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拉克汉,德拉克汉!”
他听到有人在唤着他的名字。
德拉克汉放下手中正在擦拭的剑,把水杯封好口,放在帐篷里面,站起身后回头仔细地罩上入口,免得风把这漫天的黄沙吹到里面去。他戴上斗篷上的兜帽,眯缝着眼看见营地的另一端有人在冲他招手。
他刚准备走过去,那个人却变换了一个手势让他停步,并远远地指了指他的脚下。德拉克汉愣了一愣,然后低下头拿起了他刚擦拭着的那把细长闪亮的银剑,收入鞘中,挂在腰间,再抬头时,那人已垂下了双手等着他过去了。
他穿过沙地上的营地,此刻正吹着温暖的北风,风势算得上是有些急促,士兵们无一不想着些办法遮住了自己的口鼻,或者是躲在帐篷南向的背风处躲避这突如其来的沙尘。德拉克汉绕开他们,走到了那个人的面前,那是个精壮的中年男人,但鬓角和胡须的几处已经见得些斑白了。男人戴着宽边的大帽子,深红色的披肩遮住了他的上半身,同时还穿着深色的防风斗篷,也同样可以看到他腰间挂着一把黑色的直剑。
“师傅。”德拉克汉对男人唤道。
“你跟我过来一下,我要给你看点东西。”男人拍了拍他的肩膀,转身就往营地外围走去了,“你感觉咋样?”
“还好。”
“讲真你挺有点出乎我的意料,”男人说道,“虽然你之前被派出去做过一些事情,不过剿匪和杀野兽这种事,是没有办法跟这次的动乱相比较的。现在已经过去了一个星期,我观察你的话,觉得你的冷静高于我的预期。”
“……谢谢。”
“哈,”男人轻笑了一声,“谁跟你说我在夸你了?”
两人穿过拥挤的营地,现在的时间已经快到午饭点,太阳在高空朗照,大片大片的白云轮流遮住它,又被它晒化开来,整个大地不停地切换着阴影与高亮的色彩。
“那边出了什么事吗?”德拉克汉问道。
“你去就知道了。”男人卖着关子笑了笑,“你有没有受伤?”
“是有一些轻伤。”
“那还不错。你还真是个五十年难遇的天赋者。”男人跟他说道,“你现在已经比我二十多岁那会儿要厉害多了。再给你个五年十年的,我就该退役了。”
“不敢当。”
两人离开了营区,走进了帝国临时在这里设立的仓库区,男人朝看门的守卫挥了挥手,守卫起身拉开了库区的大门,让两人走了进去。德拉克汉微微皱了皱眉头,但是什么也没有说。
库区低矮的平房整齐的排列着,向里走了几步之后,营区那边因为午饭开始的喧闹声就听得不清楚了。男人在两座房子的夹道中停下脚步,回过头问道:“你对琉帝国的这场镇压,有什么看法?”
德拉克汉微微楞了一下,不过似乎心里是有所料到的,他沉了沉气,说道:“现在我的身份不过是一介士兵。那么我对帝国与公会的指示不便抱有个人的看法。”
男人侧眼看着德拉克汉,做了一个介于摇头与活动颈部筋骨一样的动作,什么也没说,继续向库区深处前进。德拉克汉跟在他的身后。
库区被建立在一座高耸的陡峭山石下,所以在其尽头就是峭壁的底端,那是一幢简陋的屋子,只有一扇简陋的窗户,和一面锈迹斑斑的门,门边守着一个守卫。
“辛苦你了,快去吃饭吧小子!”男人对门口的守卫摆了摆手,亲切地招呼道。守卫点点头,向男人鞠躬示意后,小跑着离开了。
男人推开那扇门,发出了吱吱嘎嘎的声音,他站在门边向德拉克汉招招手,德拉克汉长出了一口气,走了进去。
小屋的光线很差,德拉克汉走进屋内,一边眨眼睛,一边环视周围,他在一条狭窄的走廊里,右边有一扇木门通向屋内的空间,这条走廊有些积灰,尽头的铁架子上摆上着一些铁匠工具和残旧的武器。
男人在德拉克汉背后关上了门,朝墙壁上的壁挂灯随手一指,一束火苗便缓缓燃烧了起来。
“右手边。”他指了指那扇门。
德拉克汉扭过头去,很慢很慢地走上前去,将手放在门把手上,轻轻地将门推开。
眼前是一个空荡荡的房间,门边摆着两个硕大的板条箱,尽头是一个空荡荡的木头橱柜,德拉克汉的目光下移,看见了两个蜷缩在地上的小小人影,双手在身后被绑在房间中央的石柱上。
他的呼吸不由得变得急促了起来。
男人随他走进房间,关上了他背后的门,走上前去。那两个人影畏缩地动了动,男人扯掉了其中一个人脸上的遮眼罩。
那是一个男孩,十岁左右,身上穿着脏兮兮的少数名族服饰,脸上混着泥土和淤青的痕迹,眼神中充满着惊恐和绝望。
“今天凌晨我们在督坂边境的林子里逮到了这两个孩子,”男人说着又拉下了另一个孩子脸上的布条,那是个岁数和男孩相仿的女孩,可以看见她脸上还有未干的泪痕,“我还没让任何人拷问他们,就这样关到了现在。”
德拉克汉与男孩四目相对,他在那双眼睛里看到了无言的恐慌。
“他们是给督坂人送信的,昨儿晚上在我们营地边上摸摸索索地,今天被我给逮住了。”男人摸了摸女孩的头发,“要怪就怪我这个年纪晚上常常容易失眠吧。”
男人回到了德拉克汉身边,一屁股坐在了那个板条箱上。
“他们手上现在有我们渗透督坂的计划,所谓不知者无罪这句话在他们身上已经不适用了。”男人说,“而如果他们落到了军部的手上,也只会有一个下场。”
德拉克汉的额头上冒出了冷汗。
“现在,他们是什么人?”男人点了一支烟,向德拉克汉问道。
德拉克汉想开口说话,却发现自己只能发出嘶哑的嗓音。他清了清喉中的异物,故作镇定地说:
“他们是孩子。”
“正确。”男人吐出一口青烟,“用士兵的说法如何?”
德拉克汉有些庆幸地回过头去,看着男人的脸。
“叫做‘敌人’。”男人缓缓地说道,他用手指向那个男孩的脸,男孩不由自主地缩了缩身体,“你刚才说你自己不过是一介士兵,那你觉得,作为一个士兵,你应当做什么?”
房间里充斥着令人战栗不安的气息,德拉克汉的冷汗浸湿了他的后襟。
“我……”德拉克汉含糊地支吾着。
“你看着他们,别看我。”男人扬了扬下巴,“然后,你再看看你自己。德拉克汉,你是什么人?”
德拉克汉的手指扣住了腰间的剑柄,吞了一口唾液。
“你是被琉帝国派遣至此的精锐士兵,是的。”男人说。
德拉克汉的指关节发白,他看见男孩的眼睛里流出了晶莹的泪珠,而女孩却依旧一脸迷茫地看着他,似乎还没能搞清楚当下的状况。他做了一个不明显的深呼吸,向前走了一小步,他看见男孩已经闭上了泪眼,胸口剧烈地起伏着,女孩还是天真地看着他。
“在你的剑下,至今已经有许多人死伤。这是乱世,也理应如此。”男人说,“但是那些人,比起孩子来说,要更为出离人类得多。孩子在他们的本质上,要更为接近人类的定义一点,而士兵……在他们的本质上,要更为接近工具的定义一点。”
德拉克汉还在向前走着,那个女孩的眼睛一直看着他,已经显出了些许的畏惧。
“你在维持着士兵身份的时候,也是将自己视为一件工具去行事的。”男人淡淡地说着,将手中的烟头戳在板条箱上,“但是,与此同时,你还有保留你其他身份的选择权。”
德拉克汉猛然停步了,刚才他不断深呼吸以压抑自己内心的感受,可现在他几乎忘了要如何呼吸。他缓缓回头,看着自己身后的那个男人,在阴影中冷静地看着他。
“你是,琉帝国的征召兵,是我的徒弟,是圣职公会派出与我同行的修行者,”男人慢慢地说道,“还是督坂的拯救者?”
德拉克汉再次扭过头,女孩依旧在看着他,还眨了眨眼睛。
“我没有在命令你,徒弟。”男人从板条箱上下来,拍了拍身上的灰,“我在教你。”
“那么……师傅,我该做出什么选择?”德拉克汉有气无力地说道。
男人回头望了他一眼,用手指了指他腰间的银色直剑。
“做出你自己的选择。”
随后,男人转身离开了这间屋子。德拉克汉垂下头,那个男孩已经不哭了,女孩紧紧攥着他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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