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的酒楼,依旧是满座,许多从外地来的富商大贾正翘首以盼,想一睹那青衣的风采,本地的酒客则是自得地笑着,大概在想象待会儿这些人惊讶的神情。
许久,台下的观众有等得不耐烦的,便站起身来四下顾望,却是无人大声催逼喝问。终于,台上烛光缓缓亮起,红幕被慢慢拉开,露出空旷的台面,清脆悦耳的琴声跳入人们耳中,身着青绸,头坠珠簪的许知谣踱步而出,涂上粉墨的脸显出魅惑,黛眉如烟,红唇轻抿,照例,他得先唱一段乐府开嗓。
“十三与君初相识,王侯宅里弄丝竹。”
略微尖细的嗓音空灵而缥缈,如天上仙子启唇而歌,一些细心的熟客发现,往日歌声中的伤感已消失的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难言的欢愉,更显得那台上的身影风姿卓绝。
一曲歌罢,台下观众大半还在痴痴地愣神,几个本地的熟客却是叫好起来,其余人如梦初醒般起身,随后便是满堂的喝彩与掌声。外地的客商愈发期待之后的正戏,一时间,楼内叫喊酒水、吃食的声音不断响起,部分出手阔绰的富商直接扔出一袋袋沉甸甸的银钱,全当打赏,大堂内一众伙计端茶送水,跑上跑下,忙的热火朝天。
柜台后的掌柜脸上已经笑开了花,原本就小的一双眼睛眯的只剩一线缝隙,他双手插袖,短短的胡须随着嘴角翘起,盘算着今晚又可赚多少银两,不禁得意到自己三年前收留这两个人的决定。
三年前,一个背着膝琴的落魄乐师和一个穿着破烂的像是叫花子的年轻人来到这酒楼,说是想在这搭台唱戏,帮忙招徕客人。当时酒楼生意平淡,一年下来也赚不了几个钱,掌柜抱着试试看的想法,便答应了。
谁知,这两人还真有些名堂,一个琴弹得出神入化,连那不谙音律的大老粗听了也叫两声好,一个戏唱得炉火纯青,活脱脱像个天生的青衣角儿。
打那时起,来听戏的人越来越多,连带着酒楼的生意也越办越红火。掌柜见这是个好法子,便又请了几个伶工来,但戏伶却是只有许知谣一个,倒不是掌柜的不想请其他的,而是那些班主一个个眼高于顶,清高的紧,不是达官显贵压根儿就请不动,况且来这儿听戏的多是不爱受拘束的富商与游民,他们不愿去那尽是自诩雅重的文人的梨园,来酒楼听戏图的就是一个痛快,掌柜便索性让许知谣一个人唱独角戏了。
让他们这样唱下去,再过个几年,自己便可以去城外置几处田产了,到时,自己也得过过那富家翁的生活,想到这,掌柜捻了捻胡须,端起柜上那盏粗茶,轻轻一嘬,咝咝着饮下,倒像是在喝龙井、观音一般。
台上,正戏已经开始,三弦,琵琶,苏笛一齐奏响,相应相和,许知谣轻旋腰身,缓缓唱开,调子高低有致,音韵圆润,气息平稳。
“我本是女娇娥,又不是男儿郎。”
许知谣眉目轻颦,低低地唱着,凄清的歌声中带着几分幽怨,如水的眸子里含着泪花,若是削去顶发,便真如那怀春的小尼姑了。
台下有富商不拘礼数,带了女眷,只见几个年轻女子哭成一团,又有几个各自掩面轻泣,真不知是为戏中人,还是为自个儿。
唱到最后,许知谣的声儿已如低低的啜泣,就像有人在耳边低语,语调虽轻,偏偏让人能听清。台上各色乐器都收了声,只一架古琴清脆的弦音在应和着,角落的李照归腰背挺的笔直,左手虚按琴弦,右手轻挑慢抹,复又勾剔摘托,弦声清冷如深冬寒月,却又跟着许知谣的唱词声调,毫不喧宾夺主。
“但愿生下一个小孩,却不道是快活煞了我。”
尾声唱完,古琴余音仍在回响,可细听时,又如烟般难寻。台下众人喝彩不断,掌声如雷,台上许知谣只是静静的立着,角落的李照归已经起身,担忧地望着他。“孽海记”许知谣唱的不多,可之前几回唱到最后,小尼姑逃下山去,皆是欢喜的调子,今次却越唱越低了,幸好他最后让其他乐师收声,不然这出戏便砸了。
忽的,许知谣身子一晃,踉跄着便要向后倒去,李照归忙两步并作一步,上前扶住他,关切到:“头风又犯了吗?”
许知谣闭着眼,双眉紧锁,到:“不碍事,只是有些晕眩,休息片刻就好。”
“我扶你下去。”李照归搀着许知谣,慢慢向台下挪去。
观众们的叫喊声渐渐收敛,都惊疑不定地望着台上,柜台后的掌柜匆匆跑到台前,带着一副老好人的赔笑脸,抱拳道:“戏角儿前两日偶然风寒,对不住各位了,还请见谅。”
众人听此,都轻松下来,继续谈论方才那折戏,三两结伴散去。
掌柜也暗暗嘘出一口气来,许知谣的头风他是知道的,但平时少有发作,今天在台上倒是头一遭,待得堂中众人散去,他便赶去其房中探看。
等他推开门时,许知谣已经躺在床上,盖着一层厚实的棉被,李照归脚边放着一盆温水,正为他一点点擦去脸上粉墨。
“怎样,无碍吧?”掌柜问到。
许知谣有些吃力地睁开眼,语气虚弱的说:“本以为还像往日那样只是头晕一会儿,却不想这次就像天旋地转似的……”,他瞥到李照归愈显忧心的眸子,忽然没了声,又改口道:“不过当下好了许多,明日就该好了。”
掌柜摆摆手,道:“你这样子,明日如何上得了台?好好将养几日吧,我去请个郎中来给你看看,养好身子再说。”
许知谣还想说什么,怎奈头晕得厉害,口中像有千斤石压着。
李照归皱了皱眉,心疼地握住他冰冷苍白的手,对掌柜说到:“劳您费心了。”
哪知,许知谣着一病就是月余,掌柜找了好几个名医,开了好几副药,总也不见好转。酒楼的生意也急转直下,许多人来这是为了听戏,如今许知谣上不了台,酒楼就显得冷清许多。掌柜愁眉不展,可也没法子,只得不时骂两句:“呸,都是些庸医。”那些伙计见了掌柜都得绕着走,生怕触了霉头。
傍晚,李照归抱着那架老琴,推开许知谣的房门。
许知谣在病榻上侧过头,苍白清瘦的脸上浮现出笑容,“来了。”
“嗯。”李照归进门,把古琴平放在桌上,先去给许知谣拉紧棉被,斥责到:“都病成这样了,还不安分。”
许知谣也不恼,仍是笑着,问:“今天弹哪首?”
李照归没有回答,径直回到桌边坐下,修长的双手抚上琴弦,先是轻轻一抹,试过声后,开始勾弹,活跃而溢满生气的旋律在他指间流转。
弹过一段后,原本就灵动的旋律再次上扬,许知谣秀眉一挑,道:“风摆荷花。”他闭上双眼,侧耳细聆,恍惚间像是真的看见了春风拂动万千青荷,朵朵荷花随风摇曳的景色。又弹一段后,弦音偏向低沉,却又混杂着玉石轻击似的清脆,就像夜雨初霁,林中枝叶上落下一颗颗雨露,一轮明月当空,天地间只剩月色的剔透。
不多时,琴音复又变化,忽而高昂,剧烈的节奏铿锵遒劲,忽而轻盈,如春溪般平滑流畅,两段截然不同的音色在轮转中渐趋融合,到这一部末尾,李照归左手按住琴弦,右手有节奏的挑抹,空弦音像流水一样铺满整个房间,激荡如春汛之激流,清脆如落盘之玉珠,彰显出生命的蓬勃生机,仿佛此刻已是春雪尽融,万物复苏。
到最后一部,琴声一滞,节奏慢慢舒缓,而后又渐渐加快,急促的弦音如骤雨倾盆,李照归右手的指甲飞快挑动琴弦,左手指肚轻轻按着弦丝,右手弹过时左手又如蜻蜓点水般撤去,连绵的泛音变幻无穷,如同白鹤飞舞于松林,松风烈烈,应和着声声鹤唳。
曲罢,弦声戛然而止,却是余音绕梁。
许知谣眉头舒展,脸上也多了几分血色,称赞到:“你的小阳春又有精进。”
李照归收好古琴,看着许知谣本就瘦削,如今更加清减的面容,心中暗自叹息,脸上却是温和的笑容,道:“每日为你弹奏,能不进步吗?”说完,便下楼端来了熬煮多时的药汤,许知谣见此,顿时哀叹一声,还未喝药,脸上已是一副苦相。
“良药苦口,喝了,病才能早些好。”李照归犹如在哄三岁小孩一般,端着药坐在许知谣床头。
“不,我不喝。”许知谣耍着无赖。
“那,等你病好了给你买蜜饯吃。”李照归无奈道。
如此讨价还价许久,两人才达成一致,李照归把被子给许知谣重新盖好,端过药盏时,眉头一皱,道:“药凉了,我去换一碗。”
“嗯。”许知谣轻轻回答,舌尖舔了舔嘴唇,似是在回味一般。
不多时,李照归便端着热气腾腾的药盏回来了,他坐在床头,吹着汤匙里的药汤,喂许知谣喝下。
“苦吗?”李照归问。
许知谣摇头,道:“甜。”
李照归笑了笑,喂完药后,他便坐在床头静静地看着许知谣。
许知谣见他眼底忧虑,伸出在被窝里捂了许久才有些温热的手,握住了李照归的手,问:“你说,今年会下雪吗?”
“今年冬天尚算暖和,该是不会了。”
“我真想看一看江南的雪景啊,来了三年,还未见过呢。”许知谣望着紧闭的窗户,低声说着。
李照归轻轻点了点他的眉心,笑到:“来年看吧,若还是无雪,就等到后年,大后年。”
许知谣眼中露出些许黯然,眼角微湿,自言自语似的说着:“如果三年前没有遇见你,我早就饿死了吧。”
李照归拢了拢他鬓角的发丝,柔声道:“既已相逢,便是命中注定。”
许知谣回以一笑,却在心中叹到:“世间的别离,也是命中注定吗?”
三年前,李照归背着一架膝琴在京城曲折纵横的街道中游荡着,正值严冬,白雪纷纷,整座城皆是素白一片。
李照归跺了跺脚,对着手掌呵出一团热气,正百无聊赖时,瞥见墙角瑟缩着一个乞儿模样的人,脸上虽然沾了些尘土,却掩不住骨子里的清秀,一双眸子尤为明亮。
自从两年前离开蜀中,他辗转过许多地方,见过形形色色的人物,如闲云野鹤,从不在一个地方多作停留,刚到这京城不足半月,他便想要离开了。但此刻,那个墙角的乞儿吸引了他的注意,他在路边摊贩处买了两个烤地瓜,慢腾腾地挪到乞儿身边。
乞儿抬头警惕的看了李照归一眼,耸了耸冻的通红的鼻子,又低下头去。李照归见他的喉结明显蠕动了一下,便笑着问:“吃吗?”接着,也不管乞儿应答与否,直接将一个烤地瓜扔进了他怀里,乞儿再次吞咽了一下口水,抬头疑惑的望着李照归。
李照归却不说话,抬脚扫了扫墙边的干雪,也不讲究,怀抱古琴,挨着乞儿便坐了下来,掰开刚出炉,还冒着热气的地瓜,吃了起来,一口下去,嘴里咝咝地吸气,显然是被烫着了。
乞儿索性也不问了,抓起怀里的烤地瓜,直接大口咬了下去,他的眼角都被烫出了泪,鼓起来的腮帮子却在一刻不停的咀嚼着。李照归吃得慢,见乞儿很快便吃完了一整个,眼角还不时地瞟着自己,就笑着把自己手里的另一半地瓜递了过去。
待到乞儿风卷残云地把那半块地瓜也吃完后,李照归掸了掸琴囊上的雪粒,瞥了眼乞儿,以一种相熟已久的语气问:“看你的样子,不像是乞丐,有父母吗?”
乞儿抬手指了指城西的方向,又将手缩回破败的棉袖。城西郊外是一座坟场,城中贫苦人家的亡者,无人认领的尸首,都葬在那里。
李照归摩挲着琴囊光华的绸面,又问到:“父母在,不远游,既然没有顾虑,想出京城吗?”
乞儿猛地转头,盯着李照归,反问:“去哪儿?”许是太久未与人交谈,加上天寒的缘故,乞儿清越尖细的嗓音中夹杂了些许干涩。
李照归仰头,望着漫天飞雪,回答到:“还未想好,对了,你可有一技之长?”
乞儿低下头,犹豫了一会儿,说:“我会唱戏。”
“唱戏?”李照归轻笑到:“巧了,我会弹琴。不如我们一块儿去江南搭台唱戏吧,那儿暖和,你在台上唱,我给你弹曲子,就是不知你唱功如何,江南人耳刁,万一不买账怎么办?不如你先唱两段来听听……”
李照归还在说个没玩,乞儿不耐烦地打断到:“且不说你这想法是否实际,我与你素不相识,为什么帮我?”
“为什么?说来也奇怪,第一眼见你,就好像一见如故似的。”李照归回答,依旧是那副相熟的语调。
乞儿如被逗乐了一般,笑到:“骗三岁小孩呢?”
李照归一窘,随后也笑到:“那就当是不忍见你冻饿在这冰天雪地里吧。”
“奇奇怪怪的,你叫什么名字?”乞儿问。
“李照归。”
“李照归?”
“嗯,怎么了?”
乞儿顿了顿,说到:“名字也是这样奇怪,‘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若是明月不再,岂不是彩云难归?”
李照归失笑到:“你是这样断诗解句的么,那你叫什么名字?”
“魏……许知谣。”
“知谣?好名字。”
……
待两人到江南时,已是开春时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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