梓言其实早就醒了。
房间里弥漫着的药水味道刺激得他鼻子酸酸。
想来应该是自己因为腹痛到晕厥,爸爸联系不上他,特意从乡下赶回海州将他送来医院的吧。
这种味道,除去医院又会是哪里有呢?
梓言悄悄睁开眼,感觉房间黑黑。但站在一旁窗前望向天空不知道在想些什么的人,梓言借着月光还是一眼就认出来了。
郑权,他的父亲。
梓言觉得心里踏实,于是安心地又闭上了眼睛。
最近些天,大概是因为临近年终的缘故,郑权特别忙。梓言已经不记得自己在这个十月里,黄昏将近的时候,接过多少次郑权打来的电话了。
“爸爸今天有事,你自己在外面吃些自己想吃的吧。”
每次都是类似的言语。
每次都是梓言解决了晚饭,在家写完作业,默默画服装设计图到晚上十一点钟,也没能等来那声熟悉的涩涩开锁声。
“……”
第二天早晨醒来的时候,梓言都会来到郑权的卧室,坐在床上发呆。
卧室空荡荡,郑权早在梓言醒来之前就又去单位忙碌了。
瞧瞧餐桌上,有郑权买好放在那里的早餐。梓言过去吃,即使是包子也让梓言觉得索然无味,如同嚼蜡。
不要……总是让我一个人,好吗?
这样的心境如同牢笼一样囚禁着梓言。忽然有一日,郑权不忙了,晚上回家给梓言好好的准备了晚餐。
即使爸爸晚餐做得很一般,梓言吃着也觉得很开心。
只是……
这个十月里有几次这样的忽然有一日呢?
屈指可数呢。
如果可以的话,梓言真的想找些什么样的借口,让郑权能放下手里的工作好好陪陪自己。
现在梓言如愿了。
虽然梓言不喜欢来医院这种方式。
之前拜托爸爸擦背的时候,爸爸提过想带着梓言来医院检查身体,被梓言回绝了。
为什么要这么厌恶医院呢……
梓言觉得自己这是与爱屋及乌相反,是完完全全的恨屋及乌。见到医院会想起自己十年前的那次悲惨经历,会想起那个被戳穿了所有面具与伪装的丑陋女人。
梓言恨着她,自然也就厌恶起医院了。
不过,如果能让郑权放下手里忙的活来陪陪他,梓言也就觉得无所谓了。
“……诶?”
有黄瓜鲜虾水饺的味道悄悄溜到梓言跟前,俏皮地一下一下拂过鼻尖。
咕噜。
梓言的肚子咕噜噜响,里面的馋虫在作祟。
是呢,看样子现在应该是黑天时候,自己最少也是一整天没有吃东西了。
梓言用没在静脉注射的手掀开被子,想撑住床边一角坐起身来。
只是梓言身体的力气早已没了大半,正虚弱着,却是没办法自己起身。
“儿……你醒了?”
有道肩膀宽厚的影子笼罩过来,是郑权听到梓言这边的声音,从窗前走过来了。
郑权扶住梓言的肩膀,让梓言靠着床头的软布靠包斜坐着。
“爸爸……”
郑权掩饰不住憔悴的脸出现在自己面前,梓言看着,看出了神。
“爸爸,对不起……”
似乎自己这样让郑权放下工作来陪他的方式,有些太过分了呢。
梓言抿唇,尝到丝丝血腥味道。他伸手摸摸自己那里的唇角,又没有摸到血。
但嘴唇那里被咬破的地方,津液流过会刺激得微疼,果然还是出过血了。
郑权走到病房门前开了灯,房间里明亮起来。不过还是有些地方被遮住了,灯光照射不到,光明与黑暗之间被画出明显的分界线,骤然出现的景象晃得梓言的酒红眸失了聚焦。
“该说对不起的是爸爸才对。”
郑权宽厚温热的手掌抚在梓言的额头上,盖住了梓言的眼睛。
过了有一会儿,郑权问:“好受点了吗?”
梓言被郑权的掌心暖得脑袋晕晕,说:“嗯,好点了。”
梓言的眼睛受不得强光。然而病房里的灯光,虽然冷清让人心生寒意,但却绝对算不得强光。
这是梓言在刚才的黑暗环境里待得久了,一时间没有适应。
只要等待一会儿就好了。
郑权挪开手,去摸放在一边床头柜上的饺子。饺子稍凉,但还算的上温热。
郑权打开外卖餐盒,说:“一定饿了吧,趁热吃吧。”
“嗯。”
梓言点点头,接了郑权递过来的一次性筷子,手要动,想夹起只饺子吃。
只是梓言笨拙地架了筷子,却是怎么也夹不起一只饺子来。
梓言惯用左手,并不擅长于用右手使筷子。而他现在左手被静脉注射着,自然是无法用来吃饭,再算上身体羸弱,于是就这个样子了。
梓言丢掉筷子,小脸气鼓鼓。
郑权见了梓言这样子,觉得很可爱,不禁笑笑捏了捏梓言的鼻子。
郑权说:“爸爸喂你好了。”
“诶?”
被爸爸喂食什么的。
梓言觉着难为情,刚想拒绝,那边郑权已经夹起饺子,沾好蘸料,送到梓言嘴边了。
“唔……”
昨天晚上如果没有魏莱那丫头的邀请,梓言也就去万达那家饺子馆去吃这黄瓜鲜虾的水饺了。
这时候梓言饿得饥肠辘辘,更是不可能抵御得住美食诱惑。
于是虽然难为情,甚至脸颊都害羞的浮上一抹绯红,梓言还是乖巧的张开嘴咬了下去。
黄瓜的清香配上虾仁的鲜香,怎一个美味了得。
嚼着嚼着,梓言的脸上扬起了幸福笑。
“……”
郑权一瞬间觉得,自己女儿的幸福微笑,对于他来说实在是世界上最美好的东西了。
从他在海州机场接回梓言的那天开始,直到现在,与梓言相处这段时间里的点点滴滴,幻灯片一样地浮现在郑权的脑海里。
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么所有都能解释通了。
这是漂亮得足以令自己骄傲的女儿哟。
一盒外卖里的十八只饺子消灭得很快。梓言吃饱了,郑权才打开压在下面的另一盒来吃。
向后靠靠,齐腰长发有些压在了身下,梓言挪挪身子放出来,拢到自己身前。
郑权说:“还真是像小姑娘呢。”
梓言听了,一愣,随即瞪起死鱼眼:“爸爸您不会又是在打我头发的主意吧?”
没想郑权这次几乎没有什么情绪波动,反而是笑笑说:“爸爸保证,以后无论怎么样都不会让你剪头发了。”
他女儿的雪白长发,多美啊……谁要是敢碰,郑权能剁了他。
梓言懵懵,狐疑问:“真的?”
“真的。”郑权答得干脆利落。
不过很显然,之前有疯狂想让梓言剪短头发这个前科的郑权同志,想要获得自家女儿的信任不是什么很容易的事情呢。
十一点了,值班护士推车进来给梓言换药。
认真护理病人是医护人员的职责所在。更何况这里是高干病房,躺在床上的,是海州七百万老百姓掌舵人的孩子,值班护士处理得更是细心。
调好滴液流速,值班护士走了,梓言问:“爸爸,我的腹痛是怎么一回事呀?”
“……”
郑权沉默片刻,说:“是急性肠炎。”
“哦。”梓言点点头,“急性肠炎呀,难怪疼得这么厉害……”
郑权:“……”
梓言说:“不过这里病服的质量倒是意外的好呢。”
梓言被送上救护车时候穿的衣服早已被脱下来了,这会儿他穿着的是海州医科大学附属医院的病服。
这病服配着竖着的蓝白条纹,很普通的款式。但病服是双层棉纱叠加在一起,不仅摸着厚实,就连肌肤贴着都有朴实的纯棉质感,很舒服。
该说梓言这孩子还是对服装设计有着很大的兴趣呢。
郑权沉默不语了。虽然他还觉得有些饿,饺子也没有吃完,但郑权真真是没心情去吃了。
真的,郑权一瞬间觉得自己真的是很混蛋。
他女儿小的时候,郑权认错了人,害得梓言险些病死。
那年暴怒的琳娜将梓言带去安特卫普,他郑权和自己孩子的联系,就断了。
也许时至今日,琳娜也没有完全原谅他吧。
今年,他又因为不得不去做的理由,把梓言从安特卫普强行带回了海州,掐碎了梓言想在安特卫普学习服装设计的梦。
接梓言回来的那天晚上,梓言哭了整夜,郑权也彻夜未眠。
女儿的哭声,他怎么可能听不到?第二天早晨,女儿哭红了的双眼,他又怎么可能看不出来?
但郑权没有办法。
他真的没有办法。
如果梓言不回来,他就得下课。若是没了这份事业,他还拿什么撑起这个家?
郑权重重叹口气,也不再看梓言了,收拾起床头柜上的残羹剩饭。
郑权觉得自己就是个彻头彻尾的混蛋。
今天海州医科大学附属医院是院长值班,郑权跑去万达广场买饺子,晚上十点钟回来的时候,院长还在。
又一次被院长请去他的办公室,郑权恍恍惚惚,心里一直是怅然若失着的。
他的孩子其实是女孩……
虽然有些接受不能,但现实就是如此,也由不得郑权去逃避。
这时候基于梓言身体做出来的各项检测结果,都汇总在一张张报告单上,摆在郑权面前。
院长说:“郑书记,您孩子的情况,还没有到不得不立刻做手术的地步。”
“我知道这种事情,发生在任何人身上都会难以接受。但是这种时候,最无助的其实是孩子。”
院长见郑权精神恍惚,停顿了,摆摆手说:“郑书记?您有在听吗?”
“啊。”郑权恍然回神,说:“您请说,我在听。”
院长严肃着脸,说:“这个时候最无助,真的是孩子。所以如果可以的话,我希望您和您夫人能做好孩子的心理工作。”
“其实我作为医生,从纯粹的生理角度考虑,当然能尽快做手术是最好的。”
“但对于孩子来说,如果心理还不能接受的时候就进行了手术,只怕会留下很难磨灭的心里阴影吧。”
郑权掌舵海州多年,在这战场见过不少大风大浪,很少有慌神的时候。
然而现在的郑权,却是六神无主了。
“我……我该怎么和孩子解释?”
郑权问得徒然无功。
只见院长摇摇头,说:“郑书记,您是孩子最亲近的人,想要对孩子伤害尽可能小的话,只能您自己去做了。”
“而且处理这种疾病,不是我院的强项。”
院长建议说:“您是从京城外派来海州的,毕竟是关系到孩子一生的事情,如果条件允许的话,还是去京城那里更好些吧。”
郑权失魂落魄地走了,院长独自坐在办公室里的椅子上,叹了口气。
“郑书记,抱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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