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鬼地方睁开眼十次有九次在下雪。
如鹅毛的、如柳絮的、如曼舞银蝶的,
千姿百态的雪掩埋了这里,
谁也出不来,
谁也进不去,
像座冰冻的牢笼。
——那个男人下雪时十次有九次在喝酒,
他是个酒鬼,只有喝足了,胃觉得温暖,他才肯下地练剑,或打坐练功。
他厌恶千姿百态的雪,
因为他已被这里关了四千个年头,
从十岁、到四千岁,
他是个四千岁的“孩子”!
白浪,这是他父母为他取的,意思是希望他像浪花一样自由且清澈。他家曾住在一座仙山脚下,村外有条从自仙山流淌来、异常丰饶的大河。
可四千年前,人世间发生了一场动乱。仙山塌了,山上的仙人像猪牛羊一般被人宰来宰去,血流成河,染红了河与两岸。山脚的村民,也遭到灭口。三十七户一百最后只剩白浪。
后来白浪才知道……那座仙山,叫灵鹫山,山上是当时天下第一的仙门,风雪宫。救他的师父是风雪宫宫主,而他们的敌人……
是整个修真界。
“白儿,忍耐下去,哪怕禁制困不住你,也绝不要去外面。外面很危险,仇人一定还在。你要等,耐心地等,等到足够强的时候,等到比我也强无数倍的时候。”
这是师父每次醒后都要叮嘱强调的话。
等,他一辈子都在等,作为一个男人,最美好最冲动的年华,全都要花在等待上。这是何其残酷的事?如果没有师父,他一定无法坚持。可师父在这里,他只能沉默陪着。
师父待他,恩情比山海,山海可平,师恩不可平。
人总是没有选择的余地,因为人是人,只要有心,有情,自由便是遥不可及的梦。爱很美妙,但它是责任,也是锁链,而永不会变的——它是自由的死敌。
东方渐渐出现曦色。
天已半亮。
乳白色的晨雾渐渐在山林间、在泉水上升起,一缕缕地随风飘向谁也不知道的远处,直到永远消散。人生有时岂非也像这雾?
白浪扔掉酒瓶子,惊吓找了半天剑——随后反应过来就挂在腰上。他慢慢地站了起来,慢慢地走上山。
古殿在夜山顶部贪婪地汲取着最后一丝月色,那狰狞的建筑如今在白浪眼里已不再可怕。他绕到正门前,愣了愣。原来殿门开着,为他而开,门里噼噼啪啪生着火,火势微弱,但很顽强,就像师父的魂灵。
师父醒了。
这件事令白浪久久被冰雪麻木的心又温软起来。
他步子变快地走进去,殿里不冷,有些暖,有人的气味。他习惯性拐进右路的偏殿,经过一片古老的骸骨,到了那座冰棺安放之地。冰棺是空的,原本冰棺里“睡”着的女人,此刻坐在铜镜前,用羊骨梳和清水整理面容。
白浪安静站在后面等待着。并没有多久,女人回头了。
天地仿若失色。
白浪的目光轻轻落在那个人身上。带着小心、尊敬、和一种淡淡的爱护。他望着那只手,那只洁白如雪、纤细得恰至好处全无瑕疵的手。
他还记得那年他最无助、最害怕的时候。正是这只手的主人像天神也像天使一般地出现救了他。她本和他素不相识,她也本不必为庇护他而受伤,但这个偏执的女人,仍带着他杀出十万里埋伏,白衣染成红衣,直到牵他走进这座外人都以为是她“坟墓”的深谷。
那时他还懵懂,只知道哭没了爹娘。现在他已变老,明白最难消受……美人恩。
“白儿,”女人静静望着他,“我睡了多久?”
“七百一十三年。”白浪道。
她微微怔了下,喃喃,“怪不得,怪不得你又精进了。我竟然睡了这么久。”
“睡得久些,对身体好。”
女人并没管白浪的安慰,她怔怔盯着白浪。那张脸实在是美得让人窒息,透白如雪的肌肤,以及这般冷却柔弱的五官。她不需要笑,不需要媚态,便已足够令任何男人疯狂。那是已到“媚”之上另一种境界的,致命诱惑。
“你该走了。外面的世界才属于你。”她忽然道。
白浪僵了一下,“有些突兀。”他轻笑。
女人摇摇头,她声音如百灵般悦耳,清澈也甜美。只不过她的语气比天下最正经的男人还要死板严肃,“我没办法确定下次睡着能否再苏醒。不能让你等一个死人。”她又低落,“而且……你想走,对么?”
白浪沉默很久,“是。”
“反正终有这一天的。”她笑起来,风情如画,“也该让他们见识见识你了。你还记得我们的仇人的是谁吧?大多宗门,或许的确只有被逼所迫,但有三个人,你必须记住,他们也必须死。”
“魔宗夏无忌,东海梅若林,风雪宫叛徒林诗音。”白浪声音渐渐寒冷,“他们密谋诡计,对师父你下毒,毁了风雪宫,把你逼到这种境地。罪当万死。”
“他们也杀了你家人。这也是你该记住的。”
“是。”
白浪低下头。
“雪霖剑,给你。”一点银光忽然从冰棺中飞出来,浮在白浪面前,白浪愣了下,急忙摇头,“师父不必了,我已经有……”
“这是风雪宫宫主的信物。你是我徒弟,按理就该传给你。至少别让它跟着我入土。”她望窗外。
窗外是如鹅毛般大的、风中叹息的雪。
“是。”白浪默然。
但他很快抬起头,“我会带你出去的。就像你带我进来一样。”他很笃定,仿佛他心里已经认死了这件事。
女子轻轻地笑了笑,“以后再说吧。我现在有点困。”
“让我给你梳梳头再睡吧。”他恳求道。
女人撩起头发,“好。”或许是错觉?她的声音,听起来竟有点幸福的意味。
白浪默默走上前拿起羊骨梳,蘸了蘸水,缓慢地、缓慢地梳理。
女人悠悠闭上了眼。
呼吸越来越轻。
越来越轻。
直到。
停止。
白浪顿住了手中的动作,他静等一会儿,便轻轻抱起女人,小心翼翼地放回了冰棺。“做个好梦。”他对女人行礼,又温柔道。最后又眷恋地朝冰棺里深望一眼。
雪越下越大。
黎明将末,白浪顶着暴风雪,走向了山谷尽头。
他步子落得很缓,但却蕴有一种奇特的规律,每步落下,便达数里之外。
可他的速度却是逐渐减慢。
仿佛有一种古怪的力量在阻止他前进。
直到行至那座石碑,白浪的左脚忽然停在了空中,前方被一堵看不见的墙挡住了,整个世界也被这堵墙硬生生分割开。在他脚尖前方,鸟语花香,万物生机盎然,而在他身后……暴风骤雪,宛若天崩。
他深吸口气,左脚,缓缓落地。
很轻,很慢。
但触地一瞬周围的整片土地连带石碑都瞬间开裂。
“总算出来了。”
白浪松了口气。
不过好像……有点太简单?
白浪依稀想起师父跟她说,这里的禁制可是很难解的,更别说直接以力强破了。刚才他也就试试,谁知道……咳咳,一定是禁制放太久松动了。绝对。白浪笃定想。
无论如何,既然出关,自然要先帮师父报仇才对。魔宗的坐标在白浪的心中重复过无数遍,从绝情谷到魔宗的这段路他心中也推演过无数遍。心中越来越炽热,白浪御起飞剑,一言不发朝记忆中魔宗的所在地冲去。
【师父,我绝不辜负你的期望。】
半空中,他心如磐石。
……
三日后。
白浪终于飞至目的地。
隔很远白浪便看见一座十分繁华热闹的城市,在记忆中“魔宗”的根据地上耸立。这座城市十分古怪,和白浪记忆中的“城池”截然不同,方方正正的高楼直冲云际,“墙”黑漆漆的,但能照出人影,反射阳光,似水晶却看不到内里。
宽阔的灰色马路车来人往,大部分马车根本没有马拉,也没有其他异兽,自行在走,遇到一种红色的灯还会停下,看上去奇怪极了。
城中祥和安逸,繁华喧闹,路两边还有不少凡人,卖艺的、摆摊的、抓摆摊的……一切全都井然有序,充满了正能量。
白浪心中满腹疑惑,飞剑都因此一顿。
什么鬼,师父不是说,魔宗都是群死变态,喜欢炼尸和双修,半夜睡在棺材里,宗门里死气沉沉基本看不到几个凡人,到时候不用管直接开大先轰他一发咖喱棒么?
白浪越看越怪,但城里那么多凡人白浪肯定不能直接引雷炸了,于是放缓速度,谨慎地朝城内飞去。
刚入城。
“嗖!”
“嗖!”
“嗖!”
只见地面上飞起三道人影,两男一女,都穿着统一的古怪制服。白浪心中警戒,悄然运功,做好被这几人暴起攻击的准备。
“你们是谁?”白浪沉声问。
对面那虎背熊腰的女子揪了揪身上的衣服,厉声:“道路交通捕快,简称交捕,看不懂吗?你,没错就是说你,你剑牌号儿呢?单数双数?”
白浪傻眼,“啊?”
“果然又是个乡下来的土包子,唉,你先看。”虎背女扔来一张宣传单。
白浪狐疑地接过宣传单,展开一扫,顿时头有点大,因为上面内容……他完全看不懂。明明每个字都认识,但……组合在一起就是无法理解其意义。
“《广陵市修道者道路交通管理办法新规通知》:
尊敬市民你们好,由于近来飞剑爆满,剑祸频发,现炼制飞剑,请先挂牌摇号,周一三五限单数,二四六限双数,周日倡导绿色出行,望市民们改乘公交剑,谢谢合作!”
白浪手都在颤抖。
虎背女还在一旁耐心解释,“你这飞剑,没挂牌,还是周日,属于违法上天,念在你初犯。罚款三百,下不为例,啊。驾驶证给我看眼。”解释完完就扔了张罚单过来。
白浪眼神古怪地接过。
低头呆望。
困扰修真大能的三个问题之一……什么是驾驶证?
“嘶,你这什么反应?”看到对方奇特的神色,虎背女目光一下锐利,“等等,你该不会土包子到……连飞剑驾驶资格证都没有吧?全国都需要的。”
“什么是飞剑驾驶资格证?”白浪哭笑不得。
“妈的抓到个无证驾驶!老四!老六!上!”虎背女振臂一呼,白浪顿时爆退十米。他咬了咬牙,这种情况他不是没想过开打,可这样开打……也太莫名其妙了吧?挂牌什么鬼?驾驶资格证什么鬼?他们到底在说什么?
“你们……到底是不是魔宗中人?”白浪面色僵硬。
“魔宗?”几名交捕面面相觑,然后集体喷笑,还是其中一个男人笑着说,“我的妈,老弟你别是穿越来的吧?这都三千多年前的地名了。你是不是还要说你来自风雪宫?”
白浪一下呆在原地,“我确实是风雪宫弟子……”几个人笑更欢,白浪忙又问:“那现在的魔宗呢?”
虎背女朝下边儿指了指。
“在地上?”白浪茫然。
“在土里,唯一旧址前两年搞城市文明建设,刚刚推了建的新五星级客栈,怎么?你难道来找魔宗麻烦的?”虎背女笑得嘴都歪了,“那你得再穿越穿越,不多,往回穿越三千两百年就够了。”
穿越……三千两百年……
白浪茫然又不知所措地望着地面。的确,这里并不是魔宗;的确,一个宗派哪怕屹立数万年,也仍可能突然暴毙;的确……君子报仇四千年是有那么一丢丢晚。
但他现在该怎么办?
白浪,
心态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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