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爵大人,您对这位外乡骑士可真是高看一眼呐。”戈斯听闻夏普又邀请修共进晚餐,惊讶道。
“我见过几次,平平无奇而已。”莫尔蒙正和夏普下着迂棋,“不过辩才倒是不错。”
夏普落子,拖吃对方棋子,又一次获胜:“莫尔蒙爵士,你的眼睛可没你的舌头好使。”
言语毫不客气,偏偏语气显得亲昵,让人生不出反感。莫尔蒙哈哈一笑,倒像是受了夸赞。
“我到外头看看晚宴准备的情况,两位随意。”莫尔蒙行礼告退。
“这么说,这位外乡骑士确实有过人之处咯。”戈斯在一旁接着话头。
“此人是我五十年来未遇之人。”夏普拨乱棋盘,“可惜啊,此人并非我圣教中人。”
戈斯笑道:“连您都不能说服他吗?”
夏普摇摇头:“一个成熟的人是不能被言辞说服的。”
“那金币呢?”戈斯坐在了莫尔蒙的位置上,摆正棋子,“金币有时候比言语更具说服力。”
“恐怕也不行。”夏普看了戈斯一眼,“我听说他妹妹得了怪病,正急需通灵师诊治。我和他已经相处了好几回,他一次都没和我提起。”
“他对您有戒心?还是对正一教有戒心?”戈斯摆好棋盘,伸手示意夏普先落子。
“我看不透他。”夏普落黑子,“戈斯法师要是认识通灵师,倒是可以帮帮他,留个人情也是好的。”
“我说子爵大人,可没多少法师对通灵师有好感。”戈斯皱眉道,“那群古怪的家伙,我是能离多远是多远。”
夏普微微一笑,和戈斯下了会儿棋,嘴里忽然蹦出一个词:“不死之山。”
“恩?”戈斯疑惑道。
“从前,我曾见过一位眷河冥想者。他告诉我,通灵师的最高理想是找到‘登之不死之山’和‘归之无尽之海’。”夏普继续落子,“他继而说道,有那么一处不死之山,只要登上山顶,便能永生不死。我好奇地问他,不死之山莫非是西大陆的圣山。圣山主峰高耸入云端,终年积雪,别说通灵师,便是魔法师和骑士们也望而生畏。”
说着,夏普便停了下来,专心地下着棋。
戈斯见夏普许久没有再说,凑趣地问道:“哦?那人是怎么回答的?”
“他回答我说,不是。任何一座有形体的山,都绝不是不死之山。”
戈斯皱眉道:“那不死之山在哪里?”
“不死之山并不存在于这世上。但在每个人的灵魂深处都有一座不死之山,只要登上山顶,就能达到灵魂的不死。那位眷河冥想者告诉我,他心中的不死之山,便是——”夏普撞吃白棋,说道,“死亡!”
“我输了。”戈斯吁了口气,感慨道,“子爵大人刚刚的故事蕴意深远。”
此时,门外传来敲门声,门铃又响了三下。
“好了,戈斯,可别捧杀我了。”夏普拨乱棋盘,“快去见见我们的客人,你自然会知道他的不凡之处。”
两人出门,走过长长的过道。宴席大厅的一角,修正站着。
在莫尔蒙的寒暄下,四人落座。晚宴比前几次更讲究,席位上摆了大小三把汤勺、两把锋刃不同的银制餐刀、一把钳子还有双齿叉和四齿叉。
莫尔蒙亲自为三人倒酒,轮到修的时候,修稳坐不动,表现得不羞不躁,镇定自若。戈斯为此多看了修几眼,暗道这人的狂妄倒真的是不凡。
夏普哈哈大笑,拍着戈斯的肩膀:“戈斯法师,我虽活了五十来年,周游过东西大陆,但若论心境,我恐怕还不如这位小朋友呐。”
修对自己的行为多少有些自觉,但关键在难以做出违心的事,也就笑了笑应付过去。
夏普举起手中的水晶酒杯,杯中蔚蓝色的酒水,比海水更加澄澈美丽:“修,你可是赚到了,这蓝橙酒小小的一杯,价值一百里尔,难得一见呐。”
说完,夏普一饮而尽,修则是浅尝了一口。
“子爵大人,您可慢点喝,这酒后劲大。”莫尔蒙正说着,一旁侍从已为夏普斟上酒。与莫尔蒙的倒满杯不同,侍从只倒了四分之三酒杯。
夏普又一次举起酒杯:“修,我敬你一杯。这几天与你畅谈,让我获益匪浅。”
正说着,夏普举着酒杯轻轻敲了敲餐盘。这是诺曼北地的席间礼仪,修有样学样,也敲了敲餐盘。
第二杯,夏普同样是一饮而尽。这回,修就是再傻,也知道规矩了,只得硬着头皮,把满杯的蓝橙酒喝完。
一杯酒下肚,起初没有感觉,过了会儿,热流从小腹窜升而起,紧接着从喉咙到胸膛,都是火辣辣的。修一时没憋住,一股酒烧感从鼻腔涌出,顿时有股舒泰的感觉。
“果然是不错的酒。”修说道。
夏普哈哈大笑,又和戈斯、莫尔蒙喝了两杯:“酒馆里的人们常夸耀,言灵骑士能千杯不醉。到底是庸人的见识,喝酒便要喝醉,若不喝醉,那喝酒干什么。”
夏普英俊白皙的脸上微微泛红,显然已经有了些醉意。
“子爵大人说的对。”莫尔蒙补充道,“不过,就是不喝醉,美酒也能祛除身体的疲惫,安抚血流的潮汐。”
戈斯眉毛上扬,看向夏普的眼睛:“美酒虽好,也不能过量,我都听到您心脏的声音在减弱了。您可要少喝点。”
“哈哈,看来我真是老了。”夏普刚举起的酒杯又放下,看向修说,“真羡慕你们年轻人。”
修耸耸肩,加上上辈子的时间,自己的年龄可也不小。
“修,这次我们来聊聊关于善和恶的话题,怎么样?”夏普兴致盎然地说道。
“如您所愿。”
只要是哲学话题,修便是驾轻就熟。更何况,到了这个世界,还能有人和他讨论哲学话题,多少让他有些高兴,于是便畅所欲言。
修与夏普聊天的时候,戈斯也会插几句话。保民官莫尔蒙大人则对这些话题完全不感兴趣,自顾自地往嘴里塞东西,咀嚼声大得出奇。
如修所料,正一教的善恶观,是摈斥善恶二元论的。正一教认为创世神全然是善的。既然如此,又怎么能有一位恶神与创世神居于同样的地位呢?进而,恶就不具备与善同等的地位,恶只是善的匮乏而已。
简而言之,一个人善念少了,那便是恶。
此外,修还了解到拜火教和阿蒙教都是持善恶二元论的。这差异,在三大宗教关于古神的传说上,体现得淋漓尽致。
在拜火教和阿蒙教的神话中,古神是与善神对立的远古之神。在正一教中,古神便只是创世神曾经的宠儿。
修没法聊太过深入的哲学概念,因为若是没有背后的逻辑性支撑,别人是完全无法理解的。于是,修有意符合夏普,讲起了“平庸之恶”。
“不去思考,将自己的决断完全交给权威,随波逐流,这些便是恶。”修侃侃而谈,“比如士兵听从独裁者的命令,杀戮无辜的平民。虽然只是执行独裁者的意志,但本质上是恶的。”
夏普深思后,按自己的理解说道:“放弃了对神的信仰,盲从世俗的权威,把不从善行,推诿给自己的邻居和上司,或者认为世事本该如此,就心安理得地作恶,这就是你讲的平庸之恶吧。”
“大概如此吧。”
两人交谈的时候,莫尔蒙吃得啧啧作声。这是诺曼北地的传统,享用美食,要发出声音,以示对食物和神明的尊重。修却不怎么习惯,几次想斜眼过去,都强行忍住了。
吃过晚餐后,众人在会客室又聊了一会儿。
“今天夜色不错。修,我送你回去。”夏普这样说着,看向戈斯,“戈斯法师一起走走?”
夏普没有带随从,和戈斯一起,起身送客。
修本以为只是送到门口就好,怎料子爵大人没有留步的意思,竟是要送到他的住所为止。
盛情难却。
夏普子爵一边踱步一边看着四周景象,修和戈斯配合着他的步伐。
黑堡上城区的建筑和下城区有着显著的不同。上城区的建筑普遍带庭院和围墙,单栋房屋一般是二、三层结构,偶有五层的大建筑整掺杂其间。黑堡与诺曼南方相比,仍算是民风简朴。房屋外围没有多少修饰,围墙带着浓重的灰颓感。夜色里看去,三角屋顶和平顶交错相连,黑漆漆一片,都相差不大。
但细看的时候,差别仍是有的。上城区和下城区的交界处,正是普通权贵和实业家、商人的混居处。在这里,有钱人家的窗户嵌着彩色的琉璃,锡制的油灯终日不息,稍差的,则镶着劣质的玻璃,灯光昏暗。
修有些不自在地跟着,眼前的夏普却是悠然自得。
此时,还未到巡夜时间,街头巷尾,总有些醉鬼烟民,疯疯癫癫地闹腾。戈斯快走了几步,走到前头,防止有人冲撞了夏普。
“修,你觉得黑堡怎么样?”夏普语气温和地问道。
“挺热闹的。”
“黑堡,只是一个没有灵魂的空壳。”夏普伸出手指着前方的人群,说道,“他们一个个,都是空心人罢了。”
戈斯回头看了夏普一眼,修也是大吃一惊。
夏普报之一笑,继续说着:“抽大烟、喝烈酒、玩女人,读着烂俗的骑士小说流泪,转头就对无辜的孩童施暴。在殿堂上表演着他们的同情心,私下里却以折辱仆从为乐。”
拐过一处街角,黑堡下城区隐隐可见,身旁酒鬼的喧闹声仍隐约可闻。
“那些平民又如何呢?终日麻木不仁,听着金币的声响取乐,靠着朽烂的木墙纵酒,见到贵族双膝发软,回到家中便痛打妻儿。偶尔白日做梦,也无非是舔着贵族老爷的脚跟,升官发财。”
戈斯靠近了些,几次欲言又止,终于忍不住道:“大人,这里是黑堡。”
夏普不屑地摆摆手:“有什么可担心的,他们听不到。”
修注意到周围的行人都对他们视若无睹。但修心里仍在发凉,暗想这是唱的哪一出?
夏普的声音越来越激昂:“对,这里是黑堡。我们尊贵的杜威伯爵的治下。这位伯爵有些雄心,也无非是治下的牛羊再多些罢了。二十年来,兰纳郡的税金,从二十抽一到十抽一;二十年来,他和他的老朋友为了一己淫欲,残害了两百多位女性;二十年来,本地的平民,只要涉及到和贵族的官司,从未得到过公正的判决。”
一片云遮住了夜空,夜色更浓。
修默不作声,心里越来越凉。你跟我说这些是什么意思?是要硬逼我入伙了吗?
夏普深吸一口气:“保民官残民以逞,我们的莫尔蒙爵士这些年来,也干得不错。”
修心中咯噔了下,夜风中,他停住了脚步。
戈斯在一旁劝说道:“大人,莫尔蒙爵士也有他为难的地方。”
“你不必再为他说情,戈斯。这位保民官大人干的好事可不止这些。”夏普停下脚步,看向戈斯,“意图对我,一位王室委派的钦差大臣投毒,该当何罪?”
“什么!”戈斯惊愕,“他胆敢这么干!他疯了吗?!”说着,戈斯看了眼修。
修喉头发干,脚步沉重。
“哼,若没有杜威的点头,给他十个胆子,他也不敢。”夏普回过头,声色俱厉,“是时候该做个决断了。杜威伯爵的爵位,由诺曼王室授予,王室自然也能收回。我这次来,是得到三王子殿下的授权,若杜威伯爵无法履行一位贵族应当的职责,我便将履行我的义务。至于莫尔蒙,我会交给审判团处置。”
戈斯郑重地鞠躬行礼,以示对王室的尊敬。
“子爵大人,您说的这些和我有关吗?”修忍不住问道。
“修,我很欣赏你。你和那些空心人不同。你虽不是圣教中人,但神必定眷顾着你的灵魂。我说句实话,你的才能如果从政,无疑大有作为。可作为一名骑士,不过是千百人中的一人。”夏普转过身,继续走着,“明天日落之后,黑堡伯爵府,我将免去杜威的爵位。到时,如果你能在场,我便向三王子殿下举荐你为兰纳郡保民官。”
夏普正说时,戈斯几次想打断,都被夏普用眼神制止。
“等等,子爵大人,明天日落之时,是塞西尔家族和波西家族的庭前决斗。”修快走两步,抢前道。
“我知道。”夏普神情淡然,“你也要参与决斗?好吧,迟些来正好,我正好有些麻烦要解决。”
“要是我输了——”
“你不会输。”夏普似笑非笑。
“子爵大人,恐怕我要辜负你的期望了。”
夏普一声叹息。
戈斯沉声道:“夏尔先生,你还是再考虑清楚,这样的机会不会再有第二次。”
“子爵大人——”修还待要说些什么,被夏普打断。
“你到了。”
黒堡监狱前的两位守卫,交叉长戟,向夏普行礼。
“告辞。”修神色漠然地告别。
夏普微笑点头。
两人同时转身。
“你真是个奇妙的人,修•夏尔。”
夏普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修一顿,不曾停留,上楼的时候,脚踩在石阶上,只觉得软绵绵的,四周便像卷曲的抽象画线条一样晃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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