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的诉讼时间只是虚应故事了。双方的差距太大,从头到尾,修全程压制对手,再愚笨的人,也看出昆西辩护士已经溃不成军。
事实上,昆西辩护士称得上能言善辩。要是待在他的阵地上,修未必能赢。但修却是将他引入完全陌生的领域,以致他一败涂地。
若这场诉讼仅是以逻辑取胜,那么修完全可以赢得更轻松些。但麻烦的是,胜利的关键不在驳倒对方,而在于取得审判席上的贵族支持。所以,他绝不能否定奴隶制度的合法性,转而只能在所有权上做文章。
庭议以落日为限。
此时,修坐在控方席位上,审判席在庭长的组织下进行讨论。贵族们讨论热烈,已分为泾渭分明的两派。
正如修所想,尽管他在庭议环节完全压制对方,但绝不代表贵族们都会支持他的意见。有些守旧贵族很可能反感他的论调,仅仅因为他们没听说过这种说法。
修演讲时曾认真观察审判席的反应,大约三分之一贵族双手抱胸,显然持抗拒态度。
纹章院的规定是,如果出席贵族未形成三分之二以上的意见多数,那只能留待再审,或者——申请庭前决斗。
“尊敬的庭长大人,尊贵的诸位绅士。”乔舒亚爵士站起身,“我申请庭前决斗。”
审判席上一阵压抑的哗然。
倒是对方先沉不住气了,修心里暗笑。
按照纹章院的规定,庭前决斗需要荣誉法庭以及控辩三方同意。但只要有一方提出决斗要求,荣誉法庭绝没有不答应的道理,因为决斗能带来很大的收益。
现在,只要林奇同意,双方便可通过决斗来确定这桩诉讼的输赢。
林奇则看着修,现在的他完全以修马首是瞻。
“恩。”修轻轻点头。庭前决斗以三场为限,三胜两负定输赢。在司法条件落后的情况下,决斗反而是高效的判决手段。尤其是对贵族来说,庭前决斗可以明确告诉对手:我比你强,少废话。
“我同意。”林奇向荣誉法庭庭长说道。
“基于双方的意愿,本荣誉法庭宣布,双方于七个日落之时进行庭前决斗。”
第一个日落消失在黒堡西边的城墙后。
修刚走出纹章院,一位黑披风的侍从拦住了他。
“阁下,我家主人夏普子爵邀请您一叙。”说着,那人伸手指向不远处。
夏普子爵正等在一辆马车旁,微笑着向修招手示意。
原来是个子爵,修暗想,那天怎么连个随从都不带。
修刚要询问,一旁林奇使劲拽着他衣袖。
“怎么啦?”修疑惑道。林奇则是凑近了修,想说些什么。
修躲开了点,拉着林奇走到一旁。他不太喜欢别人挨他太近,只觉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说吧,什么事?”
“先生,这位夏普子爵可大有来头。”林奇神秘地说,看向夏普的眼神带着崇拜,“他要见您可是好事,想必是对您印象深刻。您最好还是去一趟。”
修想想也没事,随即应承下来。他走到夏普跟前,才发现那辆马车也十分朴素,灰黑色调,没有多余装饰,车厢门上挂着正一教徽记。
“请进。”夏普彬彬有礼。
修进入马车坐定后,夏普才矮身迈进,却是坐在他身侧。
修一阵不快,强忍了下来:“子爵大人找我有什么事吗?”
“先生刚刚在法庭上光彩照人,我心痒难耐,想和先生探讨些问题,不知道有没有这个荣幸。”
“当然可以。”修装作看窗外的风景,挪远了点,笑道,“我刚听说子爵大人可是大有来头呢。”
夏普哑然失笑:“都是外人的传言,先生不用在意。我也不瞒你,我只是在剑术和魔法上有些造诣,多年前当过一阵教宗大人的书记官。”
魔武双修,还有深厚背景,难怪说是大有来头。修心里想着,嘴上恭维了几句。
“先生是初来黒堡吧?我常来此地,本地的莫尔蒙爵士可是位美食家,咱们晚上一起去这位爵士家蹭顿饭怎么样?我们边吃边聊。”夏普亲切地说着。
“好的,谢谢。”修点头道。对现在的他来说,多结交一些权贵,若依苏醒的希望便多一分。
马车不紧不慢地从西走到东头。
修下了车,看到一栋华丽的双层建筑,正是黒堡常举办读书会的所在。
两人在侍从的指引下,来到大堂。一席长桌的晚宴已摆好冷菜和调料,银制的烛台熠熠生辉。
身为主人的莫尔蒙爵士穿着蓬松的华服,宽檐帽上带着羽饰,热情地招呼夏普和修。当问到修的身份时,修随口回答说是商人。
“原来先生是商贾出身。”夏普惊讶道,“像先生这样的辩才,不去从政实在可惜。”
得知修的身份,夏普态度不变,莫尔蒙的热情有所下降,但仍有礼地将修引入席位,和夏普对面而坐。
莫尔蒙不愧是当地美食家,冷菜摆盘精致、色泽鲜亮,第一道热菜是熏烤大虾,鲜嫩的虾肉上撒着调味用的香草和胡萝卜丁,红白分明,分外勾人食欲。
席位众人吃着,一旁侍从添着酒。
“先生,你今天在法庭上的发言实在精彩,条理分明、层层递进。”夏普向修举杯敬酒,“不知道是在那里学的文法?”
“是在正一教的教会学校里。”修回忆起那间破败的课堂和老教士苍白的山羊胡,不由得会心一笑,“教我文法的,是位渊博和蔼的老教士,不仅出口成章,还会些菲尔语。就连我扒着窗户偷学,老先生也没赶我走。”
“哈哈,那你可要和子爵大人好好聊聊。”莫尔蒙咀嚼着小块虾肉,“子爵大人早些年也当过教会学校的教士。”
“可不仅如此,我小时候也是在教会孤儿院长大。若没有神的慈悲,真难以想象。”夏普自豪地说,“当今世界三大教派,正一教、阿蒙教、阿克夏神教。只有我圣教,大力兴办教会学校,教授普通民众读书识字;也只有我圣教,在各地创建孤儿院、福利院,抚育孤寡、救济贫困。”
“两位。”夏普看向两人,郑重地说,“世人眼里只看到我圣教贩卖赎罪券,四处劝募。以至于流言说,正一教只知敛财。我倒是要请问这些人,这么多年来,是谁在巨资赎买战俘,让成千上万人重获自由;是谁在购置食物被服,让遭灾的人们不至冻饿;又是谁在游历乡里,救治普罗大众。我圣教没有深厚的根基,也没有强大的实力,但短短数千年间,从一颗种子长成参天大树。所依仗的不是任何外在的力量,而是谨记神的教诲——兼爱与正义。”
夏普一席话说得义正辞严。修暗暗点头,因为夏普说的是实话。三大宗教中,只有正一教切实地为底层人民做了些事。仅兴办教会学校这一项,就绝称不上盈利。
莫尔蒙爵士多肉的脸颊上咀嚼肌不时凸显,此时也停了下来:“子爵大人真知灼见,可惜大众见识浅薄。”
夏普摆摆手,略显萧索:“圣教兴办学校,正是为了开启民智。爵士,如果不去教育人民,便埋怨人民无知,那反倒是我们的不对了。”
修闻言猛点头。莫尔蒙鼓着掌苦笑道:“子爵大人总是见解深刻。难怪我父亲常让我向您学习。”
“不知道先生对正一教怎么看?”夏普转向修。
“我对贵教很有好感,也了解颇深。”修想了想,又说道:“只是我恐怕和贵教无缘。我不大相信神造世界的说法。”
“信仰之路有两条。一条是尊崇教义,感悟神的荣光;一条是付诸行动,实践兼爱与正义。”夏普没有继续劝说,“先生虽然不尊奉教义,在言行上却已符合神的教诲。”
“子爵大人这么高的评价,实在让我受宠若惊。”修刚想在蓬松的白面包上,涂上热腾腾的黄油,闻言不禁手抖,“我在言行上,似乎也没有什么特别之处。”
“先生过谦了。善良是追求本心的怜悯,正义却是理智和爱的结果。你对公共利益的主张,让人耳目一新。如果没有对正义的深刻理解,难以想象能得出这样的结论。”夏普继续问道,“我请先生来,主要也是想和你探讨关于公共利益的话题。先生认为公共利益和个人利益的分界点在哪里?”
自从来到这个世界,就再没人和修讨论此类问题。夏普的话当下激起了他的热情:“表面上看,一群人利益的交集就是公共利益。譬如说,为了出行的便利,河两岸的人们共同出资修桥。这座桥便是公共利益。但实际上,没有这么简单,一些人的公共利益,很可能将损害另一些人的利益。就像上面的例子中,引桥的铺设可能影响到附近居民的生活,桥梁的修建也可能影响到渔民的生计。我想,公共利益往往是利益双方互相妥协的结果。”
“那就是说,个人利益和公共利益会有冲突吗?”
“当然有。但如果考虑地更长远、更全面,个人的利益和公共的利益是一致的。譬如,若出行便利,便会有更多的商旅,渔民和住户总会有更多的机会。”
“但个人的生命是短暂的,视野也总是局限的。”
“所以就需要政治,需要更多具有远见和胆识的人。贵教新办学校,不就是为了这个吗?”
夏普思考着修的话,许久才开口道:“先生,全人类,不,所有灵性种族的共同利益存在吗?”
修刚想说有的,但马上又意识到不对。他所接触到的所有哲学理论,全是基于地球上的人文环境,以致从未想过水土不服的问题。
在地球上,人类常常因分配的不公,争斗不休,但说到底,全人类的共同利益是切实存在的,而且绝非虚无缥缈。
一来,地球人彼此间的个体差异并不大。任何一个人在荒郊野外都生存不了太久,因此所有人都是社会的产物,所有人都只能是社会大协作的一分子。二来,人类汇集到一起,交流思想,推动科学发展,生产力进步,创造更多的财富,同时也在物质上沟通有无,使得商业繁荣。此外,也许是最关键的一点,那便是星空。人们知道地球不是唯一的,或者至少是有那样的可能性,好奇心和企图心可以让有远见、有理想的人团结起来,去追求更大的利益。
然而反观这个世界,个体差异巨大,魔法神秘所致的隔阂,一无所有的夜空。在小范围内,也许会形成团结紧密的群体。但整体而言,又哪里会有共同的利益?人们只是在抢夺一块不会变大的蛋糕罢了。
想到这里,修只觉得寒意逼人。没有共同的利益基础,就没有稳固的妥协,就必然是永恒的争斗。
无休止的争斗,真的是这个世界从一开始就已注定的命运吗?
“先生还好吗?”夏普见修想得出神,不禁出声问道。
“我没事。”修回过神来,漫不经心地涂抹着黄油,“我想,所有灵性种族的共同利益是不存在的。”
“那就创造共同利益。”
“创造共同利益?”修第一次被这个世界的土著思维惊到。
“人们需要一位神。”夏普盯着修,目光如炬,“个体的生命终归有限,若没有神的审判,凡人只会在短暂的生命里放纵自己。一群人也不过是一个人的延续,若没有神的注目,人群和人群之间只会争食残杀,暴露他们的丑态。”
夏普目光如炬,一字一顿地说:“人们需要一位神。”
“你说的对。”修欲言又止。异世界的人们确实需要一位神,一位雷厉风行、公正无私的神。但宣扬神义的、执行神旨的,终归是凡人,既然是人,又怎么可能摒弃人类的弱点?
莫尔蒙惊讶于夏普的慷慨激昂,一贯温文的子爵大人,竟也有这一面:“子爵大人今天的一番话,真是发人深省。”
修却是另外一番惊讶。因为需要才去信仰的人,绝不会是真正的虔信者,眼前的夏普大人恐怕对正一教教义并未深信。
“有感而发罢了。”夏普长叹道,“这个世界需要一位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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