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霞客想起自己的母亲王孺人。
他二十二岁那年出游时,邻里街坊都对他的行为泼来冷言冷语,只有徐母以一己之力支持他出门游历。
她勤俭持家,善于织布,织出的布细密平整,轻薄如蝉翼,在经济上无疑给了他莫大的支持。
她说过,“志在四方,男子事也。”为了打消徐霞客的顾虑,她甚至说道:“你可要遍览名山大川啊,我还想听你回来给我讲旅途见闻呢!”
临行时,他头上戴着的是母亲亲手为他做的远游冠。
冠上并没有过多的装饰,连布料都是母亲亲手织成的,朴实无华。
《后汉书·舆服志下》中提到:“远游冠,制如通天,有展筩横之於前,无山述,诸王所服也。”
虽然他现在已经不常戴它了,那只青色的远游冠却一直被他妥帖地置于匣中。
这是他出门在外,母亲留给他的唯一念想。
母亲在七年前去世。
而在她八十岁时,她还主动邀儿子一同出游,在路上努力走到前面。
知子莫如母。徐霞客知道,她在鼓励、催促他出游。她明确地表示,自己不需要奉养,只是为了让他少些顾虑。
他不能辜负母亲的养育和期望。
他在小城中漫步,无意间瞥见了那家似曾相识的店面——在热闹非凡的街道上并不显眼,又与周遭环境格格不入——正是哑舍。
记忆里的场景一下与现实重叠了。他沉吟半刻,又毫不犹豫地推门而入。
这次,他想托付一样物事。
“欢迎光临。”
老板坐在柜台后,正在读一本书。店内的布局与三十多年前并无二样,连老板的模样都未曾改变。
看见徐霞客,他微微有些吃惊,随即嘴角勾起一抹笑:“好久不见。”
两位故人相见,只一人已垂垂老矣。
正当徐霞客处于疑虑中时,一个星眸垂髫的小童从里间跑出来:“老板!那根蜡烛为什么怎么吹都不灭啊?”语气天真烂漫,徐霞客忍不住夸赞一句:“令郎当真可爱。”
“只是亲戚家的孩子罢了。”老板淡淡道。
他依旧穿着一身宽袖紧身的绕襟深衣,鸦青色的长发并不束起,披散在肩头。
“此次前来,有一事相扰。”
徐霞客取出一只木匣,正是那只远游冠。青色的面料在不甚明亮的灯光下,隐隐有了一点润泽的光,仿佛独山玉料。
“我想把这只远游冠托付给您。虽然并不是什么金贵的物事,但它是家慈赠予我的,意义非凡。我将要前去太华山,担心中途遗失,便想劳烦您保管一阵。待归去时,再来取回它。”
“无妨。”老板点头,脸上带着一丝笑意。
“此去经年,请多保重。”只是几句普通的问候语,听起来倒有些许关怀在里面。
徐霞客站起身,告辞离去。他抬头凝视着远方在重峦叠嶂中逐渐隐去身形的夕阳,眯了眯眼睛。
天色不早,该找个人家投宿了。
公元1639年,徐霞客止步于腾越。
“两足具废,心力交瘁”,这迫使他从主观上放弃了继续游历,回到江阴。
他并没有履行承诺,去取回那只远游冠。
但他勘正了多处山水志中的谬误,解释了峰林峰丛和钟乳石的形成过程,无疑在中国的地理界添上了浓墨重彩的一笔。
公元1641年3月8日,那个曾怒斥“彼不辨端末巨细,悍然秉笔,类一丘之貉也夫”的徐霞客与世长辞。
过后一年,那只托付给哑舍老板的远游冠,兜兜转转,从西南马帮到江南水乡,重又回到了江阴徐家,交到了徐霞客长子徐屺手中。
游必有方,叶落归根。
曾有一个游子,用一生实现了他的梦想。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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