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维维安当天离开的时候，仍坚持要向修学习。本着有教无类、治病救人的态度，修制定了详尽的教学计划，包括代数方程、平面几何、函数和集合论，牛顿力学，基础电磁理论以及原子理论等等。比这更重要的是，他打算将科学和严谨逻辑的基本精神，全部灌输到维维安的脑子里。

修心里略带恶意地想道，既然是对方坚持要学，那不把他当做试验品，实在有点说不过去，再说对方还硬是把学费都交了。

结果，教了维维安十来天，反而是修开始头皮发胀。作为一个老师，遇到若依这样的学生，是最开心的事。与之相反，要是碰到一个怎么教都不会的榆木疙瘩——关键是这个榆木疙瘩还不能打不能骂——那简直就是种折磨。

修平心而论，绝不是一个好脾气、有耐心的老师。前世就没几个学生，敢向他提问题。终于，第二周的某一天，修完全忘了维维安的魔法师身份，脾气彻底爆发。

“你该是有多蠢，这么简单的一元二次方程都解不了？”

“好吧，你已经退化到鸡兔同笼都解不了了。”

“明显能看出来的东西，为什么要证明？！那你倒是先跟我证明下，你眼睛是不是有问题！”

“跟你说一百遍了，集合就是一堆东西，没有东西也是集合。”

“不要问我尺规作图法为什么不能划刻度，老子还要和你解释无理数是什么，就你那脑袋能理解得了？”

“参考系就是参考系，别跟我扯淡，先给我记清楚了——好吧，低速情况下，是用不大着。”

“我警告你，忘掉以前那些鬼东西。别跟我胡扯什么气啊气的。”

“光是有速度的！你是猪吗？你怎么就不能用脑子想一想，无限大是多大？”

修教学的时候，若依很多时候也在场。于是，场面就成了双重凌虐。

“哥哥，这个太简单了吧。”

“哥哥，叔叔这么辛苦。你就别为难他啦，我帮他算吧。”

“这很好理解啊，没有元素就是空集，这跟有零作元素的集合是不一样的。”

“哥哥说得对啊，旁边都没人在看，怎么知道有两辆马车在跑。”

“哇，叔叔你好厉害，直接拿笔画等腰三角……放心啦，我不告诉哥哥。”

两相对比之下，维维安几乎要崩溃了，甚至开始怀疑人生，觉得以前导师和父母朋友夸他聪明，也许都是安慰他的话，实际上他蠢到家了，连一个十岁的小女孩都比不了。

实事求是地说，维维安确实是智商超群，而且谦逊好学，是个难得的好学生。只是人到四十多岁，大部分知识和世界观已经定型，要想重塑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而修的填鸭式教育方法，也大有问题。

然而皇天不负有心人，经过不懈的努力，快一汐的时候，维维安终于进入名为科学的大门。此时他还未注意到，自己原来的世界观，已经彻底被打碎压垮，完全无法拯救。

虽然刚开始的时候，也曾质疑过这些到底有没有用。但当维维安第一次真正理解力学三定律、电和磁的相互作用时，心里不禁油然生出奇妙的感觉。修所传授的奥秘是庞大精密而环环相扣的，这和魔法真名以及似是而非的奥秘完全不同。尤其是当维维安完整地理解几何的“公理—定理”逻辑体系后，仿佛开启了看世界的第三只眼睛，整个人都沉浸在莫名的喜悦中。

“总算有点像样了。”修看着纸上用炭笔勾勾画画的解题过程，难得夸了维维安一句，“今天不早了，你早点回去吧。”

“是，老师。”维维安毕恭毕敬地答道。

今天若依也在，老老实实地等到维维安走后，终于憋不住了：“哥哥，今天维维安大叔给了多少钱，我们去买鱼干坚果吃吧。”鱼干抄坚果是塔姆兰有名的美食，用小鱼干和扁核桃炒制成，价格较贵。

修答应下来。

“哎呀，没想到这样也能赚钱。”若依两眼发亮，口水几乎都要流出嘴角，“哥哥，我将来是不是也能这样教课收钱啊？”

修掂量着手里的金币，心里有点不以为然。这事可遇不可求，主要原因是没渠道。而且以他前世的水准，沦落到当小学生家教，也是混得够呛的。不过，教维维安的过程中，修也不是没有收获。起码，他已经知道异世界的魔法师很清楚世界是圆的。

刚出门，修和若依就碰到了克雷赛夫人家的女儿——南希。

一见修，南希便本能地往后躲，无奈身负使命，没办法只能硬着头皮拿着一包干果说：“我妈送给你们的。”

若依一声欢呼，直接拿过了东西，甜甜地说道：“谢谢南希姐姐。”

看到若依，南希脸色好了点，眼睛盯着她，犹犹豫豫地说：“我妈还邀请你们晚上来家里吃饭？”

近来修和魔法师过从甚密，让人颇多联想。比如说修也会成为魔法师之类的。这一传闻让处于适婚年龄的修，顿时身价看涨。今天，克雷赛夫人便决定先下手为强，打发女儿来邀请修。反正即使传闻不是真的，嫁给修也不算亏。

南希却十分不情愿。小时候，她和瓦妮莎是姐妹淘，对修各种丧心病狂的事迹略有耳闻。例如，她知道修曾当着小伙伴的面，说出瓦妮莎左边屁股上有颗痣；她还亲耳听见，修信誓旦旦地说，人闻到屁味，本质就是鼻子进了些屎。

神呐？！我怎么能嫁给这样的人。南希从小的理想，是嫁给一个有着硬朗胡渣、眼神温柔、语气霸道、威风凛凛的贵族领主。维维安就颇符合她的部分联想。

“改天吧，南希妹妹。”修心里想着明天要教的内容，微笑着回道。随着若依的长大，修的怪脾气已经收敛了很多。

南希松了口气，听到修喊自己妹妹，顿时又起一身鸡皮疙瘩，低着头赶紧走。

虽然白拿了一小包干果，但若依很快便消灭光了，修还是带着她，在商铺街的西头买了包鱼干坚果。

异世界的金币在日常消费中，甚少使用，多数是用一些制式铜币。修如今身上揣了大量金币，却没打算去兑换，谋划着将来留作若依的嫁妆。

回家的路上，修隐约感觉有人在跟着他。走到一处偏僻拐角的时候，回头一看，一位作吟游诗人打扮的年轻人，外披一件斗篷，胸前别着大饰针，正在朝他微笑。

“先生找我？”边陲小镇虽然偏僻，往来者也颇多。修对陌生人，并没过多的警惕，只觉得今天多事。

“日安，阁下可知道马卡贝奥家族？”

为维维安来的？修心里一跳，瞬间想了各种可能：“我知道维维安•马卡贝奥。”

吟游诗人笑着摇头，声音清脆，“我是指阁下可熟悉马卡贝奥家族？”

修疑惑地摇头，暗想这里面有什么问题吗？

“马卡贝奥与伍德维尔家族，是东大陆孟菲斯王国阿克夏神教的最大支持人，也是诅咒战争的幸存者，亡语的持有者。两个家族似乎至今——”吟游诗人故意顿了顿，加重语气说道：“仍被亡者诅咒。”

“啊？！”对方说了半天，修除了对阿克夏神教略有耳闻，其他愣是没听懂，“你说什么？什么教派？还有那个诅咒战争是怎么回事。”

“阁下原来一无所知。”吟游诗人苦笑道，“既然如此，请您继续教导维维安少爷。”

说完，吟游诗人旋身的瞬间，斗篷无风扬起。

“喂，别走啊，话说一半……”修正打算追上一问。忽然间，极为刺耳的嗡嗡声铺天盖地般响起。声音甚至直刺入脑内，造成强烈的晕眩感。修几乎是下意识地弯着腰，捂住耳朵。

只一瞬，声音便消失了。

“啊——”若依尖锐的叫声继而响起。

修急忙回头，只见若依指着地上洒落的鱼干坚果，痛惜地说：“哥哥，都掉地上啦！”

接着，若依一脸希冀地望着修说：“哥哥会再给我买的，对吧？”

修白了她一眼：“这不是重点吧。”

“对吧？”

“……好”修还想着刚才的事，知道一旦拒绝，绝对要纠缠不休。

若依一声欢呼，忙着捡起地上洒落的鱼干坚果：“这样就可以吃两份了。”

“……”

买完东西回到家的时候，修还是满脑子想着刚才的事，怎么想都觉得满满的阴谋味。诅咒战争？名字听起来便诡异，可惜小镇偏僻，藏书馆、书店之类的场所只在大城市才有，无法详查。

正想着，刚好碰到艾伦。那天夜谈后，父子俩没有热络起来，反而都有点尴尬，尤其是碰面躲不开的时候，更加如此。若依奇怪地看了两人一眼，也没在意。现在她全身心都在美食上，捧着吃的自顾自走了。

“咳……儿子，回来啦。”艾伦咳了一声。

“恩……啊……我回来了。”修不知道怎么搭话，就随口提起，“恩……你知道诅咒战争吗？”

“诅咒战争！”艾伦愣了一下，“为什么问这个？”

“你知道？”修颇感惊讶，艾伦竟然像是知道这事。

“以前当雇佣兵的时候，听人提起过，这又不是什么秘密，挺多人都知道的趣闻。”艾伦一摊手说道，“很久以前，便有人发现，法师激战的时候，魔法本身有时会出现异变，产生一种罕见的叫魔力寄宿者的东西。这种魔力寄宿者乱杀一通后，通常很快就会消失。不过，后来有魔法师专门研究这个，好像发现了很不得了的东西，两伙人为了这个就打了起来。”

“魔力异变是怎么回事？”修听着有点糊涂。

“我也没见过。大概就是法师释放的魔法……就比如火球之类的，忽然开始自己行动起来……据说魔力寄宿者都是疯狂的家伙，一出现就要把周围人都杀光为止。”

战场上，双方魔法师打着打着，突然甩出来的火球和闪电有了自我意识，然后把周围魔法师都杀光了？！修脑中上演了以上画面，脑门微微出汗，感觉比第一次看到魔法还不可思议。这到底算是怎么回事！怎么连个火球都有自己的想法了。

“修，你问这个干嘛？”艾伦再次追问。

修从震惊中回过神来，把维维安和吟游诗人的事，简略讲述了一遍。

那位复法者与魔力寄宿者有关系！莫非那天见到的就是魔力寄宿者？艾伦心里惊疑不定。前几天的暗中调查，已经让他安心下来，觉得肯定不是冲自己来的，但如果和其他的什么麻烦扯上关系，事情恐怕又会很麻烦。

“修，不要再接触那位魔法师了。”艾伦担心地道。

“应该没事……我想过了，今天那人即使有所图谋，大概也只是对维维安。如果善意的话，我更该听他的意见！再说，我可是收了学生钱的。镇子就这么大，我也没地方躲他啊。再过几天教完了，我找个借口不再见他就是了。”修和艾伦的关系像朋友多过父子。这样分析下来，艾伦也点头认同。

“修，你有空和我学点武艺傍身。”艾伦打量着修不算健硕的身形说道。

“好。”修也觉得有这个必要，虽然对上行家高手不够看，总还有垂死挣扎的余地。当然，他心里也是想借此机会，进一步消除和艾伦之间的隔阂。

当天晚上，修没有心理负担，睡得颇香。维维安却在旅舍的木板床上彻夜难眠。之前高强度的填鸭教育，让他没空细想。今天晚上仔细一思索，好像修所教的那些，对他原本的所学完全没帮助。不仅如此，修所展现的那个世界，似乎根本就没为魔法预留空间。如果接受了修的理论，那么导师所教的那套气的理论，就全部是错的，而且错的离谱。

维维安的心里焦灼，难以入眠。他内心隐隐感觉，所谓科学的那一套，看起来毫无疑问更加明确合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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