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幕：王国末裔

这是一个危机四伏的夜晚，天空中的明月和星辰早已被乌云遮蔽，交织着蓄势待发的雷电，而云间不时闪烁着的电光，便是天地间唯一的光亮。

骑士在阴翳的森林中疾驰着。

她孤身一人，从背影看去，隐约可以分辨出是一位女性。然而女性骑士身上所穿的铠甲早已经破烂不堪，似是经过战火无情的洗礼。

骏马痛苦地嘶鸣着，奔跑的速度极快，当雨水淅淅沥沥地沿着她的铠甲四周滑下时，发黑凝固的血水，也随之被冲刷下来，溅落到后方的泥地里，被逐渐抛在了远方视野的尽头。

这些血液究竟是她自身的还是敌人的，已经无从得知了。

歌兰琪已经记不住这些日子里，她曾经被多少支搜查队追上，以及，她自己又是怎样地从敌军的重重封锁中逃脱出来的。

在这天昏地暗的世界里，她只知道自己的名字叫歌兰琪，是格德王国的最后一名护国骑士。

赌上骑士的名誉和对祖国的忠诚，她绝对不能被任何敌人追上，更绝对不能精疲力竭地死在这里。

“呜哇！”

就在这时，天地间忽然一亮，一道雷鸣声从侧旁不远处炸响，惊动了歌兰琪怀中的某个婴儿。

低头看去，婴儿的头部和四肢，都被女骑士胸前的铠甲紧密保护着，防止他随着马背上的颠簸，以及旅途中的刀剑相鸣而意外脱落出去。

“没事的，”歌兰琪疲惫地微笑着，连日的厮杀使她的表情有些麻木，但她还是尽可能柔和地安慰道，“皇子殿下……我一定会保护好您的，所以至少现在，趁着下次厮杀之前，好好地睡上一觉吧。”

当闪电的光芒逐渐黯淡下去时，歌兰琪注意到怀中的婴儿似乎在看她，哭声也渐渐地停歇了下去，仿佛神奇地理解了女骑士的意思，抑或者，只是单纯累得发不出哭声罢了。

“请享受安眠吧，殿下。”

将婴儿哄睡过去之后，歌兰琪立即检查了铠甲的松紧，确认并未松动之后，这才叱喝一声，急速地向前奔驰而去。

马蹄踩踏在森林间泥泞的土地上，溅起了积水。

雷电是唯一可以分辨方向的途径，前路漫漫，黑暗之下，唯独这道身穿铠甲的身影犹如一道利刃，破开了前方所有的阻碍，并且用背部，为怀中的婴儿遮去了所有雨水的冲刷。

※※※

在原格德王国的边境，这里有一座建造在悬崖上，高达数百丈的石砌塔楼。

塔楼的名字是北塔。

北塔有着悠久的来源，历来是魔女的隐居之所，很少迎接过人类的客人。所以不管是哪一代的魔女，都拥有着孤独的个性，每天都过着一模一样的独居生活，看书、实验、外出狩猎。

和前人一样，这一届北塔的主人，魔女科希，也早早地沐浴入睡了，只惜由于天气不好的原因，科希一直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地睡不着。

科希在床上玩弄着自己的黑色长发，时而绕着指间穿过，时而在指甲上打一个结。

借着烛火的映照，可以看出科希是一个不到三十岁的女人，当然这也只是表面看上去的年龄。

传说魔女有着容颜常驻的秘诀，并且血脉中的魔力可以使她们长寿，所以科希的年龄远不止三十岁。然而玩弄长发的动作，很容易给人以少女的错觉，至于某些国家说魔女是祸乱人心的根源，那也是情有可原的。

直到窗外又是一道闪电落下，科希才算放弃了继续玩弄头发入睡的打算。

北塔的内部构造很久欠缺装修了，当黑发魔女端着烛台走下楼梯时，她忽然意识到这一点。旋转楼梯间的墙面，有着明显灰化的痕迹，稍稍用手指一抹就会掉下大片的石粉。

与其把时间浪费在床上，科希想要研究研究魔法。

作为魔女虽然有着较长的寿命，可是，一生中所能研究的魔法却是有限的，科希也很清楚这一点。与上古流传下来的魔法相比，人类的生命实在是太过短暂，然而博大精深的魔法书籍却也需要有人来整理，于是这便成了北塔建立的原因之一。

虽说北塔最初的管理者是人类，但是后来，格德的国王注意到了魔女们超乎寻常的生命力和记忆力，于是便以提供安身之地为条件，让她们聚集到北塔进行工作。

而这也使得王国的魔法能够继续流传下去，使格德王国一度成为大陆中心最强大的国家，被周遭所记恨，甚至认为是异端。

“呼唉。”

回忆着北塔的历史，魔女打了一个大大的哈欠，推开了书房的大门。

然而这个动作却受到了什么阻碍。

“呜哇！”婴儿的啼哭声。

“嗯？这是什么声音。”

科希从来没有想到，在这个电闪雷鸣的夜晚，北塔还会迎来一位素未谋面的客人。

远处书房的窗户大开着，帘布早已被剑痕点缀得支离破碎。

血迹在地板上拖出了一长条，这位入侵者不知怎么地挪动到了这里，身下的地毯，已经被血水和雨水染成了暗红色。

她就斜倚在书房的门背后，像尸体般一动不动地瘫坐在地上，双手与头部无力地垂下，那身骑士铠甲尚未完全脱下，肩膀处未被血水污染的地方，隐约可以看见格德王国的标记。

“你还好吗？”科希面无表情地弯下腰去，拍了拍女性骑士的脸颊，“所以我就说，人类动不动就死，真的是很讨厌的一件事。”

仿佛听到了魔女的呼唤声，歌兰琪疲惫地拉开了眼帘。

“是魔女阁下吗？”

失血过多，以及连日驱马奔驰的疲劳，使她的双眼一时无法聚焦，只能模模糊糊地看到一个黑发女人的身影。

“是的，我正是北塔的第十三任主人，科希·托尔曼。”将女性骑士的身体扶正，魔女回答道。

听到这句回答，歌兰琪紧绷的表情松弛下来，双眼也染上了一层喜悦，仿佛恢复了生命力。

女骑士勉强抬起手臂，解开了胸前的护甲。

护甲中的裹布，早已被鲜血染红，随着歌兰琪的动作，一阵一阵的剧痛从身体各处传来。然而奇迹般的是，当铠甲完全解开时，婴儿的胸口依然在一起一伏，睫毛微微颤抖，正在安详的睡眠中。

“这是！”

注意到了婴儿的脸庞，魔女一瞬间的疑惑消失了。

通过血脉中的联系，她能感受到婴儿的体内有着与众不同的魔力，而这股魔力，正是属于魔女一族与格德王室契约的证明。

这个婴儿是格德王国的王族血脉。

看见这一幕，科希的眼神倏地变得严肃起来，因为格德王室和北塔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魔女需要王国提供立身之地，而王国也需要历代魔女整理出来的魔法来强化军队，用以抵御外敌。

“请直说吧，歌兰琪骑士小姐，”压下心中不祥的预感，魔女问道，“王国是发生什么变故了吗？”

抚摸着怀中婴儿的脸颊，歌兰琪苦笑起来。

“不是变故，”女骑士说，“而是格德王国已经不复存在了。”

面对这样的回答，科希脸上的惊讶溢于言表。这种情况已经超出她的想象了，因为曾经的歌德王国依靠着古代流传的魔法是何其强大，即使是前代的魔女也没有想象过，王国灭亡之后会是什么景象，而北塔又将何去何从。

“你是认真的吗？”以防万一，魔女又问了一遍。

“在下是格德王国的最后一位护国骑士，”注视着黑发魔女，歌兰琪有气无力地答道，“半个月前，圣石教会下达了远征令，邻国海德堡与教会军联合越过了边境。一周前，敌军已经攻打到了首都。就在四天前，国王和皇后将他们唯一的子嗣托付给我，下了最后一道命令，要我将他带到北塔来，而现在，我就在这里。”

颤抖着跪下，歌兰琪双手将怀中的婴儿捧起。

“在下将代替已经葬身火海的格德国王与皇后，向北塔的魔女下达最后一道王令！”女骑士咬牙切齿道，“请知晓世间万物规律的魔女，拯救下格德王国最后的血脉！”

注视着女骑士发抖的身体，科希的手掌绷紧了，眼神也变得凌厉了起来。

“我拒绝。”

无视了歌兰琪的诧异眼神，魔女冷声道，“数百年来，我们魔女一族和格德王国，原本就只是互利互惠的关系，我们没有任何理由听从国王的命令。何况，如今格德王国已经被攻陷，我也就没有理由再履行和王室之间的合约了。”

转过身去，科希双手抱胸道，“不久之后，我就会离开北塔，回到森林中去，寻找魔女一族传说中的故乡。”

话音落下之后，两人陷入了片刻的沉默，然后是一声尖锐的剑鸣声。

魔女愕然地转过身去，这才发现，歌兰琪不知何时已经从腰间抽出了利刃，架在了自己的颈前。

“你在干什么？”

“不要过来，”女骑士面无表情道，“请答应我，保护好格德王国最后的血脉，否则我会立刻死在你的面前。”

“愚蠢的人类，”科希的脸色缓和下来，冷笑道，“就算你自杀了，我也只会把你的尸体交给海德堡的军人，然后向他们换取逃命的机会。你真以为这样就能够说动我吗？”

“我只需要你答应我这件事，我死后不管你怎么对待我的身体都行。”

“就算我答应了又能怎么样？我并不知道隐藏皇子身份的方法。”

“您是无所不能的魔女，而我只是一名人类的骑士，”歌兰琪扬起头来，冰冷的剑尖紧贴在肌肤上，“我终生忠诚于格德王室，因此为了完成自己的义务，必将葬身于此地。可是皇子殿下他还只是个婴儿，还拥有着未来，还对这个世界一无所知。如果您对他视而不见，任由他被敌军夺走，那么不仅是我，就算是已经过世的国王和皇后，也会在地狱之下死不瞑目的。”

女骑士的目光散发着阵阵寒意，不禁让魔女稍稍后退了几步。

因为这是抱着必死的觉悟，所说出的必死之言。

科希犹豫了很久，在书房内踱步。

而歌兰琪也耐心地等待着她，不论是怎样的回答，她都甘愿接受。

然而就在这时，大量的马蹄声忽然从塔楼的外侧传来，夹杂在雨声和雷电中，一时之间竟已如此之近。

“海德堡的追兵已经到了，”歌兰琪低声道，“看来我已经无法等待您的回答了。”

此时，科希的注意力刚好被墙外士兵的话语声所吸引。

当她回过神来的时候，这才发现，女骑士已经自刎了。

※※※

在海德堡的军队赶上塔楼之前，北塔的书房中爆发出一阵强烈的亮光，吸引了军官和不少士兵的视线。

于是他们便知道了女骑士所在的位置，更加奋力地向前冲去，用刀枪将碍事的门板和橱柜削得东倒西歪。他们知道，格德王国的最后一位皇族血脉就在护国骑士歌兰琪的身上，为了这天大的功劳，人们都像是杀红眼了一样，破坏着沿途所见的一切。

直到书房的大门被打开。

骑兵队长在副长的带领下，来到了二楼书房，准备见一见这位曾经在战场上名闻遐迩的女骑士。

但是令他感到意外的是，歌兰琪已经死了，血泊的旁边掉落着一把利刃。

“确实没心跳了，大人。”检查尸体的士兵，对骑兵队长蒙特罗夫耳语道。

“嗯。”

蒙特罗夫有些惋惜道，随后将目光转向了书房的另一侧。

“是你杀了她吗？”

听到了骑兵队长的问话，黑发魔女从座位上抬起头来，露出了有些哀伤的神情。

“是的。”科希疲倦地回答道，同时摇晃着怀抱中的婴儿，哄着她入睡。

蒙特罗夫观察着黑发女人的容貌，发现她只不过是一个四五十岁的中年女人，额头和脸颊上都已经出现了明显的皱纹，和传说中北塔之主的魔女相去甚远，完全没有魅惑人心的容貌。

说不定黑发女人只是北塔中的一个女仆，而魔女本人早就望风而逃了也说不定。真正的魔女绝不会在面对海德堡的入侵军时，仍然表现得如此的平静。

但即便如此，骑兵队长依然有所怀疑。

“夫人，我要检查一下你的孩子。”

蒙特罗夫对两侧的士兵眼神示意，不等科希反应过来，便已经强行夺走了她怀抱中的婴儿。

从外貌上，蒙特罗夫当然不可能直接认出来，婴儿就是格德王国的皇子，他之所以这么说，也只是为了在士兵面前做做样子罢了。

“唔额！”

由于突然被陌生士兵抢走，婴儿从梦中惊醒，开始大声啼哭起来。

骑兵队长对此不予理会，他只管观察着婴儿的五官，随后粗鲁地掀开婴儿的襁褓，向下检查过去。

“嗯？这是怎么回事！”

蒙特罗夫愕然地瞪大了眼睛，在他的视线中，婴儿的下身并不具备着男性所应有的象征。

他接到的任务，确实是追杀尚在襁褓中的格德王国的皇子，而不是皇女。

当骑兵队长因为这意想不到的情况而呆滞住的时候，婴儿开始不耐烦地挣扎起来了。

看到这一幕，蒙特罗夫忽然觉得自己很蠢。

“肯定是障眼法，”骑兵队长冷哼道，将女婴向地上一扔，“格德王国为了掩人耳目，故意传出消息，让我们追赶歌兰琪。真正的皇子已经在我们追赶的途中，被其他人转移出去了！”

蒙特罗夫挥手，让士兵后退回来，并且吩咐两名士官架走歌兰琪的尸体，作为领赏的凭证。

他扫视了因为婴儿落地而惊恐无比的妇人一眼，不再犹豫，转过身去，带领骑兵队的众人沿着书房的大门原路返回。

“北塔的每个角落，每个橱柜都已经仔细检查过了吗？”

“是的，大人。没有发现任何皇子的踪迹。”

“既然如此，接下来就将从王都到北塔的追踪路线，重新地彻查一遍，不要放过任何的蛛丝马迹……”

“遵命，大人！”

楼梯下方，传来了海德堡士兵们的叱喝声。

当这座北塔终于再度安静下来的时候，科希的眼眶竟有些湿润了。

黑发魔女观察着怀中，从地上重新捧起的婴儿，抬手将襁褓裹紧。感受着魔女臂弯中散发出的魔力，婴儿的哭喊声渐渐停止了，转变为微弱的笑声。

在追兵上楼之前使用魔力，将皇子的性别转变为女孩，是科希想到的一时之策。除此之外，她几乎没有任何能够使婴儿躲过追兵耳目的方法。

而这样的魔法是违反自然规律的，对于魔女来说损耗也是极大的。

科希为此付出了容颜衰老的代价，再也无法保持住三十岁的容貌，同时，也正因如此，才能被海德堡的追兵认为不是魔女。

“从今往后，又该何去何从呢？”

怀中婴儿的笑声吸引了科希的注意力，魔女有些心神恍惚。

她忽然意识到，婴儿的手掌是如此之小，只能堪堪握住她的手指罢了——如此柔软而稚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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