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蚁冢

家中总是莫名出现很多蚂蚁，不知从何而来。

奶奶在世时，总是告诫我们，千万不要伤害它们。家中因此形成一条铁则——为蚂蚁让路。奶奶去世后，我们渐渐不再遵守这条家训。爸爸和妈妈肆意穿行在蚁道上，哥哥和妹妹也以杀戮蚂蚁为乐。我不敢违背奶奶的遗训，一方面是由于对死者的尊重，但更重要的一方面是我觉得那些蚂蚁很恶心，不想靠近它们。

家训已被彻底打破，蚂蚁成为家中的公害。以往蚂蚁在家中有固定的移动路线，而现在它们会在各种地方出现。哥哥和妹妹乐于这种猫捉老鼠的游戏，爸爸和妈妈则为此烦心不已。蚂蚁和老鼠不同，它们凭着娇小的身躯，身影可以突然出现在任何地方。它们爬到各种生活用品上，害得妈妈不得不经常清扫。家中的食物也必须盖严，甚至得密封起来，不然第二天一早必然看到上面覆盖着黑压压的一片蚂蚁。

蚂蚁的肆虐让爸爸和妈妈欲除之而后快。他们使用了各种灭蚁方法，毒药、火烧、水淹，成千上万的蚂蚁因此化为齑粉。然而蚂蚁却从未减少，反而越来越多，更加肆虐。蚂蚁也不再只盯着生活用具，开始攻击我们。

某天晚上，哥哥突然大叫起来，爸爸和妈妈慌忙起身到他房间查看。打开房门，只看到哥哥一个人在床边手舞足蹈，好像童话中不停跳舞的红鞋女孩。爸爸和妈妈花了很大力气才按住他，发现他的耳朵里满是蚂蚁。爸爸好不容易才将那些蚂蚁清除，不过为时已晚，哥哥的右耳永远听不到声音了。

这件事，彻底激发了爸妈消灭蚂蚁的决心。他们查阅很多资料，知道只有找到蚁穴，将蚁穴除掉才能彻底消灭那些蚂蚁。我们全家动员起来，翻遍屋子的所有地方，包括犄角旮旯，却始终没有找到蚁穴。

“这些蚂蚁究竟是从哪出来的呢？”爸妈决定根据那些蚂蚁的蚁道来追踪。但如今蚁道已经十分混乱，纵横交缠在一起，实在难以分辨出走势。我们费尽心力，始终是在屋内打转。爸妈越来越没耐心，开始烦躁起来。家中因此变得一团乱，正常的生活不再。爸妈整天为杀死蚂蚁费心，不再细心照顾我们的起居饮食。他们的脾气也越来越差，哥哥、妹妹和我现在最怕的不是蚂蚁，而是曾经温柔的爸爸、妈妈。

我们躲在家中的角落，怕被爸妈发现，但角落里往往汇聚了更多的蚂蚁。蚂蚁啃食我们的脚趾甲，从脚趾向我们的身体蜿蜒移动。如果遇到我们的抵抗，它们会一起挥舞巨颚，狠狠地咬上我们一口。我们实在忍受不住时，会跳起来，抖落身上那层蚂蚁，仿佛褪掉身上的一件衣服。

逃掉了蚂蚁，我们就要回到已变成魔鬼的爸爸、妈妈手中。在进退两难中，我们只在从一端地狱前往另一端地狱的间隙才有些许喘息。一天，午睡的爸妈，因为妹妹吵嚷着很饿，发起火来。那是爸妈第一次发这么大的火，脸都扭曲了。我知道这是压力不断积聚下的一次爆发，我和哥哥都吓愣住了，双手抱着膝盖，一动不动，甚至不敢呼吸。妹妹无助地看了看我们，慌忙跑出了房间。爸爸和妈妈像游荡的恶灵一样四处找寻她，口中呼唤着她的名字。

爸妈找了很久都没有发现她，期间我担心爸妈回来会把余怒发泄到我们的身上，就趁机跑出了屋子。我从窗户跳出来，顺着外墙移动。我知道屋子拐角处有一个木桶，那是妈妈用来酿西瓜的。妈妈有一手绝活，可以用西瓜酿出美味的饮料。她总是含着微笑，把买来的数个大西瓜，把瓤挖出放入木桶，加上水和她秘制的调料搅拌。然后用一个巨大的杵碾压、搅拌。根据需要舀出一部分，放入冰箱冷冻。再拿出来时就是好喝的饮料了。我们总是为能多喝一口妈妈制造的饮料争吵，但这似乎已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

那个木桶已许久不用，我想躲到那个木桶中暂避。溜到那个木桶旁，我赶忙将木盖拿起，却吓得屁股着地。我看到一双含着恐惧和求助的眼睛，只有一双眼睛。那个木桶里已满是蚂蚁，整整一桶的蚂蚁犹如赤黑的水在桶中荡漾，最终淹没了那双眼睛。

妹妹的死，让爸妈彻底发狂了。他们不再寻找蚁穴，而是想出了一个疯狂的计划。他们买了一桶一桶的汽油，将那些汽油浇到房间的各个角落，同时也浇到我和哥哥的身上。我和哥哥很害怕，想要抗拒。爸妈却紧紧地抓住我们，眼睛中流露着恐惧、绝望、温柔、等各种情感混合在一起的奇异光芒，癫狂地说道：“烧死那些可怕的蚂蚁，把它们烧死，妹妹就能回来了，我们一家人又能在一起，回到以前的生活。”

看着爸妈的样子，我想起了妹妹，想起了那消失的眼睛。我放弃了挣扎，既不是赞成，也不是反对，仅仅是放弃。哥哥却死命地挣扎，被爸妈绑了起来。他歇斯底里地哭喊着，但无人理会他。他只有一只耳朵听不见声音是不幸的，因为他还得忍受自己绝望的叫喊。

爸妈抱着妹妹的照片，和我们坐在一起，准备点火。那些蚂蚁应该是察觉到了什么，纷纷涌了过来，想要阻止爸妈，但为时已晚。

火焰熊熊地燃烧了起来，迅速蔓延至各处。说实话被大火炙烤并不是多么舒服的事情，幸而火势很快，不用痛苦太久。那些蚂蚁和我们的皮肤被烧地噼里啪啦响，竟让人觉得有些悦耳。哥哥和爸爸依偎在一起，不再挣扎，舞动的火蛇带走了他的恐惧。妈妈抱着我，我感到了久违的温暖，可能这是身处烈焰的缘故。

我也抱紧了妈妈，想到我们也许真能前往天国。我们将到天国和妹妹团聚在一起，我望着天花板，期待着。天花板有个角烧塌了，看着那个角，我先有些惊愕，随即不禁苦笑：“原来我家就是蚁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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