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近傍晚,维维安失魂落魄地告辞后,修傻站着又独自思考了很久,直到若依踮着脚使劲掐着他两边脸颊,才回过神来。
“哥哥,我们回家吧。”若依鼓起脸颊,对修刚才的不理不睬很生气。
修盯着若依看了片刻,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哥哥!!!!!”若依拖长了声音。
“哦……好……我们回家。”
落日余晖,洒在塔姆兰的街上。若依欢快走在前面,明明是一条笔直的路,却老是不安分地斜来斜去,想到快要吃饭,心情有些雀跃。
过了镇中心,已经见不到青石筑的房屋,也没有了粗短的烟囱。小镇的外围都是木质结构的楼房,如同木桩子一样矮壮粗实。远远望去,鳞次栉比的木房就像一片被砍伐过后的森林。
置身在其中,恍惚间,修仿佛看到,三两成群的归家的人们,上一刻还在街上互相攀谈,下一刻便消失在了一扇扇门后。
初春时候的傍晚,有些阴冷。修呼吸着湿凉的空气,强自振奋精神,然而看着周围的一切,心却渐渐冷寂下来。
这一切都是假的吧。
没有星星和月亮的世界,有着魔法的世界,有着精灵、兽人和龙的世界,晚餐竟然还是牛羊肉和蔬菜,人们依旧穿着亚麻和棉制的衣服,便连橡树和松鼠都长得和地球上一模一样。
这荒唐了!
而我,竟然一度相信这个世界是真的。
修低头看着路,脚步不停。
如果这世界是假的,那若依和艾伦呢?还有西蒙一家和阿大。都是假的吗?!可爱聪明的妹妹,轻佻但随和的父亲,都是虚拟出来的程序,或者是某个仿真游戏里的人工智能?
好像有什么忽然抓紧了修的心脏,强烈的刺痛感和空虚扩散开来。
前世的他,出生单亲家庭,从未见过父亲,母亲也几乎对他不闻不问。学校里没有朋友,回到家中也没有家人;人群中是一个人,独处时仍然是一个人。
然而,因为从未尝过温情,他也就不知道寂寞,小时候大半时间对着书本和世界交谈,和过去的智者交流;稍微长大点,一门心思扑在自创的数学理论模型上,几乎废寝忘食,也自然就不在乎人际关系;教学的时候,尽管工作性质是要与人交流,可他总是自顾自地在黑板上写满公式,不发一言,下了课,回到空荡荡的屋子里继续独处。
从未与人有过多的交谈,从不知道他人肌肤的温度,从始至终只和不存在的敌人战斗着。
是有人可怜他,所以把他扔在了这个虚拟世界吗?因为渴望守护,所以给了他一个妹妹;因为渴望父爱,所以莫名其妙有了个爸爸;因为渴望朋友,所以有了一些朋友……
修抬眼看向天空。
假的吧?!
这个世界是假的吧,此时正有某个恶趣味的家伙,正看着这场游戏或者这幕戏剧吧?!细想下来,怎么会有这么聪明可爱的女孩,恰好成为他的妹妹,怎么会有这么随和逗乐的男人,恰好成了他的父亲。
都是假的嘛!
一股狂怒开始在他心底升起。
我也需要人怜悯吗!别开玩笑了!
“哥哥,你怎么啦?”若依回头看到修呆站着,疑惑地走过来想牵他的手。
“别碰我。”莫名陷入狂怒情绪的修,猛然拍开了若依的手,大声吼道。然而下一刻,他看到若依因害怕惊讶变得刷白的脸,名为后悔的感觉迅速爬满心头。
修收敛情绪,硬起心肠,不再看若依一眼,快步离开。
如果一切都是假的,如果你们都是假的,那又怎么样。游戏也罢,命运也罢,我还有一颗心,如同铁石。
离开的脚步敲打在砾石路上,身后未传来任何声响,修板直着腰杆,心里却是佝偻着。和若依一样,在他的记忆里,从不知道哭是什么。那是多么软弱而无用的表现啊!
身后的脚步声突然急促地响起,紧接着,一股大力传来,若依像炸裂的豆荚种子一样飞奔着扑到了修身上,差点将他扑倒在地,一双小手从后面紧紧抱着他的腰。
“笨蛋哥哥,你说不碰就不碰嘛,我可是有尊严的。”若依气呼呼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双手抱得更紧了,“快说吧,为什么生气?”
刚刚升腾起的怒气,像露水遇到朝阳般消失殆尽。修苦笑道:“没什么啊,就是……”
“就是什么?”
“就是……诶,该怎么说呢……说不清楚啊。”抱着他腰的手又紧了一些,修干笑道,“若依,快放手,腰快断啦……这样没法走路。”
“哥哥还没说呢?”若依的声音糯糯,强逼不成,在刻意撒娇。
“恩……我就是觉得你们……对我的喜欢……可能都是假的。”说完,修脸上发烫,自觉讲这种话,像半大不小的孩子,简直羞耻。
若依闻言,终于松开了,左手自然地去牵哥哥的手:“就是这个啊?笨蛋哥哥的想法,果然好奇怪。”
“对啊。”修转过头,不敢对视若依的眼睛,脸上还在继续发烫。
若依看了下周围,见没人,就拉着修的手,示意他附耳过来。
修无奈照做。
若依对着他的耳朵,嘴巴一张,狠狠咬了上去。
“啊——”修猝不及防,大步退开,摸着耳朵上都是细小的牙印。
“这是惩罚你竟然敢凶我。”若依抱着手,学着修的语气,“臭嘴面瘫哥刚才还说,别碰我咧!”
“我错了。”修无奈低头,承认错误。
若依忽然又拉着修的手,作出要说悄悄话的样子。
修警惕地道:“你还来!”
“哥哥,快点啦。”
结果还是修屈服了,乖乖附耳过去。
若依贴着他的耳朵,神秘兮兮地说:“哥哥,我偷偷告诉你哦。比起爸爸,我更喜欢哥哥。”
修耳根子都红了,不自然地咳嗽了声:“恩……我们回家吧。”
“嘿嘿。”若依笑着,迎着落日,笑脸像朝阳一样。
回到家时,刚好遇到阿大捉了只山兔来做客。老爹艾伦也恢复了吊儿郎当的神采,老白脸上带着贱贱的笑。
阿大看到若依,刚想伸手,就被修拍掉了爪子。
“别对我妹妹动手动脚的。”修接着问道,“你没事又来干嘛?”
“我来看若依妹妹啊,修。”阿大继续想伸手,被若依笑着躲开了,“若依妹妹正长身体呢,我可是带了吃的来的。”
修瞥了眼那瘦不拉几的野兔,轻蔑地道:“还不够你吃的。”
若依笑着道:“哥哥,阿大其实是来找你玩的,才不是来看我。”
阿大摸了摸脑袋,有些不好意思地说:“诶,修的手艺不错,我做的不好吃。若依妹妹这么聪明又漂亮,将来嫁给我吧,我跟你哥哥熟。嫁给我,就不用离开哥哥了。”
“你能不能闭嘴。”修厌恶地看了眼阿大,“我妹妹绝对不会嫁给你。”
艾伦看着他们,笑道:“既然阿大也来了,晚上就陪我喝几杯吧。”
“好啊,艾伦大叔。”
洗剥、处理、切割、撒料、烧烤,修在辛苦忙碌的时候,艾伦正在试图侃晕阿大——艾伦曾教过阿大剑术,两人算是有师徒之谊;若依则抓着猫咪豆豆摆各种姿势,还百无聊赖地试图用自己的头发把猫咪捆起来。
修回头看了眼,忍不住想,这几位大爷。可是,没有互联网、没有电气、没有高速交通,也没有窗明几净的公寓,生活明明比地球上糟了这么多,我为什么竟会感到有点幸福呢?
修不禁苦笑了下。
吃晚餐的时候,平时滴酒不沾的修,竟主动提议一起喝几杯,让艾伦和阿大很是惊讶了一番。然后,若依凑热闹也要喝,修竟然也同意了。大家举着麦酒,一起喝了不少。
若依是第一个喝醉的,当然喝醉前,成功把两条兔子腿装在了肚子里。阿大被劝不少酒,也喝得差不多了。
修抱着若依去睡觉,回来的时候,遇到阿大打招呼离开。
小屋里,艾伦独自举着酒杯喝着。
“儿子,有事要和我商量?”艾伦看了眼修,继续喝着。
“恩。”修郑重地坐在艾伦对面。今天,他有些心结想要顺势解开。
艾伦继续喝着酒,等修开口。
“你爱过我的母亲吗?”前世的修也有很多话想对父亲说,只是没有机会。翻来覆去地想,如果只有一句话想问的话,恐怕就是这句吧。
艾伦闻言顿了下,缓缓放下酒杯,注视着修的眼睛说:“你和你的母亲长得很像。”
“你还没回答我。”修面无表情地追问道。
“不管你信不信,我爱着你的母亲。”艾伦移开视线,似在回忆般地看着窗外。
“既然如此,为什么抛下她一个人。”如果还有第二句想问的,一定是这句。
像是在掩饰什么,艾伦拿起桌上的酒杯,继续喝着,许久才说道:“修……人总有些无奈……而且那时候还年轻,不知道永别意味着什么。”
“无奈?这就是你的理由。”修两世的积怨终于肆意爆发出来,一半是艾伦该受的,另一半则是无辜遭殃,“你知道一个女人,大着肚子,丈夫不在身边,是什么感受吗?你难道不知道一个女人,在寒冷的冬天,独自生下孩子,随时可能会丧命吗?你知道……一位母亲,独自抚养孩子长大,所有人的都在冷言冷语,她又承受了多少辛酸吗?你知道……如果一个孩子没有父亲,是怎么长大的吗?”
“你不知道,对吧。”修继续说道,“你作为一个男人,倒是潇洒得很,搞完了就跑,全不顾别人,我、我的母亲、若依、还有若依的母亲,你又对得起谁……你真是个自私的人呐!”
艾伦举着酒杯的手停在那里,低垂着头,似乎想把脸藏在酒杯后面:“修……很抱歉。”
“很抱歉!哈,你还真是说的轻松啊。”修的怨气继续倾泻着,“艾伦•夏尔,你以为你是个怎样的人!你有什么资格摆父亲的架子。你自以为风流倜傥,还能迷倒万千少女是不是。你看看你,轻佻,虚荣,轻信,爱吹牛,缺乏自知,没有责任感,一天到晚就知道游手好闲。你——是个彻头彻尾的混蛋!人渣!”
艾伦也不知是被酒还是自己的口水呛到了,咳嗽了半天:“咳咳咳……喂喂喂……你小子,我好歹是你爸……你这么说,也太过分了吧。”
“但是——”修的眼神转瞬平静下来,像溪水一样静悄悄,“我也知道,艾伦•夏尔心胸豁达,为人洒脱,对人没有成见,够义气也够朋友。身手也不错,大概能打七八个……而且是个会舍命保护儿女的父亲。”
曾经尝试想要了解父亲,接近父亲,终究拉不下脸。是什么隔开了他们,是害怕吧?!如果这个世界是假的,那也没有关系,我不是在向一个假象倾述,只是在向真心独白。
艾伦盯着修的眼睛呆住了,握着酒杯的手指,微微颤抖。
“尽管我替我妈不值,尽管你这人很糟糕,但是——我不讨厌你,而且也改变不了你是我父亲的事实。”修平静地举起桌上的酒杯,一饮而尽。
“爸爸。”他说。
爸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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