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自然岔开话题:“说到胡楚龙靓……这俩名字当真好听,正如她们人一样,我都很喜欢。”
“都是假的啦!”
“啊?”
薛涛笑道:“姐姐想啊,最后进了楼里的姑娘,原本出身处境,能好到哪儿去?又怎能取出来这么好的名字?胡楚倒还罢了,尤其那龙靓,就算普通人家发昏取了这么扎眼的,大了之后,也会改掉啊?这名字……等闲女儿家,哪里担得住?”
看谢自然还是疑惑,薛涛又道:“就说……妹妹我吧,也算是官宦之后,出身算是好的了。假如我本来就叫龙靓,某天进了楼,一个新人,人家会容我这么出挑的名字吗?”
“会,因为你长得美!”
薛涛轻轻捏了一下谢自然,又道:“之所以说等闲人担不得这名字,关键在于太惹人。姐姐你想,假如你是个男儿,无论在何处,听说有龙靓这样一个女儿家,会不会好奇,想去看看?”
“嗯,这倒是,会的。”
“你这好娃娃都想去看了,那么那些纨绔呢?这岂不是给自家女儿找麻烦?所以就算富贵人家,这名字在女孩身上,也太过凌厉,太张扬了。”
“哦……是。”谢自然服,受教了。
这天下间也只有青楼里的姑娘,才愿意人们排着队地来。看来轻佻,也不过是谋生的手段罢了,也不足深怪轻视。
薛涛又道:“龙靓是凭着一副好嗓子,清丽通透嘹亮,所以选了这个别致的字。而且正如你所说,名如其人,胡楚,可不就是楚楚动人吗?可天底下哪里有这么多的巧事,还都跑到楼子里来了?这下姐姐信了么?”
看谢自然稍有失望的样子,薛涛笑道:“姐姐是想的太好了,再说那咄咄姐姐,本名倒是好得很,就叫韶光,可是相貌,普通的很吧?这倒应了她那姓氏,莫韶光……”
“你这例子说到最后,倒似说反了。”
“嗯……也是。说到这名字,姐姐知道……我的名字怎么来的吗?”
“不知道啊!这倒没听人说过!”
“这种事情,我也只是对大人说过,你是第二个……据我娘亲后来说起,当时我出生前后,父亲被降职,家中正是飘摇的时候。而外面又是乱世,母亲说我命不好,要在这波涛洪流的世上度日,就这样我名涛,字洪度,这三个字就得了……如今看来,恍如预见一般。”
谢自然听得这些,不由得出神,真不知道这到底是是巧合,还是定数。
薛涛轻叹一声:“说起这些个……其实还有一件事,我也不怕羞,一并跟姐姐说了吧!”
“还有?”谢自然感觉这事情肯定不一般。
“嗯。”
薛涛露出回忆之色,悠然道:
“妹妹我八岁的时候,已经背了不少的书,也开始学着做诗了。那时候家中庭院里,有一颗梧桐树,所谓凤栖梧桐,这本来是好的寓意……那年夏日,我跟着爹爹正在树下乘凉,爹爹无意中说出两句——庭除一古桐,耸干入云中……姐姐你也是善作诗的,不妨试接两句。”
谢自然知道薛涛这样必有缘故,于是闭上眼睛思索,想着庭院梧桐入云中,那个格调……
“终当有凤落,与我做书童……若是小孩子嘛,那就……与我对腮红,莫笑我腮红……这个腮红是年纪小的意思。”
谢自然说完就去看薛涛,等一个说法。
薛涛闭上眼睛,无声半晌,这才说道:“姐姐果然好才情,虽平实淳朴,却风骨不凡,妹妹真心佩服。”
“行了行了,虽然我知道还过得去,但也不值得你这个夸法。”
谢自然这话谦虚是不假,但也存着装疯卖傻逗她开心的意思。可是装疯之后,却见薛涛神色有些感伤,不由得奇怪……难道这续诗还续出毛病了?
“其实家父这两句,起的本是平平,如同白话。姐姐的续作,通体浑成,以人入境,立见高标……可是姐姐知道,妹妹我当时是怎么续的吗?”
谢自然心知不好,她这样子,肯定不是什么好句。
薛涛苦笑道:“妹妹续的是——枝迎南北鸟,叶送往来风。”
谢自然一听之下,当真是无话可说,无可慰藉。
古人所谓诗言志,又说诗自心出,这种可以自行发挥定调子的内容,本能的就是必然出自于心中所认同的,所喜欢的所向往的,才能顺畅的形成文字表达出来。
尤其当年薛涛还是个孩童,就算书读的够多,但无论经历、机心,还是文采、手法,都还单纯真实着,那么这就更见本心。
对比谢自然二人所续的诗,固然有做句时年纪上的不同,但是心境风骨之间的差异,却是一目了然立判高下,当真是云壤之别。
谢自然的是凤凰终当落下,主动与我如何如何,最后那句别笑我年幼,也含着来日的志气。
而八岁的薛涛那两句枝迎南北,叶送往来……其间飘摇不定,摇摆逢迎之态,竟然正应了日后的薛涛……甚至再加一句意态轻浮,怕也难以自辩。
再想起涛,洪度这三字,谢自然心中悲怆大生。
这薛涛慧根天纵,在乐籍之中纵然寻遍了天下,也是拔尖儿的人物,而且得高官器重,更有校书之名,才倾天下。
诚然,这世上的风尘女子,较之薛涛悲惨者不可胜数,如此说来,薛涛是万中无一的,高高在上的,那当然是幸运的。
可是纵然如此,她依然是身在乐籍,这和那普通人家的农妇论起来,到底哪一个好些,那也真是难说……
薛涛看谢自然的悲伤之色,知道她心痛自己,心中温暖:“姐姐不必为此感伤……但既然姐姐一眼就发现了不对,那么作为家父,女儿做出这种句子,心情就可想而知了……当时我只记得爹爹愀然不乐,却不懂为什么。我还很高兴地写下了那首诗,好好的存着,一直到今日也还在……直到后来爹爹病逝,迫于生计我入风尘,某一天我偶然看到这张旧稿,再看之下,不由得如遭雷击,愣在了那里……”
薛涛转头笑着,问道:“那是我八岁写的诗,姐姐你说,我这是不是命?”
“……”
薛涛幽幽一叹:“所以后来啊,有时我就想啊,我这个名字,我这些际遇,我这些遭逢,还有我……八岁那首诗,是不是我就是上天派来的一个女儿家,来为这世上的风尘女子,博一个名声……”
谢自然心中更痛。
“但这世间本没有完美的事,好比老天让谁生的好看些伶俐些,那么就必定让她心中寂寞些孤清些……难过些……就像我机缘巧合,一步一步终有一日爬到了高处,诚然是看得更多更远,别人也都羡慕着,可是那里真的风好大,风好冷……”
薛涛稍稍低头,神情落寞,嘴角却还是带着笑容。
“而老天又似乎不许我太得意了,就好像爹娘对于玩疯了的孩子,总该不时提醒一下,免得她嚣张起来忘了形……孩子实在不听,那就抓过来打上一顿,饿上一日,那么想来也会长进些……”
“我就这样想啊想啊,有时候就忍不住哭了,有时候又忍不住笑了,笑啊笑啊,就不那么怨怼,就舒服多了!”
薛涛说着说着,笑着笑着,泪水却是笑了下来,却还是带泪的笑着……
凄楚的笑着……
倔强的笑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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