黒堡外的一处山崖上,风正刮得凌厉,一队人马驻足在此,遥望着黒堡方向。
“正一教的人可真不得了。疯起来连自己人都杀。”说话的人语带轻佻,看起来二十多岁年纪,身材高大,散着一头耀眼的金色披肩发,衣领上的狐裘根根闪亮。
“杰瑞少爷,事情可不妙,金大公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旁边的男人骑着高头大马,身穿白色短袖单衣,斜挂着绥带,上面缀着各色宝石,看上去十分诡异。
“有什么好担心的。不就是些魔厌嘛?要我说,多死些人才好,教训教训那些乡下法师们也不错?”金大公次子杰瑞•金说道,“魔厌,嗨,真是贴切的名字。”
夹杂在人群中的一位高大显眼的兽人,紧握手中的马鞭:“子爵大人,我们的提议,金大公打算如何回复?据我所知,他老人家的身体可不乐观。”
杰瑞漫不经心:“我父亲自会回复你们,你们安心等着吧。”
“我必须要提醒子爵大人,机会难得,稍纵即逝。”兽人说道。
“哦,是吗?”杰瑞满不在乎地笑了,“我可做不了主。”
空气仿佛凝固,偶尔有马匹打着响鼻。
一个矮小的老者忽然问道:“看到刚才那道光了吗?”
“怎么了?”杰瑞•金问道,“华丽不实的探照真名。”
“不对……那似乎是攻击术式。”
旁边的众人一愣,没有说话。
“哈——”杰瑞掩着嘴,笑出了声,“用光来攻击?您老糊涂了吗,柔和温暖像水一样的光,怎么可能用来伤人。”
老者点点头,没有再说话,再次把视线投向黒堡。
此时的黒堡已一片狼藉。
修身上带着大大小小的伤口,总算回到了黒堡监狱。去的时候是四个人,回来的时候倒是多了乔舒亚和拉结尔。
但见到黒堡监狱的第一眼,修就愣住了。高大的五层建筑被捅了个大洞,外面的街道上更是坑坑洼洼,好似被大当量的炸弹犁地炸过一轮。
这里的状况竟比黒堡演武场还要惨烈。
修心中慌乱,刚要跑上楼去,就在外面见到了西维娅、南希、莱恩几人。
莱恩看到琳的第一眼,就迎来上去:“琳,你没事吧。”
“还好。”琳大概觉得莱恩靠得太近了,推远了些,说道,“遇到了点事,没受什么伤。”
乔舒亚想靠近西维娅,看了眼修,又站在一旁。
艾伦皱着眉头问南希道:“南希,我女儿呢?”
这正是修想问的。
南希低着头,闻言缩了缩脖子,躲到了西维娅身后。
修敏锐地察觉到不对,推开身边的阿大,大步上前,走到西维娅面前道:“人呢?”
“先生,您妹妹已经走了。”西维娅硬着头皮,直视修的眼睛说道。
“走了?自己走了?”修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忽然大手一张,揪住西维娅的衣领,把她直接拎到了自己面前,几乎是脸贴脸地吼道,“你在开什么玩笑,人呢!”
唾沫星子溅到了西维娅脸上。西维娅脸色苍白,正不知说什么好。一旁的乔舒亚就要上前打开修那只碍眼的手,被艾伦横剑拦阻。
刚才还躲着的南希气呼呼地抓住修的手,猛拽着说道:“你快放开西维娅,若依确实是自己走的。”
修瞥向南希,良久才终于松开了手,退后了一步。
“若依让我和你说。”西维娅喘了口气,“奇迹的代价是不再相见,她让你绝对不要去找她,而且肯定不会让你找到的。”
闻言,修瞪大了眼睛,又喃喃自语了一遍:“奇迹的代价是不再相见。”
“那样的话,也不是没有例外。比如说,有种叫奇迹的说法。
奇迹是一个人不得不去做的事,明明知道不可能,还是要去做。
奇迹根本就没有吧,都是编出来骗人的。
人总是要死的,要是现在不舍得分开,那将来呢。”
那天和若依说的话,一句句闪过修的心头,突然恍然大悟。
原来是这样!
修懊恼地蹲了下身子。全身的伤口每一处都开始疼痛,但更痛的,似乎是心。如果他没有对妹妹说那些该死的莫名其妙的话,是不是结果会不一样。如果他压根不去理会维维安,是不是就完全没这些事了。
修有些想不明白,他只觉得自己很累。刚刚那点死里逃生的庆幸消失殆尽,满心满眼的沮丧在心里冲来冲去,急着想找一个宣泄口。
左肩的伤口一阵剧烈的抽疼,接着是腰上和腿上的。修在所有人面前躺倒在地,闭上了眼睛。
再次醒来,已经是第二天中午。修躺在黒堡监狱的房间里,身上的伤口已经好好地用白色棉布包扎整齐。
“你醒了。”艾伦正在一旁用布条裹扎着长剑的剑柄。
“恩。”修有些无力地回道。
“你再睡会吧。这里暂时还挺安全。”艾伦见修要起来,用枕头当靠背,让他垫了垫。
这时,西维娅正要从门外走进来,看到修已经醒来,楞了一下,但终于还是走了进来。
“先生,有些事情,我可能需要单独说给你们听。”西维娅拘谨地说道。
修疑惑地点点头。
接着,西维娅将昨天晚上的事情,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精灵少女的口才不错,条理分明,讲到凶险的地方,格外声情并茂。
修听得直发愣,完全无法将记忆中的妹妹和西维娅描述的若依联系起来。自己的妹妹如此厉害?开什么玩笑,他怎么从不知道!修转头看向艾伦,却发现父亲神情坦然,似乎这一切都理所当然。
“昨天发生的事情就是这样,先生。”说完,西维娅欠身行礼,转身离去,留给父子两人单独交谈的机会。
艾伦冲着精灵少女的背影道:“谢谢。”
门被阖上,修终于压不住心头的疑惑,想要询问,却不知道从哪里问起,斟酌半晌,问道:“爸……若依到底是谁?”
“我的女儿,你的妹妹。”艾伦调整着手上剑柄的布条。
修叹了口气:“爸,你知道我的意思。若依不止是某个贵族家的私生女这么简单吧。”
“那是当然,你爸祖上可是个了不得的大贵族。怎么样,自豪吗?”艾伦昂首挺胸,严肃地说道。
“爸,我现在没心情和你开玩笑。”修坐直身体,直盯着艾伦的眼睛。
艾伦没有回避,眼神坦然地和修对视。气氛一时间变得格外沉重。良久,艾伦垂下眼眸,说道:“修,你知道你的母亲叫什么名字吗?”
修愣了一下,回道:“叫米莉,没有姓。”
艾伦摩挲着剑柄:“你的母亲有着漂亮的黑色长发,娇娇小小的,笑起来的时候,连眼睛都在笑。你的母亲有一双巧手,织出来的布像云一样轻柔,酿的酒,真是醉人。你的母亲还是位虔诚的正一教徒,是个非常非常善良的人。在一起的那会儿,我觉得她是个好姑娘。离开之后,我才知道,原来她真是最好的。”
“修,我第一次见到你母亲的时候,她正在雪地里帮人接生,满手血污,看上去很狼狈,可是一双眼睛亮晶晶的,像明珠一样。你母亲见到我,以为我是个魔法师,拼命求我救救那个人。本来我心里其实很不耐烦。我不是魔法师,只是打扮得有点魔法师派头,我身边的人很多都会这么做。更何况,也没多少魔法师对难产有办法。那时,她急哭了,眼睛红红的,鼻头也冻得发红,娇小的像一只幼弱的猫。可能……可能我就是喜欢这样的姑娘。于是,我哄她说:把你的命给我,我就救她。你母亲答应了。后来啊,那个难产的女人在雪地里生下了一个女孩,终于还是死了。怕你母亲反悔,我抢着说,你是我的了。”
“这之后,我没什么可做的事情,就暂时留在了塔姆兰。我看着你母亲精心抚养那个孩子,给她取名叫若依。她说,在旧的诺曼北方语系里,若依是光的意思。你的母亲爱着她,就算镇上的人们都传闻她放荡,未婚先孕,她也不在乎。再之后,我爱上了你的母亲。”艾伦喟然一叹,接着说,“刚开始,我觉得自己一定是疯了。又过了一阵子,我觉得一辈子待在塔姆兰也不错。那里或许就是我的归宿。你的母亲也是爱着我的。有一天,她对我说,她不嫌弃我是个坏蛋,希望我以后重新做人,她会每天都帮着我祈祷忏悔。嘿,这个傻姑娘。我不喜欢什么狗屁的正一教,那些家伙的嘴脸,我再清楚不过。可是那一刻,为了你的母亲,我愿意献上一个从未有过信仰的人的忠诚。”
“可是命运总是在捉弄人。修,有件事我没有骗你,你父亲确实曾经是个贵族,虽然没有继承权。平民觉得贵族自由自在,但是真正生在贵族家,还是有很多约束。不一样的地方,贵族有不一样的规矩。不过有一条必定是铁律——有继承权的贵族子弟绝不能和凡人结婚,生下孩子,尤其是生下长子更是绝对不允许。我做梦也想不到这条规矩能套到我头上。毕竟我只是父亲的第五个孩子。当年,我野心勃勃想要有一番作为的时候,我父亲都没多看我一眼。可偏偏当我向往宁静的时候……哈哈,真是该死的命运。”
艾伦陷入回忆的罗网,放空的眼神盯着墙壁看了很久。修等了很久,以为他不再继续的时候,艾伦又说道:“那年夏天,你爷爷的一个老部下找到了我。刚见面的时候,我根本不知道他的来意。而那人和我原本就亲近,小时候我都喊他老乔。于是,我们夫妻两人便很热情地招待他,吃饭的时候还把若依抱给他看,说这是我们的长女。晚上,我和老乔彻夜饮酒。他忽然很认真地问我,如果继承权和孩子选一个,怎么选。我听完哈哈大笑,觉得他是在和我开玩笑。真的,你上头要是有四个出众的哥哥,你也会觉得他在开玩笑。何况那时候,我不觉得自己有孩子,我不知道身为父母那种既惶恐又谨慎的心情。笑完,我对他说……自然是继承权。老乔……老乔当时还夸我,说我是能成大事的人。”
“第二天……第二天,我刚刚醒来,老乔就把孩子塞进了我怀里,让我拿去埋了吧。他说担心我一时心软,下不去手,就替我做了。我看着怀里的孩子已经浑身青紫,没了呼吸,尚且温热的身体蜷缩成一团,好像比刚出生的时候还要小……修,我得承认,我确实不喜欢那孩子,每天都哭闹不休,让人心烦。可是,我从未想过让她死,我真的没有过这样的念头啊……你母亲为了那孩子,发了疯似的,要和我拼命。我不知道该怎么辩解,言语是这么无力。儿子,我曾经杀了很多人,我觉得没什么,人都是要死的,我也会死。可是那孩子的尸体第一次让我害怕,害怕得浑身发抖。”
“后来,我便走了,离开了塔姆兰。那时,我甚至不知道你的母亲已经怀了你。”艾伦看向修,似乎想透过他,追忆已经逝去的人,“后来的几年,我都在反复问自己,那天我自以为的玩笑话,是不是我的真心。我到底是怎样一个人?直到看到若依,看到你现在的妹妹,我才找到了答案。”
修也找到了答案。不管上一世如何,至少这一世,他的父亲是爱着他的母亲:“爸……谢谢你告诉我这些。可是,你绕了半天,也没告诉我,若依是怎么回事。”
艾伦一噎,用布擦了擦剑身,笑道:“你小子还是这么较真。”
修也笑道:“我可没我妈这么好骗。”
长剑入鞘,艾伦拍了拍修的肩膀:“修,你已经长大了。我知道你可以照顾好自己,但若依还是个孩子。现在……我要去找我的女儿了。”
修似乎早有预料,他握紧了艾伦搭在他肩膀上的手腕:“我们一起去。”
艾伦摇了摇头,随即又笑道:“那可不行!我可怜的儿子,我听那位精灵小姐说了,若依现在只想见爸爸一个人。不过你放心,我会把我女儿带回家的。”
“若依一个小孩子的话,怎么能当真?”修反驳道。
“那我的话呢?修,若依是我的女儿,我去找她。你暂时不要管这件事,好吗?”
“为什么?告诉我理由。”修不解道。
“答应我就是了。”艾伦盯着修的眼睛,“你不相信你的父亲吗?”
“好。”修想了想,很是不甘心地答应,又说道,“爸……将来,我们一家人在哪里团圆,塔姆兰吗?”
艾伦想了想:“还是别回去了,就去诺曼南方卢瓦尔行省的昆兰城吧。”
修抿着唇,轻轻点头,下了床,取过被褥边换洗用的干净衬衣穿上。忽然,衬衣里一块像黑曜石的硬物掉落在地。修疑惑地捡了起来,看向自己的父亲。
艾伦视线视线飘忽,不好意思地咳嗽了一声,说道:“嗯……你从小到大,我好像都没送过你东西……这是你母亲给我的定情信物,留给你当临别纪念。你爸我平时也没存什么钱,你可别嫌弃。”
修哑然失笑,仔细端详起来。那是块初看起来普普通通的黑色石头,看起来像水滴,倒过来望去,又像心形。石头似乎略经打磨,但说是石头,又带点光泽,像是玻璃。总之,是修没见过的质地,但他看那石头心形的样子,不由又会心一笑。
艾伦老脸一红,说道:“你母亲不知道哪里捡来的。以前要晶亮许多,比宝石更漂亮。”
“很漂亮的石头。”修将黑色石头塞进了口袋里:“爸,我送你一程。”
午后,劫后余生的黒堡,不见了往日的喧闹,一些人形色匆匆、低头不语,一些人独自哭号、无人理会,还有一些人警惕地互望着,视线稍一相即,便慌忙躲闪。阳光有点斜,照在身上却也暖和,但街头巷尾还是有人蜷缩着身子,或蹲着或躺着。父子两人穿过街道,好像与外界的一切都无关。
“就到这吧,修。”黒堡的城门口,艾伦说道。
“好。”修停了下来,艾伦却继续走着。他看着父亲的背影,渐行渐远,几次张嘴,却说不出话。
通常,儿子会对远行的父亲说什么呢?想要说点应景话又缺乏经验的修想着想着,下意识地拽紧口袋里的石头。然后他忽然醒悟,我不就是这个人的儿子吗?!
于是,这一次,他说:“爸,一路保重,少喝点酒。”
艾伦朝后挥挥手,没有回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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