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师上官府中的夫人新诞嫡子,婆媳两家都是皆大欢喜。
不过这夫人是夜间生产,一群家奴婢女只顾着手忙脚乱,让她不留神染了风寒,落得个体弱的病根。他夫君上官申爱妻心切,花重金请了各路大夫,也抓了各种药方,服了个把儿月却始终不见好。
上官老爷无奈,最后牙尖一咬,横着心去了东街药房“百草堂”。
才下了软轿,上官老爷瞧着堂檐下的牌匾,重新畏缩起来。倒不是讲这百草堂药材昂贵,而是他家女儿的脾气实在忒厉害了。
小姑娘名月下,年逾十七,生得娇小,一双“桃花潭水三千尺”的眸子更叫人芳心暗动。
不过民间素来有俗语:人不可貌相。
她虽是白白净净却是个玩拳脚的。前些日子,上官老爷喝多了酒,竟在“百草堂”胡闹起来,月下忍不住赶人,于是二人有了一番争执。
因为常年混迹江湖,上官老爷也不是省油的灯,开口就是破骂月下为“野种”。
这么糊里糊涂地被骂,定然是他无理取闹了。只是月下的爹爹陈义生是个和事佬,一心想着“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便派遣儿子陈大壮去送人。
哪晓得陈月下见围观人颇多,觉得这句“野种”实在让她丢人。
因此,纵然陈义生将她反锁在屋里,可她反复思量几遍,仍觉咽不下这口气,于是一个飞身,竟从二楼窗户跃下来,一把揪住不明事理的上官老爷,拉到东街上狠狠踹了几脚。
这事儿供东街的人讨论有一段时间,成为茶余饭后绝好的话题。
上官老爷回忆完这段十分苦涩的经历,正欲撩袍上台阶,一打眼正见月下站在门扇边,居高临下、目光清冷地盯着他——
所谓“一战成名”,人们不仅晓得了上官老爷的醉态,同时也晓得了陈家有个不能惹的闺女。
在那此后很长一段时间里,陈义生每念及此事都要拍案感叹一阵,最后一句总结的话也必离不开:“当初我就不该把你送到你义父那里。”
既会了这点身手,连验尸这种乱七八糟的东西,他那个义父竟也教了!
陈义生不想还好,一想便是吹胡子瞪眼地郁闷几天。
想到这丫头的种种“恶劣”事迹,上官老爷当即心下发毛,连忙拱手嗫嚅道:“陈姑娘,我今日不是来打架的。”
“我也没那个闲工夫跟您打架。”语气嘲讽,月下转身进了屋子,又意味深长地抛下一句话,“那上官老爷来作甚,道歉?有点晚啊。”
上官老爷讪讪一笑,挨着月下的脚跟进门,哈着腰十分客气:“陈大夫可在?”
“找我爹?”月下眉尖一挑,冷笑,“干什么。”
说罢,她将爱答不理的脸色妥妥甩给他,上官老爷看在心里,却因着有求于人,他不好发作,于是只能窝囊在心里。
他生生咽下这口闷气,拱手,腰更低了些:“前些日子,的确是我的错,姑娘海涵,您大人不记小人过。”
顿了顿,他又央道,“内人生子受了凉,这病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吃了许多药也不见好转,我想着陈大夫医术高超,可否给抓几副药?”
月下“啧啧”两声,摩挲着下巴古怪一笑:“你倒是爱妻心切。”
接着,又听她叹息道:“你来的不巧,爹爹同兄长出城了,大概酉时回来。你若是着急,就等一下吧。”
上官老爷颔首,连连道谢,见月下鼓捣着药柜,不禁随口道:“城外不过几个穷村庄,陈大夫去了委实屈才。不如这样,请你爹爹日后来我这里,算是我聘请了。至于银子……只多不少。”
常年做生意要同各色人物打交道,他这一手拍马屁也练的颇好。然而殊不不知,月下最讨厌的便是他这种阿谀奉承、惺惺作态之人。
只见她眉心稍蹙
,且闪开他到一边去,刻薄道:“穷酸自有穷酸的乐趣,豪奢也有豪奢的苦楚。”
上官老爷靠在柜台边,登时被她这句话噎得难吐一字,脸色也跟着时白时红。
上官家好歹也是京师有名的商贾,而今家主竟在民间小女这儿受了窝火。
若是传出去,又该让人嗤笑。
两个人各怀揣心事,须臾都没了动静。
日头当空,月下拿着蒲扇站在堂檐下,无聊地撕了又撕,继而抬头看看天际上几团懒洋洋的云,又悄悄扫一眼上官老爷。后者则满脸窝囊,欲言又止,她登时觉得大快人心。
所幸义父曾教导她,做人切忌太过绝对,凡事要给自己留退路。月下便开始琢磨,不如先给上官夫人抓几副药,趁机卖个人情,毕竟上官府家大业大,有这么个依仗也好。
瓦罐的罅隙中飘出阵阵药香,沁人心脾。月下转了转眼珠子,朝上官老爷招手道:“你,过来。”
“……”这小丫头片子鬼点可多着呢,上官老爷向后缩了缩脖子,一时犹豫不决。
月下见状,将蒲扇一丢,又气又笑道:“作甚呀,我又不会吃了你。过来帮我瞧着药,我去给你家娘子开个方子,今天风大,指不定她晚上又犯病。”
觉得没讲清楚,她又添补一句:“爹爹来得晚,我先给你抓两副药,让你娘子今晚的病痛好一些。”
她语气十足的缓和,上官老爷先是狐疑半响,最后觉得她那双眼睛倒是真的好心,于是颠颠地跑去,既惊又喜地捡起蒲扇。月下颔首,又认真指点一句:“你可看好了,这是给云家四姑娘治风寒的。”
“是是,姑娘尽管放心。”
他如今正是而立之年,现下却被一个十八岁的小女子管的服服帖帖,倒也是件令人咂舌的事情。
陈家世代行医,月下即便是医术没有陈义生精湛,也知道上官娘子的病是气亏体寒所致,抓药能挨过一阵子,但若说根治,可谓难得很。
月下开始反复回忆药书中的内容,按着顺序从药柜里取出当归七钱、川芎五钱、枸杞九钱,然后一一用纸包仔细好,最后打了个漂亮的蝴蝶结。
她抹平纸包上的棱角,提着绳子走回堂檐下。一见上官老爷,果真在认真煎药,又值日头当空,他的额角已沁出层细密的汗,委实辛苦。
月下也就不好在为难他些什么,只拎着药包在他眼皮子底下晃了晃:“平时多煮着姜汤,这病得慢慢养。”
上官老爷见状,连忙道谢,伸手便去拿药。月下却适时地向后一撤,将另一只空手递上去:“五百文。”
她眼中满是幸灾乐祸,这药也就值三百文,反正上官家不差钱,她不如趁此敲诈一笔。而上官老爷久经商市,见识自然也多,虽说不懂药材却也看得出这才够服用两次的药,无论如何也达不到五百文钱。
不过,到底是娘子重要,他既得了便宜当然不能再卖乖。
上官老爷从怀中掏出沉甸甸的金丝锦囊钱袋,解开了系带。
月下乐得自在,很愿意他多出这两百文,心下不免也为这多余的钱提前做打算。她琢磨着,可以去吃一碗小元宵,剩下的,还能再买串儿糖葫芦。想到酸里裹甜的山楂,月下不禁吞了吞口水。
蓦得眼前一黑,一个人影快速晃过,行动之迅速犹如秋风扫落叶,一来一去之间上官老爷的手心已空,钱袋早不见了踪影。
“我的糖葫芦!”月下气急败坏,蹭的一下跳下三级台阶,尾风卷起衣摆,颇有江湖大侠的风范。
可叹上官老爷,不过才眨两下眼的功夫钱袋和小丫头双双没了,徒留他一人在原地不知所措。
又说月下是上房揭瓦、下河摸鱼的性格,小时候欢脱惯了,追着义父隔壁家的胖少爷满街上跑,人家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讨饶,她偏不听。结果胖少爷牵来一只大黑狗,又追的她满街跑。如此一来二去,竟能让她练出能跑过一个壮汉子的本事。
方才那男子,常年做扒手有了经验,自认为甩过一个小丫头很轻松,于是才跑了一会功夫就停下来,边用手扇着风边舔舐干裂的嘴唇。恰巧身旁有个茶楼,他便掂了掂手中的钱袋,预备大摇大摆地进入。
茶楼前也有三级台阶。小贼登上第一级台阶,店内立马走茶小二笑盈盈地迎上来。
下一步还没来得及迈出去,只听“噗通”一声响,茶小二面前骤然扬起半层尘土逼得他连连后退几步。再睁开眼,就看一碧色褶裙的姑娘一脚踏在方才那位客人身上。
茶小二错愕地瞧着这位“女侠”豪迈地抬头:“没见过抓贼的?”
“这样这样,姑娘您请。”到底在茶楼做跑堂,加上又认识这位主,茶小二一面哈着腰一面朝后退去。
茶楼本来认真看戏的客人,先是一怔,此后都伸长了脖颈,饶有兴趣地看一场更大的戏。
月下啐了口唾沫,狠狠用力踩到贼人的腰窝里,旋即冷笑:“跑的挺快?”
那贼人疼得倒吸一口冷气,立即讨饶:“姑奶奶你轻点,我把钱袋给你。”
月下嗤笑:“现在知道疼了,我看你跑的挺快,干这个不少年了吧?”
正扬着下巴意气风发,倏然,她觉得额角凉沁沁的一片,于是抬手胡乱扯了一把,竟拽下个菜叶,翠绿翠绿的,还沾着水珠。
细细想一下,方才街上人太多,她追贼没留心,似是撞了莫三娘子的菜篮子。月下便心念一声“阿弥陀佛”,当即决定待会要和莫三娘子道个歉,否则又要挨爹爹的骂。
脚下小贼见“女侠”盯着一片菜叶发了呆,心道是个好机会,于是奋力挺身,脚底似抹油一般朝门外溜之大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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