他,却甚少像抱李承乾一样抱起他逗弄,或者像牵李承乾的手一样牵他的手出去散心。
他问过母妃,淑贵妃从厚厚的书籍里抬起那似乎永远空灵美丽的大眼睛,打量了他几秒便又低了回去。
“那你就再多温习,陛下会喜欢你的。”
李承泽乖乖地听从了,尽管他所处年龄段的书早已阅尽。
后来,李承乾的夫子悄悄告诉他,想得到圣上的喜爱,须得展露自己的天资聪颖,单靠读书是不够的。想想庆帝当年在风云巨变的夺嫡中胜出,那靠的是铁腕与过人谋略,若是他的哪位皇子也能表现出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的苗头,那才得圣上眷顾呢。
李承泽懵懂地点点头,复又问道:“然我见三弟不曾玩弄诡谲手段,何以如此得父皇喜爱呢?”
那夫子盯着他,怔了几秒。
“臣斗胆,那是因为三殿下愚钝,天资属实不及殿下,于圣上而言,我们三殿下只是一个最最普通的皇子,谁会对最普通的皇子真正上心呢?圣上的喜爱,无非是将三殿下作为最普通的小儿看待罢了。”
李承泽尚幼,哪能辨清,被夫子说的一愣一愣的。
“而圣上对二殿下是寄予厚望的。”夫子压低声音:“这些话,臣是看二殿下终日不得欢,才说与殿下,殿下千万不要说与外人听啊!”
见李承泽听得认真,夫子再拍拍他的头:“臣再给一句忠告,二殿下不妨多去打听一下圣上年轻时叱咤风云之经历与习惯,同时多读些文武韬略的书册,莫要再拘泥于风花雪月之乎者也,让圣上看到二殿下的不同,这才是正道啊。”
末了还以衣袖拭泪:“三殿下已然平平众人,陛下的一腔希望其实都在二殿下身上了!奈何陛下严苛,竟让二殿下如此郁郁寡欢,臣恐二殿下就此一蹶不振,故将此告知二殿下,万望二殿下不要自轻自怜,须得时时向陛下学习,方不负希望。”
李承泽那时没有想过,为什么这些似肺腑之言的话不是由母妃说给他,而是弟弟的夫子,更没有想过弟弟的夫子为什么之后就不知所踪。
他那时候只觉得,夫子人真好,那晚摸了他的头,送他回去,虽不知为何未曾近身他的寝宫,但是像朋友一样跟他说话。
一见如故的那种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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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够了?”
李承乾的声音自身后响起,李承泽整个人微微颤抖一下,将目光从书架上移开。
落灰的书架上还摆着些简约别致的小物件,是妈妈喜欢的。
李承泽回头,对上李承乾居高临下的目光,目光落在对方衣襟上的龙纹又移开。
“二哥喜欢这图案?”李承乾啧啧摇头:“没办法,朕也喜欢,做哥哥的就让弟弟一回吧。”
李承泽勾出个清清冷冷的笑来:“罪臣不敢。”
“不敢还不跪?”李承乾声音骤然冷了下来,一旁的新太监以为自己会看眼色,一脚踢在李承泽小腿,让李承泽反应不及踉跄一下扑通跪倒在地上,大喝道:“大胆罪囚,见了陛下还不跪,莫不是想造反了?”
李承泽提着一口气,慢慢把身子撑直了跪着,他看着自己放在地上的手,因为数月不见阳光透着病态的苍白,牢里没动什么刑但也没什么好伙食,整只手瘦得骨骼清晰分明,手腕上还留着新鲜的镣铐印痕。
这样的自己,靠什么造反,靠吊死在李承乾床前吓死他么?
李承泽想到此等场景不禁觉得有点好笑,照以往,这种腹诽应该是那几乎算是大逆不道的范闲才能说出来的,自己跟他待久了有时思维倒也似他一样变得有几分奇特。
李承乾见他被踢倒却还在微笑,心里一阵烦闷。
都到了这等地步了,自己这二哥哪来的底气?难不成他还有后手?
淑嘉贵妃已逝,那范闲早已跟他决裂,谢必安也被他找了理由处死,李承泽的昔日门客也不会有不长眼的在新皇登基后还跳出来为他站队。
所以他还有什么可笑的?
皇帝总是敏感多疑,尤其是像他这种靠着天时地利人和登基的新皇。
他托起李承泽的下巴,冷笑着问:“二哥,朕现在还称你一声二哥,你跟朕说说,你笑什么呢?”
李承泽兀自微笑道:“罪臣只是忽然想起,这时范闲他呀……噗。”
他又笑了起来,笑容像是春水一般在他精致的唇角上缓缓流转,李承乾已经很久没有见到李承泽这样笑了,他记不起李承泽上一次这样笑是什么时候,就连年少读书时,幼童时期的李承泽都甚少露出这样轻松愉悦的笑。
他索性扯起李承泽的衣领,轻轻松松地就将自己几个月前还能与自己分庭抗礼盛气凌人的哥哥提离了地面,然后往旁边的案几上一贯。
“告诉朕你在笑什么!”
李承泽额角磕在桌角上尖锐地疼,他无力地顺着案几滑落跌坐在地上,微微抬头看见同样落了灰的扶手椅。
这也是淑贵妃平时坐的地方,他还小时,整个人小小的,站起来也就是现在的视野水平,就常站在这里,听妈妈讲书,也背书给她听。
当时只道是寻常。
他忽然很想念母亲,想念谢必安,想念那数月前梦似的日子,梦似的人。在牢中他不曾这般想念,现在想的心脏都隐隐作痛起来。
“大胆罪囚,陛下在同你讲话呢!”
那太监不想错过任何一个表现的机会,高声喝道,手里的浮尘就要往李承泽身上招呼。
“给朕滚出去。”李承乾烦躁地喝了一声:“朕的二哥还轮不到你动手。”
太监吓得缩了回去,唯唯诺诺地告退退出房间。
李承泽看着太监离去的身影:“陛下能带罪臣来母妃……淑贵妃的寝宫,想是她已不在人世了吧。”李承泽收回笑容,淡淡地问。
“没错,其实朕并未逼迫她什么,不过是把一些往事和你的近况告知一二,淑嘉贵妃便香消玉殒了。”
她是个美人,李承泽像她。
“往事……是你那从中撩拨的夫子,还是那请来演戏的门客?抑或是……”李承泽靠着桌腿,眼睛轻轻闭着,问道。
“都有一二。”李承乾打断他:“朕还差人去说你在狱中数次为狱卒所玷污,不堪受辱外加风寒,已然离世。”
李承泽骤然睁开了眸子,眼中的凌厉让李承乾几乎一瞬间怀疑那个风姿卓越的二哥又回来了。
“我还当是你违背诺言杀了……也罢,陛下从小便知晓如何把话说到痛点上。”
那时的他,得到了先帝的注意便欲罢不能,以为自己明白了真谛,殊不知帝心难测,那些自以为的成功果实无非是暗流涌动下的镜花水月。
而他直到最后的最后,被投入监牢之时才明白自己这十几年来一直输的一塌糊涂。
李承乾眼神有些复杂。
“那夫子是太后所遣,朕彼时未有此等心机手段。”
李承泽看着他,神情是难得的柔和。
“陛下没有向罪臣解释的必要,是或不是,大局已定。”
他扶着桌腿费力地想站起来,未果后自嘲地咧出个微笑:“如今罪臣母亲已逝,再无退路,陛下将罪臣叫来,想必也不是带罪臣参观亡母宫殿的罢?”
“淑嘉贵妃逝后,朕的谏臣,都在参你。”
李承乾懒洋洋道:“毕竟二哥之前夺嫡搞的是沸沸扬扬,如今二哥最后一座靠山也已经倒下,那些愚蠢的朝臣以为此时谏言处死你是正中朕的下怀……”
李承泽歪着头打量着自己这个三弟:“难道陛下不是这么想的?”
“以前倒是,见到你之后不是了。”李承乾淡淡地说:“你和李云睿那个贱人一样,直接死了倒得了便宜了。”
他俯下身来,笑吟吟地说:“你说,朕现在就这么把你送出去,你会怎么样呢?”
李承泽看着他也露出个笑来。
“陛下圣明。”他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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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承泽抱着膝盖坐在集市路边,看着那熙攘纷杂。
李承乾确实狠,这时候将他放逐出宫去,上到昔日政敌下到想表现的新贵,估计都会想要他项上人头泄愤邀功。
把入狱数月的自己放在这里,放在清明的天光下,放在充满着烟火气的人世间,却是要他来等死,李承乾够有手段。
只不过到现在自己还在这看着这高悬于世的太阳,是侥幸还是……
“哥,你说这二殿下在看什么呢?”范思辙有些坐不住了,已经从上午到下午了,李承泽就那么静静坐在那里发着呆,没动过地方也不吃东西,倒是范闲差着五竹和高达替李承泽忙来忙去地解决刺客。五竹清理高阶款高达清理入门款。一唱一……不是,男女搭……算了。
“别急,让他看会儿。”范闲皱着眉头,自打见到李承泽那一刻起他的眉头就没放开过,如果不是那张熟悉的脸庞,他几乎不敢确定那个瘦弱安静的身影就是李承泽。
动刑了吗,真有狱卒如传言那般强迫了他吗,这些问题范闲原本以为自己一辈子都不会再去关心了,但再次见到李承泽的那一刻,他不得不承认自己还是会被这人牵着情绪走。
范思辙嘟囔抱怨:“你好这二皇子,我可不好,干嘛把我拉来……”
范闲眼睛转也没转道:“去,给我买份饭吃。”
范思辙正要骂骂咧咧地下车,忽然看见那边的李承泽身型一晃,整个人向后软倒。
他正要去告诉范闲,一回头却发现范闲已经从车窗翻了出去。
李承泽最后的意识里,是范闲从天而降落在他面前,有力的大手环着他的背扶住了他。
都看见范闲了,那他估摸着是已经在回光返照了,李承泽想着,用最后的力气对着范闲扯出个笑来。
也挺好的,终于可以向他表达在这分别的数月里,他到底有多想他。
范闲皱着眉头,在路人的侧目中把李承泽抱了起来。
总感觉捡了个大麻烦回家呢……
他低下头看着怀里失去意识的李承泽。
罢了,也是个好看的大麻烦。他自我安慰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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