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节

铃奈睡不着。她只是在杂物间的床上翻来覆去，耳朵里全是旁边瘫在沙发上的马萨卡如雷贯耳的呼噜声。

沃克加德的先进器械全部都是由发条驱动。这种笨重的动力装置会在转动时发出巨大声响，引得整个基地好像地震一样在晃动，被挂在天花板上的油灯胡乱舞动着。

只要将其熄灭，最起码还能稍微有一点困意。然而铃奈却也一动都不能动，仿佛从床上跳下来都会要她的命。她只是无力地活动着自己散架的骨头，同时试图把脑中那一点点计划的头绪扩大。

如果可以的话，还是想回楼上的客房去睡……

铃奈如是想着，也并非只有她一人这样想。

"亲爱的日记……"房间的吧台一角，云略趁四下无人，用死板的固定格式开头。

"今天是我重获新生的第二天(可能是第三天吧)。我在这轰鸣的地下基地根本没法入眠。吵的要命的电梯(也许在没有电的地方，电梯不应该被叫做电梯?)不停运作着，外面那些革命情绪高涨的志士们也絮絮叨叨个不停……"

"我想办法与队伍中的每一个人打交道。……这让我有点自卑，但我已经习惯了，就像之前在学校里那样。"

"我重生了。但是并没有像奇幻小说主角那样在一个奇幻的新世界中成为受人尊重的人，用神奇的能力呼风唤雨……"

"……而那些形容词只能用来修饰我的队友。我像个局外人，说得更讽刺一点……我想我是件行李。"

"至少他们还没有开始嫌弃毫无能力的我——但我能看出我们队伍里大多数都在互相隐瞒。从克诺，亡灵兔这样有自己记忆的，和像莱诺还有boundary这样甚至连记忆都没有的……都在隐藏自己所知道的东西。"

"我也不例外。"云略毫不迟疑地写下。

"但是铃奈并没有，她袒露自己最真实而且最单纯的想法。我相信她能带领我们活下去……像是有一种前所未有可靠的力量在牵引着我们。"

"之前我失败了，那么这次我一定要在新生的机会中成功，这是我的目的——"

不知何处突然传来了一声刺耳的爆鸣声。云略吓得笔迹都直直穿过之前的单词，划掉了自己的豪言壮语，好像显得自己很没底气一样。

伊万劳斯他们完全没察觉到，依然争论着什么东西。电梯运转的声音让云略更加确信，刚才的声响绝非正常情况。

她循着声音走去，贴着侧墙走到对面唯一一扇门旁——

又是一声炸响，云略迟疑了。她神经紧绷着推开房间的门……那是另一间杂货间，正好与铃奈的房间位于基地两端，克诺和亡灵兔睡在里面。

但是现在这两人明显都不在。克诺的电子管在桌子上被从小到大整齐排成一列，亡灵兔随身的合成台堆在一角，上面摆着一只机械手臂。同样的，煤油灯在天花板上摇摆，在换气口旁的阴影处，有什么东西在拼命挣扎着……

云略缓缓走近，头脑中一片空白。此时，尖锐的爆响再次传来——云略慌忙停步，令人心里发毛的撕裂声缓缓传来。有个人影从房间的一角坐起……

随后重重倒在地上。优碧卡两臂和腿依然被细绳缚住，侧过身仰面朝着天花板。

"嘿。"云略大概知道是什么情况了，因为她看见装着优碧卡的尸体袋被扯开了。她心中反而松了一口气。

优碧卡坐不起来了。她只是躺在地上，转动的蓝色眼瞳盯着云略在看。

"克诺还没把你放出来?他不是把武器摘掉了吗。"云略不知该干什么，只是尴尬地在那里看着优碧卡，"我们都是双月城的人，处事应该……呃……和睦点。你说呢?"

听到"双月城"这个字眼时，优碧卡的眼睛，或者说是显示器伴着音调不一的电流严重地抽动了一下。云略以为她在翻白眼。

"……人工智能的情绪可真丰富……你需要我给你稍微……松一下绳子吗?"

优碧卡点不了头，只是竭力想要站起来，但显然，对于重心在心脏处的机器来说这是不可能的。

云略沉默了一会。她拽着优碧卡的肩膀，在惊恐的目光中把她拉了起来。

其实出乎意料地轻。云略不想对这感情系统过于与人类相仿的机械产生太多不必要的互动，只是把她拉起来后稍微松了下绳子，让她可以在不弯曲躯干的情况下走动。

优碧卡歪着头看向云略。云略咳嗽了一声，把优碧卡的头硬生生扳正了。

"那个……我以为你很高来着。"云略低头看着优碧卡，"算了，换个话题……你要不要试试四处走走?"

优碧卡有气无力地摇摇头，随后倒在了克诺的座位上，同时伴以一些音调比较平缓的电流声。

"你累了?"云略觉得新奇，"我还没见过机械会累成这样……亡灵兔说你不是机器。真的吗?"

优碧卡有些迟钝，半晌才反应过来，扭头看向云略，既不回答也不再发出声响。

那疲惫且出乎意料柔和的目光扫过云略，又投向桌子上断掉的那截机械臂。

"那是你被铃奈砍掉的手臂?"云略才反应过来，拿过那条胳膊，"我没法给你接上。我不会搞机械电路……也不能这么做。"

优碧卡摇摇头。她睁大眼睛，这次虹膜变成了红和蓝之外的绿色。

云略有些惊奇地愣在原地，她生怕读不懂优碧卡的用意，便走近再看。优碧卡玻璃珠一样的眼睛上勾勒出一块芯片状物体的图案。

云略在纷杂的电流声中扭头看向手中的机械臂。当中有一块芯片状的物体在铃奈那次攻击后奇迹般完好无损——云略把它从缠绕的导线中抽出，再把机械臂放回合成台上。

"你要这个?"云略打量着这硬币大的小芯片，"……这是什么啊，也不像是电池吧。"

优碧卡点点头，伸出自己肩膀下仅仅能操纵的一小段右臂，那当中确实有一段凹槽。

"很好……稍等一下。"云略又走近优碧卡，把芯片藏在背后，又把细绳重新捆在她身上。

优碧卡有点不耐烦了，发出更加急促的电流声。

"你要这个，没错吧?我只能满足你这个要求而已……"云略用手缓缓把芯片插入优碧卡手臂的狭槽中。

瞬间，一声惊叫不受控制地从云略喉咙里传来，强力的电流在很短时间内通遍她的全身，让她差点倒在地上。云略甚至还没来得及后悔没有戴上个绝缘护具，优碧卡就立刻暴起，蹬翻椅子，用惊人的力气把工作台撞向门口处堵死，随后迅猛地扑倒云略——

"……你真是忘恩负义——"由于优碧卡体重并不大，而且已经被摘除了所有武器，刚才一击并没有对云略造成多少伤害。云略借着墙要起身，随后才发现优碧卡的眼睛并没有像她初次对自己发起攻击时那样变成红色……突然，优碧卡伏在自己胸前，猛然低头——

优碧卡确实是被摘除了所有武器——如果牙齿不算是武器的话。云略被那锋利得像钢刀一样的牙齿刺破了脖颈，连一点声音都没发出来，就靠在墙上动也不能动了。

麻木的痛痒感迅速从喉咙处传来，云略能感觉到自己的血液正在被粗暴地抽出——突然，云略突然推墙。她放弃了靠墙站起，而是顺着湿滑的地面和优碧卡尖牙的方向径直向下，随后迅猛地转体肘击，用机器都没有反应过来的速度把优碧卡撞飞，让其重重摔在一旁。

"……这就是你想要的?"云略气喘吁吁，还在庆幸自己的喉咙没有被撕碎，丝毫不顾伤口涌出的血液。

"……谢谢。"那些音调不一的电流声变成了能辨析出来的话语。

云略又一次呆住了。她甚至都不忙着喘气了。

"……你会说话?"

优碧卡抬起头看着云略。

"……是刚才的芯片……"她小声说着，"……请放心，本机刚才只是在抽血，并没有想杀死你……"

"你为什么要从那么尴尬的时间和位置抽我的血?你又不是内科医生……"云略摸了摸伤口，发现出血量没有那么大了，"难道你还要吸血充电吗?!"

优碧卡点点头。

"……我一定要问问亡灵兔双月城的发明家们有多疯狂……"

"本机的程序中具有很严重的程序锁……"优碧卡只是自顾自地说着，"这些程序锁都是硬件上的错误，单凭本机是无法修复的。当中之一就是‘在确认身边有卢纳森特人时，强制关闭炼金术电能转化设备入口’……"

"而本机处于低电量状态。所以需要在抗争程序锁的同时尽快进行能量转化。"

"那你不能充电了?你的续航又能比手机好多少?"云略听得云里雾里的。

"根据沃克加德的地表环境，科技进程，传送门位置来说……依靠本机自身的力量，在不进行指令之力补充的情况下是无法完成寻找康明德博士的任务的。"优碧卡机械地分析着，"准备采取第二计划……在剩余十六天五小时四十四分钟三十秒左右的电量剩余储备内，通过请求身边卢纳森特人的援助，来回到卢纳森特寻找康明德博士。否则本机将永远关机……"

"关机后不能继续充电吗?"云略觉得这未免有些太夸张了。

"疑问。人类死后，可以操纵自己的尸体进行衣食住行的一切生活必要操作吗?"优碧卡歪着头。

"你绝对不是个机器。"云略发现伤口已经完全止血了，像是打了什么药物一样，"听着，我还没有把铃奈叫来把你大卸八块只是因为你对于我们来说很重要……但是我们依然不能直接帮助你回到卢纳森特……我们自身都难保呢。"

"……任务，绝对不能失败。本机有很重要的语音要播放给康明德博士……"优碧卡小声嘀咕着。

"你把语音告诉我们，我们转告给康明德博士……"

"……不可以。"

云略好像看见优碧卡脸红了，又好像是幻觉。良久，她反复确认自己的喉咙没有一点破损的地方，因此确信自己的伤口完全愈合了。

"时候不早了……"云略看向怀表，时间已是午夜两点半，"你是叫‘优碧卡’吗?"

"确认无误。博士为本机取下的代号为Ubika-Viciams02……"

"那么晚安，优碧卡……那个，我说晚安的意思就是暂时离我远点，不要跟着我了……你最好回袋子里躺好，等克诺和亡灵兔回来。"云略也被折腾得筋疲力尽，把尾随着的优碧卡拦在身后，"你声音很好听……不得不承认，异世界的仿人机械真是逼真到恐怖。"

云略关上了门，也已经没心思写日记了。

圆翼党喧闹的基地，在安静的岸边目送月亮沉入海底。

时空大混乱提示您：看后求收藏（笔尖小说网http://www.bjxsw.cc），接着再看更方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