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一生

我在那天早上死去，走得很安详。

在我离开时能够听到风的轻语，鸟的歌唱，还有远方传来的吟诵之声。

或许，我这一生过得不算太张扬，但总算还落下一个体面。

年少不算有为，事业不算大成，没有一个美人老婆，也没有过于听话聪慧的孩子。这样说起来，我似乎是个失败者？

但就我个人的人生来说，还当不得失败这一说。

我学习不好，但也不差，天资普通但尚且努力，至少读过大学。出了象牙塔后得到一份说得上体面的工作——公务员。

虽说年轻时的我只是个在办公室里端茶倒水的，但这份工作依旧被亲戚朋友们夸赞羡慕了许久。在这个信息化的大时代里，资源紧缺着，人口却泛滥着，想要有一份能够养家糊口的工作也并非太容易。

曾经的朋友们都去江湖打拼了，有的闯出些名头来，有的却再见没见过面。

我见过在酒场上千杯不倒的，只为了一个工程一份合同；也见过街边推车的，拉着瓜果蔬菜大声吆喝着。无论哪种，都是为了生活，都是为了活着。

大家都不容易，这点我也是相同的。

在我中年那会，终于当上了一个小官，虽然官职不大，地位不高，但总算开始有人礼送往来，开始有人为我端茶倒水了，开始有人请我吃饭喝酒，对我用各种敬语。

那个时候即便是聚会时说话都声音高了不少，毕竟还是过于年少，逃不了名利的樊笼，为了一点子虚乌有的虚荣心卖弄人设，把各种高帽子戴到头上，却不曾想累得慌。

人呐，开始时候以为这一生为自己，为妻女，为生计劳奔，到中间就失了方向，忘了初衷，开始为了能够在酒场饭场上吹嘘一波而劳心劳力。在外面吃得满嘴流油，却忘了自己老婆还在省吃俭用照顾孩子上学。

好像你当上个科长主任之类的不是因为工资更高，只是因为你在亲朋好友面前能提高几度嗓门。

这样看来，大家都和小时候没两样，那时当个小组长，得了个奖状要高兴半天，跟父母，跟邻里使劲炫耀，长大了也没两样。

人以为自己长大了，其实大多都原地踏着步子。有的是单纯不想长大，有的则是畏惧长大。只有那少数人真正长大成人了。他们未必是高官或者富豪，也可能只是路边的小摊小贩，甚至是家庭主妇之流。

当你在聚会时看到朋友之中唯有一个人坐在那吃几口菜，轻啜几口小酒，偶尔点根烟，不说话也不笑谈，只是偶尔附和两声。他从不谈及自己的生活与家人，不言幸福更不诉苦难，好像他的生活如同一杯白开水样无味。

这样的人，一定是真正的大人。

在他的眼里，或许满座的诸位都是一群闹腾的小孩子罢了。

都说孩子单纯，其实孩子最不单纯。

孩子喜欢用有色眼镜看人，孩子喜欢用喜恶来区分人，孩子喜欢以穿着打扮样貌来评价人。孩子的眼睛最直接，看到的最为势利。只是那个时候会说的话还少，现在会说的多了点。

只有真正的大人，真正经历过生活，从青涩蜕变到成熟的人才会脱离这些幼稚和世俗。他们开始思考人生和生命，开始用智慧来取代小聪明，开始不以外物区别人，开始埋头于自己的人生里。

这样的大人，是智慧的，是成熟的，是真正明白为什么活着并为此而活着的人。

小孩子都虚度了光阴，大人利用每一分每一秒。

所以不要总是羡慕那些成功者，问为什么他们比你有钱，他们更有地位，他们懂得成功之道。只是因为他们比你“年长”罢了。他们是大人，而你是孩子。大人赚钱，孩子玩耍，似乎没什么不妥。

当我走进了四十岁，转眼又到了五十岁，我才开始真正长大了。那个时候，我送走了自己的父母，也送走了一些朋友。我在生死之间悟到了许多道理，在逐渐伛偻的身体上明白了自己究竟该干些什么。

我戒了烟也戒了酒，开始养成早睡早起的习惯。每天出去散散步，喝喝茶，看一些用旁观者视角写的东西。年轻时候喜欢看小说，小说多加入了作者的主观思想，有许多感情在里面。长大了喜欢看历史，看新闻，少了些感情，多了些理性。再没有什么比第三人称更能体会到故事的真实性了。

我也有了自己的孩子，他们也同我一样喜欢玩耍，喜欢显摆，喜欢把喜怒忧愁都写在脸上，喜欢整夜出去鬼混。

我自己的故事在我的孩子身上又重演了一遍，就好像掉进了某种轮回之中。我也亦如我的父亲一样，教训他们，管教他们，不厌其烦地给他们讲着大道理。逼迫他们干些不喜欢的事，一心想让他们体会到人生的不易。

这样子，我的孩子与我开始有了距离。这距离不远不近，还能相交，但难以交心。我们因为血脉而不可割舍，却因为意志而互相不和，这大概就是所谓的两代人吧。

时光又开始跑了，像个喜欢马拉松的孩子，甩掉了许多人。那些曾经一起奔跑的小伙伴大都不见了踪影，可是他不会停也不会回头，只向着那天边的夕阳一直跑去，跑到自己也筋疲力尽为止。

我现在也开始累了，跑不动了，需要用一根木棍子来帮助我走路了。那些曾经的老友有许多被我送走，不知道什么时候呢，我也会被哪一个送走。这是宿命，是我们作为人类的宿命。

终于在七十三岁的那一年，我送走了自己的妻子。她这一生为了家庭，为了我，也为了孩子付出了许许多多。总的来讲我是愧欠了她的，从各个方面都做的不够好。但有一点我没说谎，我爱她，这么多年以来都未改变过。

她被放在盛满花朵的黑色盒子里了，我在她离开的前一天吻了她的额头。她曾经如同刚煮熟鸡蛋一样的皮肤也像是干柴火一样了。我牵着她的手，回想我们曾经相遇时的场景，记不得她穿什么颜色的裙子，记不得她那时是笑的还是不笑的。但我想一定很美吧，美到我不顾一切娶了她，并和她一起生儿育女，风风雨雨。

最终，她还是离开了。

从那天开始，我也多了一个新的爱好，就是对着她的灵位絮絮叨叨，讲讲每天的事情，讲讲过去的事情。

记忆越来越不好了，儿女们回来的也越来越少了。就是不知道是他们真的回来的少了，还是我已经记不清了呢。

直到连拐棍也不能载动我了，这身体已经比灵魂先一步腐朽去了，只是意识还困在这躯壳里没有离去。

我如同行尸走肉一样躺在床上，每天被几根管子吊着命。这样的我，还是活着吗，还是活着吧。

在某个夜晚，或者在某个清晨，我忽然听到熟悉的声音。睁开眼睛一看，有许多人都围在身边。有我的儿子，女儿，还有很多亲戚。当然，还有我的妻子跟那些老友们。

只不过他们的目光分为了两种——我的儿子女儿他们目光带着悲伤和复杂，眼角依稀看见泪水。而我的妻子跟朋友们则是面带温和的笑容，眼中流露出怀念与安慰。

是时候了，我该走了吧。

当绿色的线条抚平，我意识终于脱困了，这个躯体完成了它最后的使命，我终于自由了。

现在回到开始的那一段，我好像听到了风的轻语，鸟的歌唱，还有远方传来的吟诵。在时间的沙漏之中，一粒为不可查的砂砾掉落了下来，完成了它的宿命。在亿万人之中，一个普普通通的人离开这个世界上了，而同样的一秒钟，又一个崭新的生命诞生在这个世界上了。

曾经年幼过又成熟了的我，直到死亡的那一刻才算真正懂得人生的道理。你看别人的生死会让你成长，但只有自己的生死可以让你完美。

没有遗憾，没有后悔，没有痛苦，没有悲伤……那样的人生是不存在的，即便存在了也不是完整的。酸甜苦辣咸都得在舌尖上转一遍，这桌子宴席才算是吃完。喜宴如此，丧宴也是如此。

旁人笑着，自己哭着，来到这个世界上；旁人哭着，自己笑着，再从这个世界上离开。你看，这才是人生的真谛嘛。

于是，在那个平常的早上，我离开了，走得很安详。

……

…

.

生命不一定多么耀眼，但一定是闪亮的。每个生命都伟大而特殊，每个生命又渺小而平凡，于亿万的恒沙中挑出一粒来填补这个地球上时间的轨道，于是无数这样的砂砾共同汇聚成我们现在所在的时间长河。

我们都年幼着，也都成熟着，在漫长又短暂的时间里终于走向衰老。春华，夏繁，秋实，冬寂……人生的四季无论正反都是一样，无论自己或别人都是一样。

谨以此文，祭奠那些逝去的人，祭奠终将逝去的我们。

不求圆满，只愿平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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