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云梦。梦泽湖。

魏无羡坐在案前，低垂着眼帘，许久许久，一动不动。

桌上放着《仙门百家史（射日之争-夷陵之战）》和《道侣法》。两份文书，都有百家的印章，还有仙督蓝湛的签名，蓝湛的字，比十六年前在藏书阁抄书时的字，更加苍劲有力了。

三个月了，魏无羡躲在梦泽湖。一开始魏无羡并没有意识到自己是在躲。可自从那天意识到自己每天都在吹蓝湛的曲子，魏无羡好像有点明白了。三个月里，自己完全沉浸在这段旋律里，而这段旋律飘出的每一个音符，都是蓝湛的影子。自己已经不是前世的那个魏无羡了，重生以来，蓝湛那个家伙，在自己的心里生了根。可能还不止重生以来，可能自打那年问师姐“一个人为什么会喜欢另一个人”的时候，就已经生了根，只是自己那时候还没有意识到罢了。是啊，那时哪有功夫去想这些？重生以来也没有功夫去想。也就是这三个月，突然闲下来了，才会去想这些吧！

可是想这些有什么用呢？那是蓝湛。蓝氏双璧。蓝家家主，百家仙督。有四千条家规要守的蓝湛，战时为了大义，蓝湛可以顶住整个仙门的反对和自己站在一起，那是真君子真名士。可一旦尘埃落定，诸事已定，蓝湛还有什么理由和夷陵老祖魏无羡站在一起呢？魏无羡到现在才明白，其实自己是躲在这里，不想让蓝湛为难，也不想让自己为难。如果在一个随时可以听到他，轻易可以看到他的地方，自己大概又要忍不住去撩拨他了吧！

此时，魏无羡盯着桌上的《仙门百家史（射日之争-夷陵之战）》和《道侣法》，好像被定住了。这是蓝湛的主意吗？这是什么意思？这是我想的那个意思吗？江澄让我一定要看，是在告诉我，这都是跟我有关吗？蓝湛！蓝湛！蓝湛！这次是你在撩拨吗？你说过的，若没有那个意思，就不要随便撩拨别人！修史就算了，我知道你们蓝家喜欢整这些东西，这个道侣法，是什么意思？你们蓝家连这种事也要管？还这么惊世核俗？四千条家规里头，竟然不禁断袖？

魏无羡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痛恨自己没有金丹！若有金丹，可以御剑，他现在要出去！他要去找人问一问，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怎么才三个月，整个天都变了？人人喊打的夷陵老祖魏无羡变回了云梦江氏魏无羡！连道侣，都不需要一男一女了？不需要家族首肯了？只需要两厢情愿？只需要向仙督同意？那仙督蓝忘机呢？他岂不是想娶谁就娶谁？蓝湛啊蓝湛！你才当了几天仙督啊！你怕不是被谁夺舍了吧？你这是在搞什么鬼？你就不怕别人指着你的鼻子骂？

必须得去问个清楚！必须！问谁呢？直接去问蓝湛？不行，不行。怎么问？饶是两世以来自诩为仙门百家脸皮第一厚的魏无羡。也问不出口。问江澄？江澄说了，想回去就回去。不行，不行。江澄跟蓝湛从来就互相看不顺眼，上次在莲花坞，江澄对蓝湛说话那样难听，问他问不出什么名堂。去蓝家不行！去江家也不行！去金家？金凌那小子是金家家主啊，总不至于把拒之门外，他可还是个孩子，能懂什么？难不成我这个当长辈的，跑去问他……？不行，不行，去金家也不行！

对了，去清河，找聂怀桑。聂怀桑那个人精，两世的熟人，狐朋狗友惯了，在他面前也没什么开不了口的，对，就去清河！

天亮了。一夜未睡的魏无羡，把做好的桃木符放在桌上，给莲塘大树留下一封辞别信，奔着清河出发了。

云深不知处。静室。

未知全貌，不予置评。未知全貌，不予置评。蓝忘机盯着眼前的信，心里不断地提醒自己：未知全貌，不予置评。

可蓝忘机听得见心里的另一个声音：他说过，他不喜欢男人。

蓝忘机，打记事以来，就习惯于万众瞩目，就习惯于被赞许被欣赏被羡慕被嫉妒，这是第一次，他有了不如人的无奈。

就算没有仙门史，没有道侣法，没有叔父的首肯，只要魏婴愿意，蓝忘机其实一点也不怕，实在不行，就如当初的晓星尘宋子琛，两个人快意江湖，有何不可？可是，若魏婴不愿，就算有了仙门史，有了道侣法，有了叔父的首肯，又有何用？若魏婴不愿，蓝忘机就真的没有办法。

十三载问灵，蓝忘机可以一直问下去，哪怕三十年。十年等待，蓝忘机可以一直等下去，哪怕六十年。可是，魏婴已经回来了。若他身边有了旁人，蓝忘机就连问连等的资格都没有了。蓝忘机，你该怎么办？你能怎么办？蓝忘机很清楚，魏婴，是自己此生的执念，无力抗拒的执念。因此，蓝忘机很认真地在思考，若是魏婴的身边真的有了旁人，自己会不会入魔？向父亲那样余生闭关是否可行？还是应该向蓝翼前辈那样去寒潭修炼此生不出？又或者是像蓝氏先祖那样出家修行？先祖可以为一人入红尘，自己也可以为一人入红尘。

天亮了。一夜未睡的蓝忘机，把桌上的信放回到架上的漆盒里，向兄长的房间走去。

“忘机，出了何事？”蓝曦臣打开房门，只一眼就察觉出蓝忘机的异样，好像有种深深的沮丧，还有挥之不去的惶恐。

“兄长，我想出去几天。”蓝忘机知道，自己从来都瞒不过兄长。

“是魏公子出了什么事吗？”蓝曦臣有点紧张，诸事已定，魏无羡千万不能出事。

“不是。我想去寻他。总是要跟他说清楚的。”

“你去吧！家里的事情，你放心，有我。”蓝曦臣知道，此刻也问不出什么来。

“多谢兄长。”蓝忘机正要离开，蓝曦臣叫住了他：“忘机，你带上思追和景仪吧！有什么事，他们两个还可以回来送个信。”蓝曦臣知道蓝忘机一定是听到了什么关于魏无羡的消息，才匆匆赶过去。景仪话多又机灵，需要的时候打打圆场也是好的。魏无羡对思追，那是有感情的，关键时候思追也可以起点儿作用。

“也好。”蓝忘机也知道兄长的心思，“我这就去叫他们两个。即刻就下山。家里的事情，有劳兄长了。”

蓝忘机带着一头雾水的思追和景仪下山了。一出云深不知处，就御剑直奔云梦泽方向。与此同时，驻守在云梦泽的蓝氏弟子，刚刚往云深不知处发出一封信：魏公子今晨从云梦泽出发，只身前往清河方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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