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餐是燕麦粥、腌制的山羊肉、架豆和生菜。异世界的农产品产量相较于文明程度,异乎寻常地高,据说这里面有生命魔法的功劳。不过保鲜技术仍然不尽人意,大多数食物的保存,依靠的是腌制和烟熏,至于香料和蜂蜜这些保鲜用的食材,只有在贵族家,才能看到。
腌羊肉是去年留下的,口感不太好。架豆和生菜则是风汐时节诺曼北方最常见的桌上菜。
说到时节,异世界没有月亮,太阴历也没有出现。但奇妙的是,大陆通常使用的一汐时间与一月时间相差无几。
传闻,历史上曾延续了数十万年的精灵城邦时代,一度盛产女性魔法师,也导致了女性地位水涨船高。于是,女子经期被好事者视为了魔力涨落的象征。有学者就因此计算女性经期长短,统计出了二十八天的平均期,并将这二十八天称为一汐。
以此为基础,异界历法将一年分为十三汐,剩下三天为春冬之际的永夜祭,是一年的起点和终点。
异世界的历法中,更有趣的是一周的概念。周的说法,最初源于德摩尔岛。一周为六天,分别为长子日、次子日、幺子日、幺女日、次女日和长女日。一周的概念得自异世界奇妙的三胎现象。任何女子只要生育三胎,便不再具备生育能力。而一胎当中,最多只能是双胞胎。所以,一位女子至多只能生育六个孩子。
一周的六天由此得名。
修在小镇西边的家,靠着罗姆河和背后的小山坡,算得上依山傍水。
不过,异世界小镇的河景房可不是黄金地段。罗姆河在每年夏天都有泛滥的危险,紧靠河道的地段,自然是第一个倒霉。当年,穷鬼艾伦不知道哪弄来的钱,买下这河边的两间便宜木房,幸运的是多年来河道通畅,都未遭殃。
但即便风平浪静,异世界的河景也称不上让人愉快。冬天时不时漂过几具弃婴的身体,涨白的小小身躯、浮肿的刺目皮肉,足以让人倒尽胃口;夏天则是饱受蚊虫叮扰,苦不堪言。
修和若依住在一个房间里。
吃过晚饭,若依一副昏昏欲睡的样子,逗弄着家里养的三色花猫。
花猫名叫豆豆。只要若依养过的宠物,统一都被叫做豆豆。这名字的上任主人是条小黄狗。
修想着白天那位魔法师,问道:“若依,你将来想做什么?”
“将来啊……不是一样吃饭睡觉嘛。”若依抬起头,桌上烛火映照着,精致洁白的侧脸泛着象牙色。
“我是说你将来的人生理想是什么?”修略无语地问道。
“哦……”若依犹如大梦初醒,顿时精神起来,“吃啊,玩啊,还有睡觉。”
“可以有稍微出息点的理想吗?”修忍不住翻白眼。
“哥哥不是说过,人要有两种类型的自由吗?一种是想干什么的自由,另一种是不去干什么的自由。”若依理直气壮地说,“我想要的就是不去干什么的自由啊。”
“说得好有道理的样子。”修继续翻白眼。
“对了,还有想和瓦妮莎姐姐一样,搬到大城市住。”若依眼睛发亮。瓦妮莎便是西蒙木匠的女儿,修的小青梅竹马,与若依也相处过一段时间。
“为什么要搬到大城市住?”奇怪,刚还这么懒散,现在竟然想要搬家。
“大家都说,大城市里有很多新鲜的鱼,还有新鲜的水果。南希姐姐和我说,大城市可好玩了。”
“大城市里可有许多坏人,那有乡间淳朴,若依要是被拐去卖了怎么办?”修循循善诱。
“哥哥可以保护我啊。”若依嘻嘻笑着,“哥哥缠住坏人,我趁机逃跑。”
“不干,我可打不过。”修瞥了眼自己的肱二头肌,要放前世也算孔武有力,但搁异世界,就是被人轻松撂倒的份。
“爸爸很厉害的,一个能打好几个。”若依期待地说,“哥哥认爸爸做师傅,将来一定很厉害。”
“我拉不下脸。”修转过头,实话实说。
“哦。”若依顿时气馁,脸颊鼓了起来。
修蹲坐在地上,话风一转,问道,“我说妹妹啊,你也快长大了。你有没想过,没钱可什么都办不了。”
“我知道啊。”若依转过头奇怪地看着他。
“所以呢,身为一个女孩子,将来想要好吃好喝,要么嫁个有钱人,就像镇上那位哈里大叔,要么就自己想办法变得有钱。”
若依搔弄着猫咪的下巴,看着小猫舒服的眼神,咯咯笑着说道:“那我要嫁个有钱人,至少要比哥哥有钱。”
“……”这么难搞定,修暗自想道,决定使出杀手锏,“你可要想清楚了。有钱人家的日子可不是太好过哦。他在你身上花了钱,自然是要有回报的。到时候,妹妹你就那也别想去了,整天就被压在床上啪啪啪。等过几年他玩腻了,那就更惨了,到时候打着肚子,被赶出家门,哥哥也见不到,爸爸也见不到,更没讨生活的本事,这可怎么办。”
修觉得自己多少有点丧心病狂。
两年前,若依好奇地问他,男女结婚后要干什么,以及小孩子是怎么生出来的。当时修用非常直白非常科学的语言,详细描述了男女之间性爱是怎么回事,以及孩子是怎么生出来的。期间,他还刻意突出了重点,比如第一次会很疼,流很多血,比如男性那玩意儿的尺寸大小,其中还稍微带点夸张。
听完修的描述,若依小脸惨白,半天没回过神,感觉整个人生都暗淡下来。在那之后,小女孩就对这方面的事,恐惧感十足。
果然,若依听到要被整天压在床上,脸色已经发白,搂着花猫往怀里凑:“是不是我说不嫁给哥哥了,哥哥你生气啦?!”花猫也配合地喵喵叫着,张牙舞爪。
“我……”修手抚额头,只得无奈地直说,“若依你明天和我一起走,有个魔法师要过来和我谈话。你在一边听着就好。记得,认真点听。”因为担心若依对魔法不感兴趣,结果他说了一堆有的没的。
“魔法师啊,和瓦妮莎姐姐一样厉害吗?”若依松了口气。
“不知道。大概要厉害很多吧。”
若依脸上写满了不信;“是嘛。”
大概吧,修心里补充,想起瓦妮莎那傻妞,竟然和若依这么投缘:“其实除了魔法,你可比他们厉害多了。”
“真的啊?!”若依凑了上来,淡蓝色的瞳孔像宝石一样生辉。女孩子重要的针线活、料理等等技能,若依一样不会,和镇上的其他小伙伴一起玩手球的时候,每次都会被取笑。
“当然。我教的那些,若依不是都很快学会了嘛。”你可是个天才啊,修暗付。即便曾是个学霸,他仍感到了若依的智商碾压。
若依一两岁开始说话的时候,修就发现了她的奇高智商。那会儿,修陪着她说话,有意无意也夹带了一些前世的汉语和英语。若依竟然能很明确地区分三种语言的不同。大为惊讶的修,开始特意教她。结果若依四岁开始,就全部掌握了三门语言的文法,甚至还学会书写部分汉字。
在那之后,苦于无人交流的修,忍不住教了她物理、化学、数学方面的基础知识。数学部分,修甚至已经教到了微积分和数理逻辑。所有这些,若依都像海绵一样吸收了。尤为考验智商的数学题,若依也绝没有解不出来的,直到修拿出必杀技——仅用尺规作图法画出正十七边形——才算难住了她。就若依现在的水平来说,前世要上个大学都绰绰有余了。
修有时候忍不住会想,若依要是出生在地球上,成就肯定比他要大得多,甚至能赶上那些在史书上留名的绝顶天才们。
“爸爸说那些没什么用啊。”若依低着头,接着笑道,“虽然蛮好玩的。”
“他懂个屁!”修蔑视道,心里很不爽。艾伦知道儿子和女儿经常嘀嘀咕咕些完全不懂的,但本人似乎对这些,完全不感兴趣。
“我知道了,哥哥。你想让我学魔法吧。”若依松开了猫咪,突然岔开话题。
“恩,你明天和我去,听一下也好。”
“好吧。”若依讨厌麻烦的东西,抚弄着自己的头发,忽然说道,“哥哥帮我洗头。”
若依留着一头过腰长发,初衷可不是为了好看,单纯是一家人懒得打理。
“不要。”修果断拒绝,见若依不高兴,补充道,“又不脏。”
“懒哥哥,下次不帮你掏耳朵了。”若依安静了会儿,放开了猫咪,又道,“哥哥,帮我洗头发!”
“不要,让你爸给你洗。”修不愿妥协,洗头发实在是件麻烦的事情,“自己的女儿都没洗过。”
“爸爸不在!”艾伦最近加入了小镇的巡夜人小队,今天刚好值夜。
“你就不会自己洗?”修摊手,继续无视。
“洗不洗!”
“不洗!”
“哼,好啊。不洗就不洗。我不洗头了,再也不洗了。”若依侧过脑袋,一头金发闪亮,“留着长满虱子好了,痒死我算了。反正我死了,哥哥也不心疼。”
修沉默了一秒:“好啊,那就留着喂虱子吧。到时候人人都会知道,有个叫若依的大姑娘,十岁出头了,还不会自己洗头发。”
“哼,那也是哥哥的错,你都没给过我钱去理发。”若依一甩头,侧过另一边脸,留给修一头长发,“这么长的头发,我自己要怎么洗。”
“嗨,你上次也这么说,然后我掏完钱,你干嘛去了?”修一字一顿道,“去买吃的了。”
“那只是个意外!”若依终于给了正脸,脸颊微微泛红。
“我的妹妹意外好多啊。”修继续不依不饶。
“哼,不洗就不洗。”若依转身回房,忽然回头瞪了修一眼,“不洗头的哥哥已经没用了。”
说完,若依蹬蹬地快步跑回了房间里,鞋子一脱,腾地跳进了修的床上,拉紧被子,一副要憋死自己的架势。
见状,修轻笑出声,又不知道自己在笑些什么。紧跟着进房,修双手一伸,就打算从床上捞起若依。
“不要动啦。”若依胡乱拍打着,一只小脚丫踹到了修脸上,“我要睡觉!没有用处的哥哥想干嘛?”
“睡觉不回自己床上。”
“不回去!我要长满虱子,痒死哥哥。”
“好吧,没有用处的哥哥忽然耳朵有点痒了。”
若依停下挣扎,长长地哼了一声,说道:“哥哥真是没用。”
放下若依,修到厨房,用炉灶的余火烧了些热水,盛了一小木桶。回去的时候,若依已经乖乖躺在了靠椅上。这可是木匠师傅修专门为妹妹洗头打造的椅子。
“你这家伙,过来些。”修笑道。
“哦。”若依挽着长发,躺上去了些,金色的长发像流水一样洒进小木桶里。
修将一片晒干的皂角放进了木桶里,试了试水温,接着舀起一瓢水,慢慢淋下,小心地打湿了若依的长发。
水流顺着发丝落进水桶里,带动着像猪牙的干瘪皂角在水面飘飘荡荡。过了会儿,皂角变成了肿胀的紫棕色,清澈的热水也变得微微泛黄。轻轻的热气升腾在两人之间,消散在初春的夜晚里。
缓缓洗过了一遍,修一手轻轻耙梳着若依的头皮,一手梳理着若依的长发。
若依的头发很细,细得像云朵一样,明明感觉应该是棉花糖般柔软,却又像流水一样难以抓住。
“哥哥。”若依叫了一声,拖长了尾音。
“干嘛?”
良久没有回应,然后轻轻说道:“没有用处的哥哥以后要是不做木匠了,给杰尼大叔打下手,帮人洗头发也不错呀。”杰尼是小镇的理发师傅。
“恩,我会好好记住宝贝妹妹的提议的。”修惩罚性地加重了手上的劲道,若依却只是咯咯直笑。
洗完了头发,用干布料擦干头发,修把若依抱到了床上:“快点睡觉。”
“哥哥讲故事给我听。”若依声音迷糊。
“要求真多!听这些故事,还不如多睡一会儿。”
“为什么啊?”若依闻言又有点清醒了。
“文学之类的东西,本质就是人们用来逃避现实的麻醉品。诗人和小说家们都是撒谎大师,大多不会客观得看待问题。他们能把变态杀人狂写得惹人同情,也会把很简单的事情故意写得故弄玄虚。他们尤其喜欢写爱情啊之类的,不找边际的东西。写得好像这世界上真有一样。”修长篇大论,却心不在焉,“总之,小说、诗歌之类的东西,偶尔消遣就算了,读多了肯定没好处。”
若依盯着修,咬着嘴唇:“明明很有意思,哥哥说得这么糟糕。”
“本来就糟糕啊。少一些莫名其妙的感伤,多去做一些事情,一辈子会充实很多。”修绝不会告诉别人,上辈子的母亲就是个有名的言情小说家,善于编织少男少女间的爱情,结果连自己也陷入失败的感情中,从此一蹶不振,连自己儿子都不愿多看一眼。
修总结母亲一生失败的原因,就两个字——软弱。过多的感情让她软弱,沉迷于失败的爱情,终日无法自拔,然而那样做有什么意义呢?
“呿,哥哥这么乏味,我就喜欢那些故事,比哥哥教的还要有意思。”若依啐道。
“好吧,好吧,不提这个了,我们玩牌吧。”修摊手道。
和若依玩了半天,直到烛火将尽,修才收拢了木牌,催促若依去睡觉。若依也再次展现她的神奇之处,一沾枕头就马上进入了梦乡。
修帮若依掖好被子,看着她呼哈呼哈的可爱睡颜,仍不住叹了口气。
若依也是个古怪的女孩子,就像她哥哥和爸爸一样。外人可能不知道,但修却很清楚。不仅仅是聪明,若依还是个倔强而率性的孩子,热爱自由,最受不了拘束。尤为奇怪的是,在他的印象里,若依从来没哭过。即使在襁褓中的时候,也从未哭闹,就仿佛从来没有悲伤这种情绪。
正因此,修好几次都故意想弄哭妹妹,但若依表现出来的,只是生气、害怕或者惊讶。
“哥哥。”睡梦中,若依梦呓了一声,眼角和嘴角都是笑意。
算了,不会哭,也不是坏事,修心想着,但正因为不会哭,所以更担心她将来会哭。这是一种很微妙的心情,就像捡到不属于自己的财宝,担心失主总归会找上门,与其如此,还不如主动还上。
夜里寂静,小虫窸窣。
修忍不住又想了很多。在他看来,自家妹妹长得太漂亮了,可不是件好事。如果一般女孩子的话,长得漂亮,毫无疑问是种优势,反正只是将来嫁人的筹码。但像若依这样的女孩子,天赋绝佳,生性散漫,无拘无束,美貌反而是一种负累和纷扰。
修无法想象若依困守在某个城堡里,成为贵族老爷情妇的样子。但这恰是许多貌美如花,却又没有相应身份地位的女孩子,已经注定的命运轨迹。无论哪个世界,都无外乎如此。
做自己真正想做的事,哪怕这件事就是混吃等死,也所谓。如果什么都干不了,那至少不为世界所改变。
“你要一生平安顺遂啊,若依。”修默念着,轻轻揉了揉睡梦中若依的小脑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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