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维拉,你这么野,咱们卢安森林的藤萝可绑不住你。
祖母总是一边抚弄着西维娅的头发,一边笑着对她这样说。
小时候的西维娅,格外喜欢窝在祖母的怀里,一边听她讲述旅途中的见闻,一边想象着外面的世界。
那些故事里有闷热的沙漠、荒凉的雪原、危险的沼泽,形形状状的城镇和各异奇趣的风土人情。还有大江大河,平缓的水融汇成湍急的水,涓细的水融汇成浩瀚的水。
这一切,在森林里都不可能见到。
西维娅听着听着,便觉得卢安森林太小了。到处都是苍绿的灌木和遒劲的大树,到处都是朽腐的枯枝和落叶,到处都是司空见惯的麋鹿和林豹。夏天的时候潮湿,秋天的时候清凉,年年如此,一层不变。
西维娅还从祖母那里了解了精灵的历史。据说,仅仅数万年前,精灵还是世界的主宰。这些纤细的生灵,拥有高超的魔法和优雅的艺术。他们如此高傲而自信,以致绝不自称菲尔,以致视人类和兽人为畜类。
那时候的精灵虽然喜欢森林的宁静祥和,却绝少居住在森林里。他们拥有整个世界,自然不必如此。从西大陆到东大陆,再到德摩尔岛,精灵喝过所有的美酒,尝过所有的美食,玩遍了所有的美女,甚至试过所有形式的欢愉,那种敢于打破任何禁忌的欢愉。
可是某种享受一旦成为习惯,便不会带来任何快乐。曾经的精灵大贤者修拉这样说道。
那个时代的精灵已经没有任何追求了,灵魂空虚成为精灵贵族乃至平民的普遍症状,连纵情声色,也不能稍减分毫。
追求魔法奥秘,或者说追求真理?那总归是只属于少数人的专利。更何况,即便是魔法师,恐怕大多也觉得世界不过如此。一切都不过是造物的堆砌,毫无意义的堆砌。
追求人生的意义?人生的意义又是什么,只要有精灵敢于追问自己活着是为了什么。那在他漫长的生命里,总有一天会发疯。因为只要认真探寻,活着好像没有任何意义。人会死,建造起的一切都会崩塌,所谓子嗣绵延也不过是经不起推敲的自我安慰。
那么还剩下最后一个选择——投身信仰。那时候的精灵国教与今天倒是一致,同为拜火教,唯一崇拜的是太阳。精灵们认为太阳是一切魔法的源泉,是万物的终和始。然而拜火教的粗浅教义,终究无法满足日益空虚的灵魂。
拜火教不可能去虚构一个整天吃吃喝喝,还可以娶六个女人的天堂。精灵们的日常便是如此,难道连死了都要延续这种生活吗?至于因果报应之类的理论,更缺乏市场。神偏爱强壮、聪明的人,这点毫无疑问。若不是如此,为什么要把个体塑造地不同呢?为什么要单单挑出其中几个,给予他们与众不同的天赋呢?答案不是一开始就有了嘛!那些强大的魔法师、骑士,天生便有处置弱者的权力。连弱者也是这么想的。
连信仰也失却了,还有什么能拯救精灵一族呢?他们的肉体鲜明地活着,灵魂却早已被空虚扼杀。
空虚是什么?空虚不是痛苦,却比痛苦更折磨人。痛苦总会让人警醒和不安,进而改变或者延续。痛苦和快乐的性质其实是一样的。但是空虚却不同。它会在不知不觉中,钻进你身体的每一个角落。等到你发觉时,空虚已如附骨之疽,每日每夜啃噬着你的灵魂。
精灵的毁灭首先便是从自身开始,人类和兽人不过是加了一把火。许许多多的精灵自杀,更多的沉湎于迷幻剂,甚至有一些族人,对精灵一族的毁灭抱着近乎病态的渴望。
很多年后,他们所拥有的一切终于都毁了。如今的精灵们被人类分割包围,只剩下寥寥几处密林可供栖身。
然而,可笑的是,他们的灵魂似乎又活过来了。
西维娅即将成年那会儿,总会和许多小伙伴们一起到卢安森林的边缘,静静地眺望着灰河沿着深谷缓缓流淌。
那个时候,年轻的精灵每到早晨,就会从六枝树上的树屋出发。脚上踩着冰凉粗糙的皱裂树皮,小心翼翼地抓着苍老的枝干或者嫩绿的藤蔓,迎着森林清凉的风,从一棵树到另一颗树,感觉自己就要去另一个世界去冒险。
西维娅很多时候都在想,山脉的对面是什么?也许是人类的小镇、农庄或者是牧场。
应该是牧场吧。没有高大的树冠遮蔽,有许多牛羊在蓝天下悠闲地吃着草,兴许还有高大的驼鹿撵着牧羊犬在跑。
那个时候,西维娅还有个恋人。这位同样青涩的精灵少年不像寻常族人那样纤细。他有着结实的臂膀,灵巧的双手。他会强大的魔法,也会精巧的剑术,是位强大的巡林游侠。
有段时间,西维娅觉得恋人是和自己一样的人。不像别人那样无所事事、得过且过,总会对事物感到新奇,心底还有那么股不甘心。不甘心一辈子被困在一个地方,虽然这个地方似乎很大。
有一次,西维娅差点成功鼓动恋人,结伴跑出去瞧瞧。但老祖母的骤然离世,打断了这次异想天开的冒险。
弥留之际,老祖母拉着西维娅的手,浑浊的眼里露出最后的光:小维拉,你和我年轻的时候好像。答应我,不要到外面去,外面很危险。
西维娅答应了。她不得不这么做。
很多年后,她才知道,老祖母故事里的主角,并不是什么浪漫的旅人或者游侠。她只是主人旅途中的一件随身道具,戴着镣铐,像行李一样,在车厢和床上,随时等待被使用。她去过的所有地方,大多都留下了她的泪。
日子一天天过着,日升日落。精灵们可以干的事情并不多。大森林里的生活也不像吟游诗人眼里那样惬意。
比其他人更幸运的是,西维娅成为了一位生灵法师。在精灵统治的时代,精灵曾拥有所有的魔法传承,并且主宰着魔网。虽然早已没落,在生灵魔法传承上却依然出色。
在外人看来,这是个神圣的职业。不过依着西维娅的看法,好像也并不有趣。将外在的属性,与五脏和肌体对应,通过吸收相应的魔力,让受损的部位复原。西维娅几十年来学的,便只有这些。然后就是长时间的枯坐冥想。
时光就像粘滞的血液,停留在老祖母离世的那个晚上。连带着她的心也凝结了。
直到十年前的一个晚上,卢安女王的侍从官秘密召集了几人,其中便有西维娅。女王和善地询问他们,是否愿意外出执行任务。
西维娅几乎没有犹豫,便答应了。虽然她连任务是什么都没搞明白。当然,神神秘秘的女王侍从官也不可能告诉她。
在那一瞬间,西维娅觉得连呼吸都顺畅了。于是,她瞒着所有人,带着老祖母留给她的遗物,一个人跟着陌生的林卫小队,前往陌生的世界。
冒险突如其来,又乍然而止。现实一转身便告诉了她,外面的世界并不友善。
挡在她面前的最后一位林卫,像破布袋一样被抛掷在地。那时,西维娅明白了,老祖母是对的。很快她就要面临和老祖母一样的命运,甚至更坏。
像狗一样被带上枷锁,像马一样被鞭打驱赶,像牛一样赤身裸体被贩卖。也不知道幸运还是不幸,买她的主人似乎很喜欢她。那位叫做乔舒亚的爵士,据说是家族的第一顺位继承人。
年轻得志的爵爷身边围绕着各色的淑女。而他总是轻抿着猩红的酒,目光疏离地看着她们,像是仅用眼神就能筑起一道墙。
乔舒亚,不,主人说她是不同的,说她很特别,带着旺盛的生命力和青涩的妩媚,像小草一样,翠绿而坚韧。尤其是她的眉,明明弯弯的很柔顺,皱眉的时候,却有种心碎的倔强。
主人说一开始,对她并不在意,慢慢地,就爱上了她。主人说,会带着她周游世界,要坐着德摩尔的大船,到南边的盛夏之岛,去看一看色彩斑斓的鱼群,还有天蓝和海蓝。
主人说的话,像是吟游诗人的歌词。但在一旁的西维娅总是皱着眉,不无嘲讽地想,要是她马上就变得柔顺,变得曲意逢迎,主人是不是很快便索然无味呢?
但不容否认的事实是,乔舒亚爵爷比起一众纨绔子弟已经好得太多。至少爵爷没有像别人那样,整天玩男男女女大被同眠;至少没有沉迷飞烟,整日面目痴滞,却动辄发怒;至少没有以凌虐仆从为乐,甚至要日日见血。
西维娅在人类世界的这几年,已经见惯了上流贵族的龌蹉和不堪。但在这些龌蹉的背后,却是极度的空虚。
那种曾折磨了精灵数十万年的空虚绝症,正在隐秘地肆虐着人类高层。只不过因为人类的生命短暂,空虚的危害还未达到极致。最起码,在乔舒亚这样的新兴贵族身上,还是能找到应有的朝气。
可是,那怕主人很优秀,那怕主人说爱她。她就一定要爱主人吗?周围的女仆暗地里总说她故作清高,吸引主人的注意。也有善心的女孩劝她,要好好珍惜眼前的机会。
若是理智地去想,跟随主人,或许是个不错的选择。起码在主人还活着的时候,自己可以过得很不错,比在森林里过得还要好。不仅如此,西维娅也有自信长久地赢得宠爱,毕竟以她的外貌,在精灵一族中也称得上出色。
这样想来,几乎都称得上因祸得福了。可是,心里到底是哪儿不满意呢?我真的是个不知足的女人吗?
不是这样的,并不是这样。
我要的不是这样强加的爱啊!
我要的是自由啊!
被关在笼子里看到的风景,又怎会和双脚踩在大地上看到的相同。如果要被命令着去爱一个人,光只这样,就足以让你去恨他。
想通这一点,西维娅不顾一切地逃走了。
一个精灵少女,在人类世界又能走多远呢?答案是三百法里,有些出乎意料,但结果终归一样。
被重新捉住的那一刻,西维娅的灵魂就已经死了。她将自己的灵魂放逐,让自己的感官麻木。接下来,是卖给脑满肠肥的老商人,还是英俊潇洒的美少年,又有什么区别呢?
她这样努力想让自己心死,可那位黑发少年只用了一句话,一句菲尔语,便唤起了她内心深处的渴望。
“即使被关在果壳之中,我仍是这无限空间之王。”黑发少年在囚车前回过头的脸上带着笑。
他为什么要这样说?西维娅想来,只是一句无关痛痒的安慰吧。被关住已经是事实,既然这样,那只能寄希望于灵魂上的自由,让灵魂代替身体去看、去想、去飞翔。毕竟只有通灵师才能奴役人的灵魂。
然而,这样的安慰,却也不过是一个自由人的傲慢。他知道关在笼子里、带着枷锁是什么感觉吗?他知道对一个奴隶而言,无望的希望是最折磨人的吗?就像把一根胡萝卜挂在马儿的眼前,却永远吃不到。
这样想着,西维娅意外地恨上了那位叫做修的少年,比恨乔舒亚更甚。前者不过是剥夺了她的希望,而后者却硬是塞给她希望。这样看来,后者显然比前者更残忍。
此时此刻,西维娅正与修对视着,眼里喷着怒火。隔着老远,却相信那人能捕捉到她的愤怒和不甘。她悄悄地看向身边,最近的看守也离着蛮远。她忽然决定了,要报复这个世界,用肝脑涂地来报复这个世界,用血来告诉眼前的少年,我是自由的!这具被关住的躯壳,我不再需要了!
西维娅迅速撑起身子,上半身探出狭小的窗台,纵身一跃。脸上感受着风,思绪变慢了,身体好似变轻了,地面则在迅速放大。
很快就要自由了,她闭上了眼睛。
但是预想的疼痛没有传来,一双臂膀有力地托住了她。
“想什么呢?五楼可摔不死人。”臂膀的主人好像在叹息,目光仍然留在窗台上。
孤星与月提示您:看后求收藏(笔尖小说网http://www.bjxsw.cc),接着再看更方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