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下巴落下一滴汗,身上五处伤口,每一处都在发疼。尤其是右手腕上的贯穿伤,疼得已经麻木。
“还不认输吗?”修强忍着疼痛,问道。
乔舒亚想要说话,嘴上的伤口却让他吐字囫囵:“杀了……杀了……我吧。”
“我没杀过人。”修叹了口气,“我不喜欢杀人。”
乔舒亚没有理会修,梗着脖子,紧贴着剑,却又没有勇气拿脖子往剑刃上一划。
修突然觉得有些好笑,转过头直接向公证人喊道:“先生,乔舒亚爵士认输了。”
乔舒亚身体明显一僵,颤抖了片刻,却终究没有反驳。
于是,公证人宣布修赢得了第三场决斗。两侧观众席上,陆陆续续有人站起来为修鼓掌。东边观众席上,有一人明显表现得更加热情。修仔细一看,原来是商家表少爷林奇。
四周的火炬烧得更旺了,演武场内明亮得纤毫毕现。火炬中甚至不时跃出不正常的白焰,回来巡视的工作人员不禁好奇地在火炬边上瞧了瞧。但这终归是一些无关紧要的细节,几乎没人在意。
修收回了手中的剑,一步步往回走着,右腕和左腿处开始流出鲜血。乔舒亚仍然半蹲在地上,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天空被飘过的云遮住了,演武场外显得更加黑暗。
修正要回去西边的休息所,忽然敏锐地听到了场外的喧闹。
人群胡乱奔走的声音,呼救的声音,沉闷低哑的嘶吼声音,还有重物落地的声音。
只片刻,骚乱声变得更近了,连演武场内的普通人都已纷纷侧耳。
“救命——”
修终于听清了外面的一声呼喊。
发生了什么?
政变会搞出这么大动静吗?
修正在疑惑间,演武场的东侧入口已经发生强烈的骚乱,乱哄哄的人群叫嚷着冲了进来。人群中有些还是全副武装的演武场护卫,他们刚刚还护卫在场外。
紧跟在慌张的人群之后的,是异常诡异的缓缓涌来的人潮。
那人潮与前面嘈杂拥挤的人群形成鲜明对比。压抑无声、行动呆板,每个人的动作都僵硬不一,但整个群体却有种诡异的协调感,仿佛一个正汹涌而起的浪头,每一处都不同,却构成了层叠推进的整体。
喧闹声震耳欲聋,但修在看到诡异人潮的一瞬,仿佛进入了无声的默剧剧场,四周的声音都退到幕后,舞台上只有演员们的动作在带动剧情发展。修觉得有这样诡异联想的,绝不是他一个人。从他的角度,恰好可以看到前后两拨人的追逐。他凝神细看,诡异人潮的每个人身上都衣衫褴褛,带着伤痕,却丝毫不见血迹。他还要细看的时候,人潮中外围的一个少年也回头看了修一眼。
只一眼,骇得修倒退了一步。
那根本不是人类的眼睛,没有眼白,只有一片乌漆漆的黑色。少年的脸上面部肌肉扭曲而夸张,似乎在大笑,眉眼间又像在大哭。
突然,一声惨叫打破了默剧的上演,将现实血淋淋地还原。诡异有序的人潮已经咬上了慌慌张张的人群。在潮头浪尖的三四个看似木讷僵硬的人,一瞬间爆发出惊人的力量,隔着至少五法米扑倒了前方仍推挤着的人群。
紧接着涌入眼帘的,是令人疯狂的血腥场面。
那人潮用牙齿、用手、用每一根肌肉撕扯着被扑倒的人。更可怕的是,那些怪物们力气大得惊人,第一个被扑倒的人,四肢乃至躯干上附着的肉像纸片一样,大片大片地被轻易撕去。鲜血如同烟花一样在地上绽放,细的变成了血雾,消散在空气里,粘的撒了一地,沾了怪物们一身。但诡异的是,这些鲜血又立即像干枯的颜料粉末一样,扑梭梭地洒落在地。
修又倒退了一步,眼前的场景如同地狱一般,他长大了嘴,却只能在喉咙里哽咽两声。
整个演武场的观众也已经惊呆了,即便是热衷血腥场面的纨绔贵族们也没见过这样的非人场景。
短短的时间内,冲进演武场的逃亡人群已经被撕掉了大半。怪物们仿佛被鲜血刺激,爆发出更惊人的力量。一个武士挥舞着刀剑,企图将正撕扯着活人的怪物砍倒在地,但那怪物就像背后长了眼睛,四肢一张,诡异地躲了开来。而那武士已经没有第二击机会了,另一个身形瘦小的怪物跃上了他后背,张嘴咬住了他后颈,硬生生啃下了一大块肉。
片刻后,演武场的中庭除了修和乔舒亚已经没有站着的活人了。但怪物们似乎对修更有兴趣,乌黑的眼睛齐刷刷地转向修,行动也恢复了初始的诡异,像一个缓慢的浪头在推进,但实际上一点也不慢,而是缓——不慌不忙,好整以暇。
修咽下一口唾沫,后退一步,手掌已经汗湿。他眼睛余光扫视四周,却发现四周的看台上也涌上了一群怪物,正在疯狂撕咬着刚刚还兴奋大喊的观众。大批的旁观者已经逃走了,还没逃走的,也很快被撕碎。血染上了黒堡演武场的看台。
“别慌。”艾伦紧绷的声音从侧方传来,蓦地让修的心安静了下来。他稍稍缓和了些,握紧了剑柄。
艾伦趋步上前,与修并肩而立:“那些怪物的爆发速度没你想象中的快。等会打得过就打,打不过就跑吧。”
话音未落,靠近修的人潮有了异动。当先的怪物如大鸟般跃起,径直扑向修。艾伦不退反进,上前一步,剑刃划过怪物的整个胸膛,内脏立时洒了一地。两者几乎是在配合着完成了这一动作。
但马上,前方的整个怪物群像疯了似的,一齐涌向父子两人。
电光火石间,艾伦挥出三剑。一剑斜斩而上,从眼睛处将怪物的脑袋一分为二,一剑顺势而下,削过另一个的怪物脖颈,再旋身,剑尖将两个怪物拦腰斩断。
与此同时,艾伦的身侧,修深吸一口气,脑海里变得一片空明,四周的声音像潮水般迅速退去,只剩下心脏的嗵嗵声不停作响。
一个怪物佝偻着身躯,从右侧窜起攻击。修却像浑然不觉,只是木然而立。
近了,怪物的手指甚至已经碰到了修的脸颊。但在那瞬间,那手指连带着整个手臂飞向了空中。
确实没这么快!修默默自语。那一剑后发先至,斩断了怪物的整个手臂,又一剑封住了那怪物的喉咙。
这个时候,艾伦不知何时已经手握双剑,已经回到修的身边。父子两人对视一样,背靠背站到一起。
怪物再次发起攻击,钢锋和血肉交错,断肢四处横飞。
另一边的乔舒亚正被拉结尔扶起。
“少爷,赶紧离开这里。”拉结尔搀着乔舒亚,急声说道。
乔舒亚默默看了会儿不远处的战斗,眯起眼睛:“格雷西亚击剑术。”
格雷西亚击剑术以双剑交击闻名。寻常双剑术通常一虚一实,或左或右,总是侧重一边。而格雷西亚击剑术双剑并重,迅疾如风,或攻或守,总是左右齐出,且各不相同。
“拉结尔,去帮他们一把。”乔舒亚的伤势并不重,除了挨修那一下,说话有点漏风外,浑身上下找不着其他伤口。
“少爷,那些家伙到底是什么,我们可不清楚。今晚的事情看起来太不对劲了。”拉结尔可不关心什么击剑术:“我们还是快走吧。”
“不管是什么,反正已经不是人了。”乔舒亚的话正是所有人心中所想。
任谁看了眼前的情景,都会知道那些东西已经不算是人了。尽管外表上,他们与常人毫无区别,但从头到尾,那些怪物即使被砍得血肉横飞,也没有发出一丝一毫的声音,仿佛被斩断的,只是一簇无关紧要的树枝。一个怪物在四肢齐断的情况下,仍然挪动着躯干,试图发起攻击。
乔舒亚倔强地推开拉结尔,拾起一旁武器架上的阔剑:“怕死,自己先走。”
拉结尔暗叹一声。东方骑士格外注重恩义,老伯爵对他有恩,若就这么跑了,日后也抬不起头来。
无奈下,拉结尔快步跟上,加入战局。
有了两个生力军,艾伦父子两人压力顿时减轻。怪物们已经推到顶点的浪头被硬生生按了下去。而看台上的怪物们显然也注意到了中庭的异状,纷纷向中央聚拢。
现在整个演武场内只剩下四个活人。怪物们并不着急,只是缓缓收拢着包围圈。
艾伦的全身都染满了血。他将右手上崩了个缺口的剑抛掷在地,重新换了把新的剑,悠哉地走了两步:“嘿,看来这回不用跑了,还剩下几十个小崽子。”
“六十六个,一人十六个半。”修补充道,向乔舒亚微微点头示意。
乔舒亚没有看向修,哼了一声。拉结尔回头,尴尬一笑。
没等第二波怪物发起攻击,艾伦快步上前,先慢后快,左手一挥,将剑上的血迹甩到怪物脸上,右手疾刺,直取另一个怪物的心脏。
现下,艾伦已经摸清了怪物的底细,只要斩断脖子、刺穿心脏,这些怪物也就算死彻底了。
修、乔舒亚和拉结尔向另外三个方向杀去。修已经是杀红了眼,闻着空气中的铁锈味,非但没有作呕,反而隐隐有种亢奋的感觉,而那些怪物们也实在让人生不起任何同情心。
半晌,拉结尔将剑送入一个怪物的心脏。黑堡演武场内活人人数终于超过了怪物的数量。
“十个。”乔舒亚挥剑将一个怪物拦腰斩断,又在脖子上补上一剑,转头挑衅式地看向修。
修一挑眉,回道:“十个。”
艾伦刚要杀死最后一个怪物,闻言双剑疾闪,剑尖分毫不差地割断了那怪物的手脚韧带:“儿子,这个留给你。”
乔舒亚脸色泛白。拉结尔则是摇头笑了笑。
修嘿嘿一笑,走了几步,上前看到那怪物原本是个十来岁的眉清目秀的男孩,反观现在扭曲四肢、面无表情的样子,格外可怖。
“这些到底是什么?”心中的亢奋感退去,修看着一地的残肢碎肉,不禁有些凄然。
“只有神才知道吧。”艾伦拨弄着一个还没死透的怪物,皱着眉说道,“这样古怪的东西,从未听人说过。”
修叹息一声,正要挥剑杀死最后一个怪物时,嗖乎的风啸声在身后响起。修浑身警铃大作,稍一侧身,一根长矛间不容发地擦过肩膀,钉入演武场的地板,梭梭抖动。
修顺着来势抬头望去,一个身影悬浮在半空,银白色的光泽比黒堡的夜色更亮,长袍破旧,身上原本是血管的地方,流动着更亮的荧光。
一瞬间,修想到了维维安。
与此同时,拉结尔喉间发出了压抑的惊叹声。
修快速环视一圈,不由得心头一寒。
不止一个!
演武场的四周空中已出现了三个银白色的身影,将他们彻底包围。
“杜威伯爵……还有……奥利弗法师!”乔舒亚紧咬牙关,垂在地上的剑尖微微抖动。
艾伦悄悄退后,声音依然轻松:“看来还是要跑。”
说话间,怪物杜威的周围,亮白色的细微电光跳动地越来越快,另一个怪物的身前浮动着无数把小刀,刀尖齐齐指向修。
“朝南边突围。”艾伦大喝一声,拽过修向南门冲去。其他两人紧随其后。
南边正是杜威。
怪物杜威扬起手,指尖朝电网一点,周身的电光忽然一齐收束,汇聚成一小团。然后,指尖的那一点电光像是疯狂生长的野草根系,一瞬间就要兜住整个演武场中庭。
同一时间,艾伦依照经验,将惯用的右手剑高高抛起,左手顺势一压,将修按倒在地,喊道:“趴下。”
奇异的景象发生了。
疯狂生长的电光再次向半空中的长剑剑柄方向收束。电光一齐长在剑柄的那一瞬间,空中锥状的雷电,发出了更耀眼的白色的光芒,刹那间,把黑夜变得比白天还亮。
轰隆——
跟随灼目亮光的是迟到的空气撕裂声,刺鼻的臭鸡蛋味弥漫开来。
修趴在地上,耳中隆隆作响,眼睛里只剩下白色。接着,他忽然感觉身上一沉,心中也跟着一沉。
“别慌,我暂时什么也看不见,带我逃出去。”艾伦的声音僵硬。此时的他一手捂住眼睛,一手搭在修身上,跪坐在地,右手心是烧焦的痕迹,左肩上插着一把小刀。
修奋力起身,稍经片刻,终于恢复视觉。他正要扶起艾伦,眼前寒光一闪,两柄飞刀朝他胸膛袭去。
修来不及多想,手中阔剑一翻,剑身堪堪挡住一把飞刀,另一把飞刀被打飞,从腰身擦过,留下一道伤痕。
修怒吼一声,手中剑挑起即将落地的飞刀,朝空中回掷过去,又一侧身,迅速将艾伦负在了身上,朝南门冲去。
空中另有数把飞刀向乔舒亚和拉结尔疾刺而去,两人凭借经验,下意识地去挡飞刀,结果肩膀和手肘已经分别中招。此时,两人恢复了视觉,立即紧随修,向前冲去。
第三个怪物法师的杀招出手了!
起初,风只是微微扬起,卷起地上的尘埃。几息内,风势呈旋涡状,越来越快,将地上的碎肉也卷上了半空。当修快到南门的时候,直径数法米的长绳状涡旋夹杂着大量残肢,快速向修靠近。
强大的风压卷得几人的衣服飒飒作响。
生死一线间,修压低身形,双足发力,爆发出了惊人的速度。到达门前的一刻,修用劲所有力气,左肩撞向实木质地的厚实大门。
喀拉一声,修破门而去,跌倒在地。绳状的龙卷同时撞上演武场墙壁,大量砖石顿时被抛卷在空中。
“儿子啊,你倒是轻点啊。”艾伦捂着头痛呼,刚刚那一下,连带着他的脑袋也撞上了上去。
修二话不说,粗暴地扛起艾伦,继续逃亡。
跑了数百法米,修忽然停下脚步,他身后的乔舒亚两人差点就要撞上。
乔舒亚刚要喝骂,马上发现异状。四周的空气灼热,脚底的青石板的热气隔着鞋子也能感受得到。
街角处,银白色的身影如期而至。
“戈斯法师……”眼见一个个熟人惊变,乔舒亚百感交集,也不知是什么滋味。
与灼热的地面相反,怪物戈斯的双手手指外凭空冰晶凝结的长爪。修回头看了看不远处已经在靠近的三个银白色身影,咬了咬牙向前冲去。
修右肩扛着艾伦,踏出了第一步,青石街道上开始燃烧,第二步,火舌爬上了裤脚,第三步,火簇在四周盛开,第四步,怪物戈斯手上的冰晶长爪依次疾射而出。
修躲开了三根冰爪,终于没能躲开第四根。冰爪从左肩透骨而入,马上寒意迅速占据半边身子。修感到他的血液都在冻结,而这恐怕不是错觉。
第四根冰爪正向修的脑袋飞来。在修的眼里,那根冰爪在不断变大。
尖锐物穿过头颅,皮肉在额前脑后绽放,带起一蓬血雾。
一支羽箭穿过了怪物戈斯的头颅,火以及冰都随之消失了。紧接着,一把剑刺穿了戈斯的心脏。
琳出现戈斯身后,阿大则是气喘吁吁地跟在不远处。
琳望向修,刚要说话,修大声喊道:“小心!这些怪物很难杀死。”
果然,怪物戈斯身上的伤口在快速愈合,冰刺再次在指上凝聚。
琳猝然一惊,侧身躲开戈斯的转身一击后,迅速回斩,硬生生砍下戈斯一条胳膊。
琳还要继续攻击,已被跑到身边的修扯住。
“快走,后面还有三个。”修吼道。乔舒亚和拉结尔也用行动表明了事态的紧急,两人二话不说,迅速把修甩在身后。
阿大双手柱膝,正喘气像一头牛,闻言瞪眼道:“还跑啊。”
修头也没回,背着艾伦,只顾着自己逃命。
阿大眼见不对,转头向琳求助道:“这位女士,你可得帮帮我!刚刚你不舒服的时候,我可是背着你跑了半天。”
话还没说完,长得粗壮的阿大已经被纤细的琳扔到了背上,拖着往前跑去。
临近半夜,火光四处撩动的黑堡,不时从街角巷尾处传来几声惨烈的喊叫声,女人和孩子的哭叫不绝于耳。骚乱在不断扩大,血从上城区蔓延到了下城区。
修跑过好几个街角,空中银色的身影仍然紧追不舍。那些怪物们一边追击一边甚至还有余暇,捕猎地上的生灵。街道上逃难的人越来越多,拎着大包小包慌不择路地在街上乱串。
人群中,一位穿着正一教教士袍的中年男人没有逃跑。他跪在街道上,对着银白色的身影不住磕头:“神啊,请宽恕我的罪。我是您最忠实的信徒。”
银白色的身影在半空中漂浮而过。中年男人始终匍匐在地,听着周围喧闹声渐熄,下半身哆哆嗦嗦地湿了一大片。接着,男子疯狂地笑出了声,笑得前仰后合,不可自抑。
一道火光划过,笑声戛然而止。
修被逃难的人群稍一阻隔,银白色的身影逐渐迫近。怪物杜威周身的电光越来越亮,在愈加沉重的夜色下,格外显眼。
咻——
一把飞刀疾刺而来,修无奈下举剑格挡。这样一停,他必须要直面杜威的雷霆一击了。
修正无措间,整个天空变亮了。他看到无数像鞭子和绳索的光在半空中挥舞,刹那间向银白色身影所处的位置扫过了一次又一次。那光鞭是如此之快,以至于修只看到些模糊的残影。
那残影就像一柄只有刃的刀在空中切割了无数次。
光鞭消失了,天空暗了下来。
砰地一声,那四个银白色的身影变成了焦臭味的碎肉,散了一地。
修向光鞭袭来的地方望去。
那是黒堡监狱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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